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翌日,當我醒來時,我對自己深惡痛絕,覺得自己是那麼地卑劣,那麼地墮落,以
致第一個反應,就是恐懼,噁心。我一下子蹦下床來,喝令那個女子把衣服穿上,馬上
給我離開。然後,我坐了下來,憂傷的目光溜過房中牆壁,本能地將目光停在了我的手
槍掛著的那個牆角落。
    即使當痛不欲生的念頭在把我們推向自我毀滅的時候,當我們下了狠心的時候,似
乎在取下手槍,裝好彈藥的具體動作中,在接觸到鐵器的寒冷中,有著一種實實在在的、
不受意志控制的恐懼之感油然而生;手指顫抖,不聽使喚,手臂發僵。但凡走向死亡的
人,他的整個身心都是處於恐懼之中的。因此,當那個女子穿衣服的時候,我無法描述
我當時是什麼感覺,彷彿覺得我的槍在對我說:「想想你要干什麼吧。」
    後來,我的確是常常想到,如果那個娼妓照我說的,趕緊穿好衣服,立即離去的話,
我可能會怎麼做。無疑,因羞恥而產生的最初的難堪是會過去的;憂傷並不是絕望,而
上帝把憂傷和絕望像兄弟似的結合在一起,為的是不讓憂傷或絕望單獨地同我們在一起。
一旦我房間裡沒有了這個女子的存在,我的心可能就平靜下來了。因而,對我來說,剩
下的只是懊悔,而慈悲為懷的天使是不會讓懊悔殺死任何人的。無疑,我至少一輩子不
會得病了。放蕩生活被永遠逐出我的家門,我也永不會再有它第一次光顧我時所產生的
那種恐懼心情了。
    但是,事情卻完全不是這樣子的。我內心的鬥爭,壓迫著我的痛心的反思,厭惡,
害怕,甚至憤怒(因為我是百感交集),所有這些致命的壓力把我死死地釘在了扶手椅
上,而當我處於極端危險的神志不清之中的時候,那個尤物正對鏡端詳,細心地整理衣
著,神態極其平靜地含著笑在挽著頭髮。她如此這般地賣俏,足足弄了有一刻鐘的工夫,
而我在這期間,幾乎把她給忘得一乾二淨了。最後,聽到她弄出的一點響動,我便不耐
煩地扭過臉來,惡狠狠地讓她趕緊離開,於是,她立刻就準備好了,扭動門把兒時,還
送了我一個飛吻。
    正在這個當兒,有人在大門外拉門鈴。我騰地站了起來,只求得及打開一間小屋,
讓那個尤物鑽了過去。德熱奈帶著兩個年輕鄰居幾乎立刻走了進來。
    人們在大海中遇到的那些巨大暗流很像生活中的某些事情。宿命、巧合、天意,名
稱不同有什麼關係?那些認為可以用一種說法去否認另一種說法的人,只不過是在白費
口舌。這些人在談到倍撒或拿破侖時,無一例外地十分自然地說:「這是個無助之人。」
他們明顯地認為,只有英雄才配讓上蒼眷顧,認為鮮紅的顏色才能像吸引公牛似的吸引
神明。
    人世間,最微不足道的事所決定的事情,表面上最不起眼的事物和情況對我們的命
運所引起的變化,照我看,對思維來說,都沒有比之更加深不可測的了。在我們的日常
行動中也是如此,如同我們習慣使用一些短小的鈍箭去射中或接近目標,以致我們便把
所有這些小小的成功當作一種抽像的和正常的東西,並稱之為謹慎或意願。可是,突然
一陣風刮來,這些鈍箭中最小、最輕、最無用的那支便會被吹跑,吹得無影無蹤,落進
上帝那無邊無涯的懷抱之中。
    這時候,我們會受到多麼強烈的震撼啊!意志和謹慎這些冷傲的幽靈變成什麼了?
力量本身,世界的這個主人,人在人生搏鬥中的這桶劍,我們徒勞無益地憤怒地舉起的
這柄劍,我們企圖用它防身御敵的這柄劍,被一只看不見的手給擋開了,因此,我們所
有的努力全都落了空,只是讓我們摔得更遠一些。
    正當我在希望洗掉自己犯下的罪孽,也許甚而希望懲罰自己的當兒,一陣巨大的恐
懼壓倒了我,我知道我不得不承受一場危險的考驗,而且我肯定是承受不住的。
    德熱奈滿面春風。他仰躺在沙發上,開始拿我的臉色開玩笑,說一看就知道我沒有
好好睡覺。由於我毫無心請同他說笑,所以便毫不客氣地請他別開玩笑。
    他好像並不理會我的態度。但他也用同樣的語氣談起他來看我的原因。他跑來告訴
我說,我的情婦不僅同時有兩個情人,而且有三個,也就是說,她對待我的情敵也同對
待我一樣的不地道。這個可憐的小伙子得知這一情況之後,鬧了個天翻地覆,整個巴黎
全都知道了。我起先並沒太聽明白他說的,因為沒有留心聽,但是,當我讓他詳詳細細
地把此事重複了三遍之後,我終於明白了這件可怕的事,我不禁愕然無語,目瞪口呆,
不知如何應答。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對此事哈哈一笑,因為十分清楚,我愛的是女人中
最壞的一個女人,但是,這並不等於說我沒有愛過她,更確切地說,我仍在愛著她。
「這怎麼可能?」這是我所能找到的推一的一句答話。
    與德熱奈同來的兩個朋友也證實他說的全是真的。我的情婦的兩個情人正是在她家
裡撞上的,二人大鬧了一場,弄得滿城風雨。她丟盡了人,如果不想受到唾棄羞辱,她
必須離開巴黎。
    我不難看出,在所有這些笑料之中,也有對我的一份兒:我為了這個女人而同人決
斗;我對她那癡情不改;總之,我對她所做的一切。要知道她是怎麼詛咒都木為過的呀,
她是個壞女人,所幹的壞事比人們知道的要壞上一百倍呀,這使我痛苦地感覺到,我只
不過是同其他人一樣的上當受騙者而已。
    我聽了所有這些話很不高興;兩個年輕人看出來了,說話時注意些分寸了;但德熱
親卻有他自己的打算;他已把我的失戀當成了他應盡的任務,他毫不客氣地把它當成了
一種病症。建立在相互幫助基礎上的一種長期友誼給了他這種權利;而且,他覺得自己
動機很好,所以便毫不猶豫地在使用這種權利。
    因此,他不僅沒有放過我,而且因為見我難堪和羞愧,反而想盡法子對我窮追不捨。
我明顯地表現出極不耐煩了,所以他也就打住了話頭,不再說什麼了,決定三緘其口,
這反而更加讓我惱火。
    該我提點問題了。我在房間裡踱來踱去。一開始聽見這件事的時候,我實在受不了,
可我現在卻希望別人再跟我說一說。我在盡力地忽而嘻嘻哈哈,忽而一臉平靜,但這種
做作毫無用處。德熱親在討厭地喚煤不休之後,一下子沉默無語了。當我在大步地踱來
踱去的時候,他無動於衷地看著我,任我在房間裡像一只關在動物園中的狐狸似的煩躁
不安。
    我說不出心裡是個什麼滋味。一個我那麼長久地視作心中偶像的女人,自從我失去
她之後,我的心全碎了,她是我愛過的推一的女人,是我願為之痛苦到死的女人,突然
之間,她卻變成了一個毫無廉恥的淫婦,成了年輕人的笑柄,成了眾人所不恥的狗屎堆
2我感覺肩頭被烙鐵烙了一下,留下了熱辣辣的印記。
    我越想越覺得自己周圍黑漆漆一片。我時不時地扭過頭去,隱約看見有人看著我,
在沖我投來冷冷的笑或好奇的目光。德熱奈沒有離開我,他十分清楚自己要做的事:我
們相識已久,他很明白我是什麼傻事都幹得出來的,知道我生性愛衝動,會走極端,除
了忘不了這個女人而外,什麼事都幹得出來。因此,他才放意刺激我,損我,從理智到
感情,把我奚落個夠。
    最後,當他見我已到了他想要我到的火候,便毫不遲疑地給我最後的一擊。「這故
事您是不是不喜歡呀?」他對我說道,「最精彩的部分是故事的結尾。親愛的奧克諾夫,
這場好戲是發生在一個皓月當空的夜晚,在XXX的家裡。正當兩個情敵吵得不亦樂乎,
在燒得很旺的壁爐旁聲稱要拼個你死我活的時候,有人似乎看見街上有個人影在安安靜
靜地徘徊,而那人影跟您像極了,所以可以斷定那就是您。」
    「這是誰說的?』哦問道,「誰看見我在街上了?」
    「是您的情婦說的。她把這事逢人便講,那份高興勁兒就像我們對您講述她本人的
故事時一個樣兒。她硬說您仍舊在愛著她,說您在她的門前站崗,總而言之……您可以
想像得出她都說了些什麼。您只須知道她在公開宣揚這就足夠了。」
    我從來就不會撒謊,每當我想要掩蓋真實情況的時候,我的臉上總要露餡。由於自
尊心的緣故,由於羞於在證人們的面前承認實情,我總要盡力掩飾的。我心想:「我當
時在街上是千真萬確的。但是,如果我知道我的情婦比我想像的要壞的話,我肯定是不
會呆在那兒的。」總之,我確信別人不可能看清是我,我企圖矢口否認。但我的臉騰地
一下子紅了,自己都覺得用不著再遮來掩去的了。德熱奈看了覺得好笑。「您小心點,」
我對他說,「您小心點!玩笑別開得太大了!」
    我繼續像個瘋子似的走來踱去,不知道該沖誰發火。本該是幸災樂禍的,可卻又笑
不起來。同時,一些明顯的事實告訴我:我錯了,所以我只好認錯。「我原先哪裡知道
呀?」我嚷嚷道,「我哪裡知道這個賂人……」
    德熱奈撇著嘴,意思是說:「您早就挺清楚的了。」
    我沒詞兒了,一個勁兒地嘟曖著一些傻話。我的血性被刺激了有一刻鐘之久,血開
始在太陽穴中拚命地沸騰,使我克制不住了。
    「我是在街上,我淚流滿面,悲苦絕望!而彼時彼刻,在她家裡,兩個情敵卻正撞
在一起!什麼?就在這天晚上,她竟然在嘲笑我!真的嗎,德熱奈?您不是在做夢吧?
真有這事?這怎麼可能呢?您是怎麼知道的?」
    我就這樣昏頭脹腦地在信口胡說著。與此同時,我心中湧出一股愈來愈強烈的難以
抑制的怒火。最後,我精疲力竭地癱坐下去,雙手不停地顫抖。
    「我的朋友,」德熱奈對我說道,「凡事都得看開一些。兩個月來您過的這種孤獨
生活給您造成了很大的痛苦:這一點我看得出來,您需要散散心。今晚同我們一起吃晚
飯,明天咱們去鄉間午餐。」
    他說這番話時的那腔調讓我感到比什麼都更加難受。我覺得我讓他感到可憐,他把
我當成了小孩子看待。
    我坐在一邊,一動不動,努力想控制自己,但卻辦不到。「怎麼!」我尋思,「我
被這個女人拋棄,別人又用一些可怕的忠告來勸慰我,我無處可以逃避,工作和疲勞都
無法讓我安生。我只有二十歲,只有一種神聖而可怕的痛苦可以作為惟一的救星以對付
絕望和墮落,可上帝啊!正是這種痛苦,我苦難的神聖遺骸,被人跑來用手把它給操碎
了!人們不再是對我的愛情,而是對我的絕望大加侮辱2嘲笑!我在痛哭的時候,她竟
在嘲笑!」這簡直讓我難以置信。當我回憶往事的時候,往事便樁樁件件地全湧上了心
頭。我覺得看見了我們甜蜜夜晚的幽靈相繼地浮現;它們俯身探看那永恆的、漆黑虛空
的無底深淵;而從深淵底下傳來一陣溫馨而嘲諷的響亮笑聲,好似在說:「這是你的報
應廠
    假如人家只是告訴我說,世人在嘲笑我,我也許會回答說:「隨他們去吧。」我並
不會太生氣的;但是,人家同時又告訴我,說我的情婦只不過是一個爛貨。這樣一來,
一方面,我已經成了眾人的笑柄,而且有兩個證人證實確有其事,在他倆告訴人家說他
們已見過我了之前,肯定會告訴別人是在什麼情況之下見到我的,所以世人反對我是有
道理的。另一方面,我能回答世人什麼呢?我有什麼可辯解的?我能躲到哪裡去?當我
的生命的中心、我自己的那顆心碎了,毀了,死了的時候,又有什麼辦法可想呢?這個
我本會為之赴湯蹈火的女人,為了她我不怕譏諷和斥責,為了她我寧可讓如山一般的災
難重壓在我的身上,這個我愛過的女人,而她卻又移情別戀,對於她,我並不要求她愛
我,我只求她允許我在她門前哭泣,求她准許我遠遠地把我的青春獻給她的回憶,求她
准許我把她的芳名,僅僅是她的芳名,寫在我希望的墓地上,對這樣一個女人,我能說
什麼呢?……啊!當我憶及到此,我感到死之將近。是這個女人在嘲笑我。是她第一個
羞辱我,讓那群無所事事、空虛無聊的人跟著恥笑我,讓他們獰笑著從蔑視他們,對他
們嗤之以鼻的人群中走開去。是她,是她那無數次貼著我的嘴唇的嘴,是那個肉體,是
那個我生命的靈魂,我的血,我的肉,對我的咒罵正是從這一切之中發出來的。是的,
那是最卑賤、最丟人、最痛苦的辱罵,是一種毫無憐憫之心的恥笑,是往痛苦之人的臉
上唾口水!
    我越往深處想,氣就越是不打一處來。難道還談得上氣憤嗎?我真不知道自己此刻
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可以肯定的是,一股強烈的報復心理終於占了上風。可我怎麼去
報復一個女人呢?我真想以高價購得一種能夠擊中她的武器。但那是什麼武器呢?我沒
有任何武器,連她使用過的武器我都沒有。我不能以她的言語來回敬她。
    突然,我隱約看見玻璃門的簾子後面有一個人影。那是躲進小屋的那個妓女的影子。
    我把她給忘了。「你們聽著!」我激動地站起身來嚷叫道,「我愛過,像個瘋子似
的愛過,像個傻瓜似的愛過。我活該,你們想怎麼譏諷我就怎麼譏諷我好了。但是,老
天爺作證!我得讓你們看點東西,以證明我還沒有像你們想像的那麼愚蠢。」
    我邊說,邊用腳險開玻璃門。門開了,我便指給他們看那個擾縮在角落裡的姑娘。
    「您進裡面去瞧瞧,」我對德熱奈說道,「您認為我瘋狂地愛著一個女人,而您只
愛妓女,您不認為您那高級智慧不頂用了嗎?您去問問她,我是不是一整夜都在XXX的
窗下度過的,她會說點給您聽的。但還不僅如此,』俄接著又說道,「這還不是我要告
訴您的全部情況。您今晚有晚宴,明天要去鄉間郊遊,我會去的,相信我,因為我從現
在起不離開你們。我們將在一起,將一起度過一整天。你們要擊劍,玩牌,擲骰子,喝
酒,想幹什麼就干什麼,但你們不能走開。你們能陪我嗎?我能陪你們。好了!我原想
把我的心變成愛情的墳墓,但是,我現在要把我的愛投進另一座墳墓。啊,公正的上帝!
我將應該在我的心中掘好這另一座墳墓。」
    說完,我便又坐了下來。他們走進那間小屋,而我卻感到發洩了怒氣之後人是多麼
地快活呀。當看見我自今日起完全改變了我的生活而十分驚奇的人,他並不了解人的心,
他不明白人們可能遲疑二十年才邁出一步,但當這一步邁出之後,人們是不會後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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