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狗的生活意見   鄰家有狗初懷春


  我天生厚顏,看到萬頭攢動,從不怯場;應對陌生人,神色自若。要是有人當
面贊美我,我亦從容、優雅,一如往昔。只有一件事例外。
  「你瞧,仔仔不就是我們家的一份子嗎?」
  這種無聊的話,我已經聽過不知幾百遍了,但是每每總教我形不起頭來。為什
麼呢?我怎麼會像家裡的人?女主人嗎?不可能,我們性別不同。我猜,可能在說我像
她的「另—半」。如果你認為這是恭維的話,拿我這只狗來相比真是有點不倫不類。
  從很多方面來看,主人的確挺不賴的。走起路來,威風凜凜猶如王子,更是一
個慷慨的人,總是給不少好吃的。然而,不可諱言的是,他近視,臉部無毛,笨手
笨腳的,面對兔子時,更呆若木雞,整天游手好閒——這些,他自己也承認。
  走筆自此,你該對我了解不少,因此明白我為何對這比喻不以為然了。

           *

  據說,某些人和某些狗在個性上有著相同的缺點,甚至有著一樣怪異的動作。
幾天前,我就見到活生生的例子。主人的朋友老瑞(瑞典人的簡稱)來訪,還帶著—
只今人討厭的威爾斯短腿狗,喚作「英格瑪」。首先,我得光說明一番,免得「瑞
典名譽毀損反對聯盟」氣急敗壞地找上我。說來,我對瑞典人沒有成見,大抵認為
他們相當親切,而且他們的拿手好菜——那高不見頂的三明治總讓我垂涎三尺。
  然而,這個老瑞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怪物,只是尺寸小了一點——好鬥成性、蠻
橫專制、自以為是、吵嚷不休,而且目中無人。他的腿奇短無比,走起路來卻一副
趾高氣揚的樣子。
  敏感的讀者,或許你已注意到這些形象詞,從「好鬥成性」到「趾高氣揚」恰
巧皆可加在這只短腿狗身上。哎,一只狗長成這副德性,可說是上帝的一大敗筆。
瞧,這會兒真不知是狗如其主,還是主如其狗?這個老瑞和英格瑪一同尖叫、跳上跳
下,蔚為世界一大奇觀。主人想必也有同感。正當他一手拿伏特加、一手握著狗餅
干來款待來客時,竟然迷惑了起來,不知該把哪一樣給哪一位?

          *

  不過,這不是本章的主題。我所說的,必定讓諸位大吃一驚。你們可能以為,
就地表上的同類而言,吾等狗族大都相當討厭。這點我不否認。他們老是礙手礙腳
的,還喜歡亂咬人家。但是,也有例外。近日,我發覺自己愈來愈魂不守舍,老是
想起鄰家那嬌羞可人的小寶貝。
  自從上次邂逅,好幾個星期以來,我一有機會就溜去看她,為早先的問題尋求
解決之道。真愛的道路總是坎坷難行,但我深信憑借著一番巧思,最後必能化險為
夷。
  身經百戰的將軍和經驗老練的竊賊都會告訴你,成功之鑰在於中先的勘察。因
此,我不知花了多久的時間藏身在農捨上方草叢中仔細觀看,等待最好的時機。
  這裡的生活十分規律。每天早上農捨的女主人總帶著我愛慕的「芬芬」(如果我
沒聽錯的話),像是大家閨秀般,在田野中漫步,之後,再把她系在後門。有一天,
我想有點突破,於是就從草叢發出一長聲極盡纏綿的呼喚。芬芬豎起耳朵,她似乎
朝著我這個方向,給我一個—長吻。我才剛滑下斜坡,門嘎然開啟,農捨男主人赫
然出現,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揮舞著菜刀,對我咆哮。
  每每,就在我現身向芬芬示愛時,這個老怪物總會從廚房沖出,客串一幕「棒
打鴛鴦」。然而,我之所以會心灰意冷,是因為後來發生的——個事件。

         *

  約是飲一杯飯前酒的時分,農捨男主人結束了一天的勞累之後,捧著一杯酒,
坐在樹蔭下。偶爾,他會將芬芬松綁,讓她自由一下。於是雙雙在夕陽余輝中沉思。
令人大惑不解的是,芬芬明明可以投入我的懷抱,卻選擇窩在那個老怪物的腳下。
女性的行為真是像謎一樣,前一刻還跟你如膠似漆,下一刻卻冷若冰霜。這可是我
的經驗之談。據說,她們這種難以捉摸的行為和月亮有關。
  這會兒從後門出現的身影,不是別人,正是「母雞學院」的羅索教授。他還帶
著一只狗。瞧這狗的長相,我想他的遠祖必是鼠輩——肥肥、胖胖、四腳短小、吻
部狹窄,看了教人退避三舍。我想,你該在狂犬病的防治海報上看過它們。顯然,
芬芬和這只小肥狗交情匪淺。那兩個男人開始把酒言歡,芬芬就和它——就叫它小
肥吧,在草叢間玩耍、嬉戲。這幅景象對我來說,有如晴天霹雷,然而更慘不忍睹
的還在後頭呢。
  那兩個男人大口喝著濃稠得有如咳嗽藥水的酒,聊得口沫橫流,因此沒注意到
我就在一旁觀看。芬芬這時的表現,就像是個迫不急待的蕩婦,把她的情郎拉到房
子的—側——猛然沖向他、在他身子上、跳上跳下、四腳朝天地滾來滾去,然後倉
皇離去。這分明是吊人胃口、欲擒放縱的姿態,真是噁心。不如抓著這奸夫的頸背,
強行把它拖走算了。
  這一幕真教我恨得牙癢癢的,然而我知道接下來發生的,將猶如一部精彩的恐
怖片,儘管害怕,還是目不轉睛地往下看。
  高雅拘謹的我,對於下面發生的一切,實在說不出口。我只能形容,芬芬和小
肥在薔薇花叢中「如膠似漆」「為所欲為」後,回到主人的腳邊時,那一本正經的
模樣,猶如打了一回激烈的槌球賽而已。
  我帶著破碎的美夢和一顆桔搞的心,柔腸寸斷地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到家。還好,
我運氣不錯,在途中發現那只拉布拉多大埋藏起來的骨頭,這一天不算虛度了。即
使如此,情感的挫折仍在,也證實了我對短腿狗的觀念——色慾薰心,雌雄皆同。
  自此,我那張夢中情人的名單,已沒叫芬芬的狗。「天涯何處無芳草」,也許
星期天早晨我遇見的那兩只哈巴賓狗姊妹,才是我理想的伴侶。說不定,我還可以
享受「齊人之福」呢。我保證,絕不會有大小眼之分。

          *

  直到秋天,我才想起芬芬——我心中的刺。在一個難得清靜的晚上,我與主人
一同享受「天倫之樂」。爐火搖以,一道道美昧的晚餐從廚房端出,那兩隻老母狗
在籃子裡輕輕地打鼾。突然間,有人敲門。
  居然有人不識趣,在用餐時刻來訪。主人滿臉不悅,根本不想去理會來者。女
主人翻著眼珠,看著天花板,她的另一半低聲咒罵,然後雙雙消失。我知道,他們
一定躲在浴室,假裝沒有人在家。但是,敲門聲依舊,沒有放棄的跡象。於是男主
人受命前往打發這不速之客。
  他無功而返——每次,總是這樣——恐怕到門檻就下不了手了;我真想教他如
何咬人。跟在主人身後的是一個矮小的人,好像在哪裡見過似的。啊,是芬芬的主
人!他看到我蜷曲在火爐旁時,手裡拿著帽子,一臉慍氣。
  他先報上姓名,說自己名叫白魯,接著就暴跳如雷,手裡拿著帽子,朝我的方
向揮舞,像是遭到天大的冤枉似的。
  「噢,我的寶貝芬芬——內人和我膝下沒有一男半女,因此我們對待芬芬就像
自己的女兒。然而,她的純真無邪卻被琺污丁。現在巴經身懷六甲。躲在這屋子一
角那只好色的賤狗得給我負責。」
  他還以為自己說得不夠清楚,於是大搖大擺地走過來,指著我的鼻子;手指因
為太激動而顫抖。
  接著繼續大聲痛罵:「就是他,這只野獸。儘管身軀這麼龐大——不知他是怎
麼凌虐我那嬌小無助的芬芬。嗚呼,她的一生已經毀了。內人更是因此受到莫大的
打擊,這會兒已看了一回醫生,破費不少。我們全家就此陷入愁雲慘霧……」
  他停下來喘口氣,想著下一句該怎麼說。我想著這些莫名其妙的事。天啊,我
才冤呢。雖然我曾有過非分之想,但不是我幹的好中。我還親眼目睹那骯髒的一幕。
如果有一方因此而失去童貞,絕對不是芬芬,恐是那只小肥。
  我仔細回想這—切……啊,對了,白魯一定從他的朋友羅索那兒聽到高額賠償
金的事、認為機不可失,於是前來興師問罪,騙一點銀子,除了付芬芬的婦產科診
療費、替太大買偏頭痛藥片,還可上館子訂牙祭。換句話說,這是一場生父確認的
官司;若是罪證確鑿,可要討一大筆撫育金。
  或許,你會認為我這番推論太過刻薄,這人沒這麼壞吧。告訴你,我對這種人
可是了如指掌,錢包正如他們身體裡的重要器官。
  當然,主人無從得知真相,只是黯然地點著頭。白魯在屋裡踱來踱去,抓著發
熱的額頭,口沫橫飛地說到罪惡的報應。最後,不再氣咻咻地亂叫,只是瞪著我,
胸部劇烈地起伏,或許是說了太多,口渴了。我想、他說不定就要掏出一張帳單來。
主人頭一次沒有借酒僥愁,開始質問他。
  「你看到了嗎? 發生在什麼時候? 怎見得不是另—只狗干的?」
  白魯氣急敗壞地說,那天他就在場,還帶著筆記本,記下詳細的犯罪過程。接
著,他又不自覺提到芬芬的嬌小玲瓏,想引起聽眾的罪惡感和同情心。最後,主人
提出我等待已久的問題。
  「啊,既然她這麼嬌小、可愛,這個小點兒……」白魯—聽,馬上以手勢強調,
好比芬芬是一條營養不良的小金魚。
  「這麼說來,扯上我們家的狗就實在有點不倫不類。你瞧,他這麼高大,是芬
芬的好幾倍,至少比她高兩倍。看來,要有男女關係的話,恐怕不是易事。」
  說得好。我不是告訴過諸位,我想克服自然的障礙,但徒勞無功嗎?我想,這麼
說,他該啞口無言了。審判終結! 主人英明! 這下子,可以還我清白了吧。白魯這
個騙子終於露出馬腳了,我打了個哈欠,翻個身,裝作不知道剛開始發生什麼事。
  但是,他還是賴著不走。
  「請給我一只箱子。」
  於是主人到車庫中—只裝酒的舊板條箱。這個騙子把這只木箱放在地上。然後,
把帽子放在木箱上。
  「好,現在請府上的狗站到箱子邊。」
  我大惑不解,主人亦不知其所以然,然而,他們還是決定遷就這個無賴。於是,
把我拉到箱子邊。
  這箱子大約到我的胸部。白魯一看,樂不可支。他連連點了幾個頭,咕噥咕噥
地繞著箱子走。
  「哈,我想的沒錯。把那頂帽子想象成我家芬芬吧這麼一來,高度的問題就解
決了。」
  「是的,」他搓著雙手,心滿意起地說了好幾次:「跟我想的沒錯,就是這樣。」

          *

  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連主人都難以保持嚴肅的表情。接著,白魯—手摸
著心髒,對天發誓,我想他打算脫口而出,說什麼曾經看到我鬼鬼祟祟地扛著—只
板條箱、梯子,還是什麼升降機、潛入他家。
  然而,女主人突然想起爐子的烤豬排。平常,她的脾氣好得沒話說,但若做的
菜有什麼差錯就不好惹了。
  「胡說八道!」說完,馬上衝到廚房,讓她的另—半和白魯互相嘶吼。
  這兩個男人就這樣對罵了幾分鐘。白魯最後了解,時間已經很晚了,他早該上
床睡覺了。但今天要想拿到支票,大概沒有什麼指望了。
  「這件事還沒有解決呢。你給我記住!」語畢,怒發沖冠地拿回帽子,轉身離
去。

          *

  然而,我們一直都沒有他的消息,顯然,芬芬生的那一窩小狗只有瞎了眼的母
親才不會嫌棄。有一天,我和主人出門散步時,剛好撞見他們——一堆毛色灰濁,
肚子圓鼓鼓的短腿小雜種——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這場官司就此自動撤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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