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有一天晚上,我在村口的一條菩提樹市道上散步的時候,看見一位年輕女子從一座
偏僻的屋子裡走了出來。她穿著樸素,還戴著面紗,所以我沒法看清她的臉。不過,她
的身材和步態十分迷人。我忍不住目送了她一陣兒。她正走過附近的一片草地,一只在
田野間自由自在地吃草的白色小山羊向她跑了過去。她輕輕地撫摸了它幾下,然後,左
顧右盼的,彷彿在尋覓嫩草餵它。我看見自己身邊有一棵野桑樹,便折了一枝,拿在手
中,走上前去。小山羊戰戰兢兢地一步一步地緩緩向我走過來,然後便站下不動了,不
敢叼走我手裡的桑樹枝。它的女主人彷彿在示意它大膽上前,但它卻驚慌不安地看著她。
她便向我走了幾步,把手放在樹枝上,那小山羊立即把它叼了去。我向她致禮,然後她
又繼續往前走了。
    回到家來之後,我問拉裡夫知不知道住在村裡我剛才去的那地方的是誰。那是一座
外表簡樸的小屋,還帶有一個花園。拉裡夫知道這家人家。小屋裡只住著兩個女人,一
老一少,老的據說是個虔誠篤信的女人,年輕的叫皮爾遜太太。我看見的就是後者。我
問拉裡夫,她是何許人,是否常來我父親家。
    拉裡夫回答我說,她是個寡婦,過著一種隱居生活,他見過她幾次,但極少在我父
親家裡見過她。他沒有再多說什麼,我聽到這裡,又走了出去,回到菩提樹下,坐在一
條長椅上。
    當我看見那只山羊又向我走過來時,我心中不知突然湧上一種什麼悲傷。我站起身
來,彷彿是心不在焉似的看了看皮爾遜太太剛才走過去的那條小路,然後便若有所思地
沿著這條路走了下去,不知不覺地在山裡走了很遠很遠。
    當我想到返回時,已經將近夜晚十一點鐘了。因為走了很多的路,我便朝著我隱約
看到的一戶農捨走過去,想討一杯奶和一塊麵包解渴充饑。與此同時,大滴的雨水開始
落了下來,預示著一場暴風雨的來臨,我正好也想避一避雨。儘管屋內有燈光,而且我
還聽見有走動的聲音,可是當我敲門的時候,卻沒有人應聲,於是我便走近一扇窗戶,
看看裡面到底有沒有人。
    我看見低矮的堂屋裡點著一堆旺火。我認識的一個農夫坐在他的床前。我敲了敲窗
戶喊他。這時候,屋門打開了,我驚訝地看見了皮爾遜太太。我一下子便認出了她來,
可她沒認出我來,在問外面的是誰。
    我沒有想到會在這兒碰上她;她看出了我的驚訝來。我邊往屋裡走邊請她允許我避
一避雨。我正想像不出都這麼晚了她跑到這麼偏遠的鄉間農戶家裡來干什麼,只聽見床
上傳來一聲歎息,我扭過頭去,看見農夫的妻子躺在床上,臉慘死人一般。
    皮爾遜太太跟在我身後,坐回到那個可憐的農夫面前,那農夫好像是被痛苦壓趴了。
皮爾遜太太示意我不要出聲,因為病人睡著了。我搬了把椅子,坐在一個角落裡,直等
到雷雨過去。
    在我靜坐在一旁的時候,我看見她不時地站起身來,走到床前,然後悄聲細氣地跟
農夫說點什麼。農夫的一個孩子被我摟在懷裡,他告訴我說,自從他母親病倒之後,皮
爾遜太太每天晚上都要來,有時候還在這兒過夜。她在行修女的看護善事。這裡只有一
個她這樣的人。此外還有的就是惟一的一個笨蛋醫生。「她是布裡吉特玫瑰花,」那孩
子悄悄地對我說道,「難道您不認識她?」
    「不認識,」我也悄聲回答他說,「你們為什麼這麼叫她?」他回答我說這他一點
也不清楚,也許是因為她因貞潔美德而被授予過玫瑰花冠的緣故,所以才得了這麼個美
稱。
    這時候,皮爾遜太太已不戴面紗了,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面貌。當那孩子離開我
懷裡的時候,我抬起頭來。她正站在床邊,手裡端著一個杯子,遞給那個已醒轉來的農
婦。我覺得皮爾遜太太面色蒼白,略顯瘦削,頭髮是金色中帶有鉛灰色的。她不是個標
准的美人兒。我怎麼說才確切呢?她的那雙又大又黑的眼睛在注視著病婦的眼睛,而那
個垂死的可憐女人也在看著她。在這種慈善好施和感恩戴德之間的簡單交流之中,有著
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美。
    雨又下大了。荒無人跡的田野上籠罩著一片深沉的黑暗,時不時地被一聲炸雷閃電
劃破。雷雨大作,狂風怒吼,大自然在茅屋頂上肆虐,同小屋內的虔誠寂靜形成強烈反
差,更增添了神聖感,給我所親眼目睹的這一場面以奇特、威嚴、莊重。我望著那張破
舊病榻,望著那雨水在流淌的窗玻璃,望著那被暴風雨壓下來的濃煙,望著那位頹喪木
然的農夫以及嚇得發傻的孩子們,望著屋外那天公發怒,沖向一個瀕臨死亡的女人。正
是在這一切之中,我看見了這個溫柔蒼白的女子躡手躡腳地走來走去,耐心地、一刻不
停地在幹著她的善行義舉,對一切全都置之度外,不在意那狂風暴雨,不在意我們的在
場,不在意自己的勇氣,只知道別人在需要她。我覺得在這種安詳義舉之中,除了那萬
裡無雲的晴空之外,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可以與之相媲美的。她簡直是個超凡入聖的人,
周圍是一片恐怖在籠罩著她,但她卻一刻也沒懷疑過她的上帝。
    「這個女人到底是什麼人廣我在琢磨,「她從哪裡來?她來這兒有多久了?她早就
來這兒了,因為大家還記得她少女時獲得過玫瑰花冠。我怎麼就一點兒也沒聽人說起過
她呢?這麼晚了,她獨自來到這間茅屋草捨?她那兒不再有危險了,所以她又到別處來
尋找危險?是的,在暴風驟雨中,穿過森林,越過山崗,她衣著簡樸,臉罩面紗,獨自
穿行,去過自己生活中缺少的那種生活,端著易碎的小杯伺候病人,途中還要抗弄一番
她的小山羊。她正是邁著這安靜而平穩的步子走向自己的死亡。當我花天酒地的時候,
她卻在這山谷中做著這些善事。她想必是在此地誕生的,人們將會把她葬在墓地一隅,
葬在我慈父的身旁。這個默默無聞的女子將這樣死去。誰也沒談起這個女人,而關於她,
孩子們只會問您:「您難道不認識她?」
    我無法描述我當時的感受。我一動不動地坐在一個角落裡,我呼吸緊迫,渾身發顫,
我覺得,假使我試圖去幫她一把,假使我伸手去接一下她,讓她少走一步,我都會是在
褻瀆,在觸摸聖器。
    暴雨下了有近兩個鐘頭。當雨停了的時候,病婦從床上坐起,開始說道感覺好多了,
吃的藥挺管用的。孩子們立即奔到床前,瞪大著既憂慮又高興的眼睛看著他們的母親,
並抓住皮爾遜太太的衣裙不放。
    「我對此深信不疑,」坐在原地一動不動的農夫說道,「我們請人做了一個彌撒,
可沒少花錢呀!」
    聽見他那粗鄙愚蠢的話,我便看了皮爾遜太太一眼。她眼圈發黑,面色蒼白,身子
站不直,這一切清楚地表明她已疲憊不堪,因為熬夜而精疲力竭了。「啊!我可憐的男
人呀,」病婦說道,「願上帝把錢還你!」
    我再也坐不住了。我站起身來,彷彿被這些粗鄙的人的蠢話激怒了。他們把一位天
使的善行歸功於他們的鄉村教士的俚各。我正準備對他們的不知好歹給予痛斥,讓他們
無地自容,但皮爾遜太太已把農婦的一個孩子抱在了懷裡,微笑著對他說道:
    「親親你媽媽,她得救了。」
    聞聽此言,我便沒有發作。一個樂善好施的幸福靈魂的天真快樂,還從來沒有如此
坦誠地顯現在這樣一張如此溫柔的面孔上。我突然發現她的臉上,疲憊和蒼白一掃而光,
她滿面洋溢著快樂的容光,她也在感謝上帝。病婦剛才說話了,她說些什麼又有何妨?
    過了一會兒,皮爾遜太太讓孩子們去叫醒家裡的幫工,讓他送她回去。我連忙上前,
提出我送她回家。我對她說沒必要叫醒幫工,因為我也是順路,如蒙首肯,對我將是無
尚榮光。她問我是不是叫奧克塔夫﹒德﹒特……我回答她說是的,並說她也許記得我父
親。我覺得很奇怪,我的話讓她弟爾一笑。然後,她高高興興地挽起我的手臂,我們便
一起返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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