幾乎可以肯定地認為丹尼爾爵士是向莫特堡去的,但是由於天色已近黃昏,而地上
又有著厚厚的積雪,再加上他不得不繞過幾條大路,穿越樹林,因此幾乎也可以同樣肯
定地說,在天亮以前,他是絕對到不了莫特堡的。
擺在迪克面前有兩個辦法:一是他繼續追蹤丹尼爾爵士,如果他還有力氣的話,就
在當天晚上偷襲丹尼爾爵士的營帳;另一個是他自己找到一條小路,把他的人馬駐紮在
丹尼爾爵士與莫特堡的中間。
這兩種辦法都有嚴重的缺陷。因為迪克惟恐喬娜在戰爭中會遭到什麼危險,所以一
直等他到了森林邊,仍舊無法確定該采取哪一種辦法。
丹尼爾爵士的隊伍在這個地方稍稍向左轉了轉,接著就徑直走進了一座非常高大的
樹林中。當時肯定是為了便於穿越樹叢,他的隊伍排成了一個狹長的隊形,因此在雪地
上留下的痕跡,也相應地加深了。一眼看去,那條又窄又直的印跡,在光禿禿的橡樹下
延伸開去,而在那棵橡樹的頂上,枝枝丫丫的樹枝高高地聳立在半空中。這裡既沒有人
走路的腳步聲,也沒有動物的叫聲,就連知更鳥的躍動的聲音也沒有了,在舖滿白雪的
田野上,那金黃色的冬日暖陽,從縱橫交錯的樹影間透射了過來。
「你認為我們該如何是好,」迪克問他手下的一個士兵道,「是繼續追趕下去呢,
還是抄近路繞到坦斯多?」
「理查德爵士,」那個士兵回答說,「我認為我們應該繼續追趕下去,直到他們散
開為止。」
「你說得很對,」迪克回答道,「由於時間的關係,我們的任務十分緊急。但這裡
前不靠村,後不著店,既沒有住宿之處,也沒有飯店,如果這樣挨到明天早晨,我們准
會又餓又冷,你們以為怎麼樣,弟兄們?你們是願意冒險追趕呢,還是退回聖林修道院,
到聖母堂去吃晚飯?事情是有些左右為難,不過我決不強迫任何一個人,如果你們願意
接受我的指揮,那你們就選擇前一個辦法。」
士兵們的回答幾乎是眾口一詞,都說只要理查德爵士到哪裡,他們就跟到哪裡。於
是迪克夾緊馬刺,繼續前進。
雪地上的痕跡已經被踩得結結實實的了,這便為追趕他們的人提供了很多便利的條
件。他們繼續朝前飛奔著,那兩百只相互交替著踐踏在灰黑色雪地上的馬蹄的聲音、武
器的鏗鏘聲和馬匹的鼻息聲,掀起了一片戰爭的喧鬧聲,逐漸響徹了靜悄悄的拱形樹林。
不一會兒,被迫蹤者們那寬闊的行進印跡延伸到了通往聖林修道院的公路上,在那
裡有一小段路的印跡非常模糊不清。接著印跡又折入公路那邊無人踩踏過的雪地上,迪
克很奇怪地看到那些足跡竟比以前的要狹窄、低淺得多。顯然,丹尼爾爵士已經利用公
路把人馬分散了。
迪克來不及思考就繼續順著那條筆直的痕跡追了下去,不過他這麼做並沒有多大的
把握。經過一小時的追趕後,那條伸入森林深處的痕跡,如同一個破裂了的貝殼,突然
分裂成二十幾條支路通向四面八方。
迪克失望地勒住韁繩。冬季那短短的白晝已經快要結束了,那昏暗的橘紅色的太陽
射出的道道光芒從光禿禿的樹叢裡低低地射到了地上,落在雪地上的影子似乎有一英里
長。刺骨的寒風無情地侵蝕著人的手指,從馬匹身上散發出來的蒸氣和呼吸,凝結成了
一大團霧氣。
「完啦,我們上當啦!」迪克承認說,「弄了半天,我們是在朝著聖林修道院的方
向走呢。照太陽的位置看來,我們現在離聖林修道院比離坦斯多更近些。」
因此他們轉向了左邊,背著西沉的落日,越過田野,往修道院進發。但是現在的地
形跟剛才可大不一樣了,他們再也沒有被敵人踏得結結實實的道路可以讓他們毫無阻礙
地飛奔了,也再沒有現成的路標可以指引他們的方向了。如今他們只好在松軟的雪地上
艱難地慢慢地行進。他們停下來一次又一次地辨清方向之後,才繼續在積雪中艱難地掙
扎著。過了一會兒,太陽下山了,殘留在西邊天空上的余暉也逐漸消失了。沒多久,他
們就只能在黑夜慘淡的星光下摸索前進了。
當然啦,過不了多久,月亮就會爬上樹梢,他們就可以不必摸索前進了。但是此刻,
他們只要漫無目的地移動一下,就會使他們迷失方向。因此除了讓人馬原地宿營,靜候
月亮升起來之外,他們也實在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他們安置好崗哨,費盡周折在雪地上清除了一塊積雪之後,他們才在空地中間升起
了一堆熊熊的篝火。士兵們緊圍著篝火坐著,分享著各人隨身帶來的乾糧,相互傳遞著
酒瓶。迪克從那為數不多的粗糙的食物中,挑了幾樣好一點的送到遠離士兵們、正獨自
倚靠在樹旁坐著的賴辛漢姆伯爵的侄女面前。
只見她身上裹著一件馬衣,正坐在另一件馬衣上,出神地望著被火光照亮的景物。
她一看到遞過來的食物,嚇了一跳,好像是被人從夢中驚醒過來似的。她搖了搖頭拒絕
了遞給她的食物。
「小姐,」迪克說,「我懇求你,不要那麼殘酷地責備我了。我可不知道自己什麼
地方得罪你了。不錯,我不問青紅皂白就把你帶走,但是,這次的無禮行為是出於友情
哪!不錯,我令你在寒冷的夜晚風餐露宿,可是我之所以這樣匆忙,完全是為了另外一
個人的安危,她也跟你一樣嬌弱、一樣孤立無援呢,因此,小姐,至少請你別跟自己為
難了,即便你不餓,那也要為了增強體力,吃上一點兒吧。」
「我決不吃殺死我親人的人手裡的東西。」她回答道。
「親愛的小姐,」迪克叫道,「我敢把手放在十字架上發誓,我連碰都沒有碰過
他。」
「那麼,你向我發誓,證明他還活著。」她回答說。
「我不願意跟你爭論,」迪克回答道,「同情心讓我不得不向你吐露實情。在我看
來,他是必死無疑的了。」
「難怪你要逼我吃東西!」她說,「哼,怪不得他們叫你『爵士』,你全憑謀殺我
親人的功勞,換來這騎士的頭銜。要不是當時我這個傻瓜、我這個叛徒從你仇人的手上
救了你的命,你早就死了,而他,一個抵得上你十二個的人,一定會安然無恙。」
「我只不過是盡了我的本分而已,這正像你的親戚為別的黨派效力一樣。」迪克回
答說,「如果他還在人間,我向上帝起誓,我希望他尚在人世!他也只會稱讚我,而決
不會責備我的。」
「丹尼爾爵士已經告訴我了,」她回答道,「他在防御工事那兒看到過你。他說,
他們的軍隊就是敗在你手上的,他們是被你打敗的。因此,殺死我親愛的叔叔賴辛漢姆
伯爵的人也就是你,這就等於是你親手把他掐死的。你以為我會原諒你,會跟一個手上
沾著鮮血的人一起吃東西嗎!反正丹尼爾爵士發過誓,要殺死你。他會給我報仇的。」
不幸的迪克完全沉浸在悲哀之中。老亞伯勒斯特的影子,又再次浮現在他的腦海裡,
因此,他大聲歎了口氣。
「你真的把我看作如此十惡不赦的人了嗎?」他說道,「你不是還保護過我……你
不還是喬娜的朋友嗎?」
「你為什麼要打仗呢?」她問道,「你又不屬於哪個黨派,你不過是個孩子,不過
是個兩條腿支撐一個身子、沒頭沒腦的蠢貨罷了,你幹嗎要去打仗呢?總之,你一定是
喜歡搞破壞,絕對就是這樣!」
「哎呀!」迪克叫了起來,「我不知道怎麼向你解釋。你看現在每一個生長在英格
蘭王國的可憐的貴族,如果他不是為這一黨,就是為另一黨打仗。他決不可能站著袖手
旁觀,這是不合適的。」
「一個不明是非的傢伙就沒有拔出寶劍的權利。」年輕的姑娘回答道,「你打仗不
過是為了冒險,所以,事實上你比屠夫也好不到哪兒去。戰爭的可貴是在於它的崇高的
目的,你卻把它辱沒了。」
「小姐,」不幸的迪克說道,「我確實明白自己犯了一些錯誤,我可能太急躁了,
事實上我於這一類事情還太年輕了。我曾經偷過一條船,我敢發誓,我原來是打算用它
做一件好事的,可結果卻連累了不少無辜的生命。今天我看到了那個破了產的可憐的船
主,他那一臉的憂鬱像一把鋼刀似的刺痛著我的心。今天早晨,我還只顧著自己的榮譽,
一心想在結婚前獲得爵位。可結果你看,我害死了你的親人,他待我多好啊!我不知道
我還犯了多少錯誤。唉,我也許已經把約克黨送上了王位,這可能是一件更糟糕的禍害,
可能會使英格蘭遭受到更大的災難。哦,小姐,我已經看到我的罪惡了,我不配活在這
個世界上。為了懺悔和避免再犯更大的過錯,一旦我完成了這次冒險,我甘願馬上進修
道院。我甘願放棄喬娜以及我的騎士生涯,我甘願當個修道士,終身為你的親人的靈魂
祈禱。」
正當迪克最悔恨、最低聲下氣的時候,他突然聽到年輕的姑娘竟放聲大笑了起來。
他抬起頭來,發現她在明亮的火光下,正注視著他,她的表情有些特別,但並沒有
什麼惡意。
「小姐,」他大聲他說,他以為她誤解了他的話,可是當他看到她的態度已經有所
轉變時,他滿懷希望地想要繼續打動她的心,「小姐,這還不能使你滿足嗎?我願意放
棄一切,以贖我的罪。以後我一定為賴辛漢姆伯爵祈禱,讓他進入天堂。可笑的是這一
切都發生在我得到了騎士稱號,並且自以為是世界上最快樂的青年的這一天。」
「哦,孩子,」她說道,「好孩子!」
接著,完全出乎迪克的意外,她先是非常溫柔地拭去他臉頰上的眼淚,然後似乎是
出於突然的衝動,她伸出雙臂,摟住了他的脖子,捧起他的臉來,吻了一下。反應遲鈍
的迪克不知所措,一臉的狼狽相。
「來吧,」她興高采烈地說,「你是個隊長,你也該吃些東西了。你幹嗎不吃呀?」
「親愛的賴辛漢姆小姐,」迪克回答說,「我理應先侍候你,我的俘虜,可是,說
老實話,悔恨已經使我連看都不想看一眼這些吃的東西了。親愛的小姐,我還是絕食和
禱告吧。」
「不要再叫我『小姐』了,叫我愛麗茵亞吧,」她說道,「我們不是老朋友嗎?來
吧,我要跟你一塊吃,你吃一口,我也吃一口,你喝一口,我也喝一口。如果你不吃,
我也不吃,要是你放開肚皮,我準能吃得跟莊稼漢一樣多。」
說著,她馬上吃了起來。迪克的胃口原本就很好,剛開始陪著她吃的時候還有些勉
強,到後來漸漸地受了她的影響,越吃越有勁了,最後,他甚至忘記了禮儀,狼吞虎嚥
地補足了他由於一天的辛勞和激動所消耗的精力。
「攆攔路虎的,」最後她終於說話了,「你不會愛上一個穿男裝的姑娘吧?」
月亮已經爬上天空了,現在他們只要等疲乏的馬匹歇過勁來就行了。在皎潔的月光
下,依舊滿腔悔恨、但已吃得飽飽的理查德,發現小姐臉上竟帶著幾分賣弄風情的神色
注視著他。
「小姐……」他口吃起來,對她這種態度的突然轉變,感到非常吃驚。
「不,」她打斷了他的話,「你無需否認這一點,喬娜已經全都說給我聽了。來吧,
攆攔路虎的爵士,你看著我……我是不是很難看?……說啊。」
她向他送了一個媚人的秋波。
「你長得似乎矮了一點,真的……」迪克說。
這次她卻用一連串使迪克感到十分迷惑和驚奇的笑聲,打斷了他的話。
「矮小!」她嚷著說,「是的,你的確很勇敢,但更要誠實。我是矮小了一點,或
許個頭只比矮子稍高一點;可是,即便如此……來吧,告訴我……即便如此,我馬馬虎
虎還看得過去吧!是嗎?」
「不,小姐,你非常漂亮。」窘迫的騎士竭力想裝出一副鎮靜自若的樣子。
「你說有男人願意娶我嗎?」她追問道。
「是的,小姐,肯定有人願意!」迪克表示贊同地說道。
「叫我愛麗茵亞,」她說。
「愛麗茵亞。」理查德爵士說。
「對啦,攆攔路虎的,」她繼續說,「你既然殺了我的親人,害得我無家可歸,從
道義上來說,你該負起一切責任來補償我,你說對嗎?」
「是的,小姐,」迪克說,「可是,我認為那位勇敢的騎士的死,我只有部分的過
失。」
「你想丟下我不管嗎?」她嚷道。
「不是的,小姐。我已經告訴過你了,只要你吩咐,哪怕要我做修道士,我也願
意。」理查德說道。
「那麼說來,在道義上,你是屬於我的了?」她說。
「從道義上說來,小姐,我想是……」迪克說道。
「好啦!」她打斷了他的話,「你最會花言巧語了。從道義上來說,在你沒有贖清
罪孽以前,你是屬於我的?」
「從道義上說,是的。」迪克說。
「那麼,你聽著,」她繼續說道,「現在,我既然可以任意處置你,我也就有權把
你當做我的丈夫。不,不許打斷我的話!」她叫道,「你多說無益。眼前的事實是這樣
嘛,你毀掉了我的家,你就應該補償我一個家。至於喬娜,你相信我,她肯定是第一個
贊成這個主意的。因為我們是最要好的朋友,你娶她和娶我有什麼兩樣呢?一點兒區別
也沒有!」
「小姐,」迪克說,「如果你願意命令我,我非常願意進修道院。至於婚姻方面,
除了喬娜﹒塞德萊以外,在這偌大的世界上,要我跟別人結婚,不論是男人的武力,或
是女人的意志,我都不會屈服。如果我把簡單的想法說得太直言不諱了,那就請你原諒
我!不過,當一個姑娘非常大膽的時候,那可憐的男人只好更放肆一些了。」
「迪克,」她說,「你這可愛的孩子,就為這句話,你也一定得吻我一下。不用害
怕,你就當我是喬娜來吻吧,等我們見了面,我一定會把這個吻還給她的,並且告訴她,
它是我偷來的。至於你欠我的東西,親愛的傻瓜,我相信,參與那次大戰的不單單是你
一個人。況且即使約克黨登上了王位,也不是你一個人捧得上去的。可是說到善良、真
誠、可愛,迪克,你倒是樣樣俱全,如果我能在我的靈魂裡找到什麼妒忌喬娜的東西,
那唯一能令我妒忌她的就只有你的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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