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狗的生活意見  模特兒客串記 




  人類有大多莫名其妙的習慣,像是節食、跳交際舞、集郵、對股市至死不渝等
等。最令人不解的現象之是,他們居然不能好好享受單純的散步之樂。主人和我每
天至少都會出去—次,或是做運動,或是在森林中探險,雖然有時候,我寧可蜷曲
在溫暖的火爐之前,然而我還是要說,他們真是既親切又體貼的人。看來,他們頗
能領略山林之美,我也表示樂於奉陪。
  畢竟,森林廣大遼闊,我可不希望他們找不到路回家。
  然而,這麼多年來,我—直對他們的呆鈍大惑不解。他們只是拖著步子向前走,
彷彿腳有千斤重似的。不會到處嗅嗅、無憂無慮地在地上打滾、不想追逐雞群,也
不會停下腳步,抬起後腿在樹下「灑水」以擴展自己的地盤;他們也不埋葬動物的
屍體、不想對獵物發動奇襲,也不認為挖土有什麼趣味,更不曾輕盈地在巖石問跳
躍。我試著以身作則,鼓勵他們,然而他們還是我行我索,不願接受任何訓練。
  當然,這是因為年紀的緣故。人說,甭教老狗新把戲,哎,這些中老年人才是
不可雕的朽木。
  由於森林中的一次偶遇,我誤打誤撞走入了藝術的世界。希望你能從我的故事
得到一個教訓,亦即——好心沒好報。
  那時,我們正在村子上方的山坡。正如往常,主人遠遠地落在後頭。我一聽到
灌木叢有動靜,就立刻鑽進去追蹤調查,希望在裡面的是只兔子。原來是個人影,
真是大失所望。我一眼就認出她是以藝術家為職業的愛洛依絲。周末在山林間到處
游蕩,拿著照相機看到樹枝就猛拍。她一身水彩畫家的妝扮——寬寬鬆松的衣裳、
有著花樣的皮革涼鞋,肩上是照相機的皮帶,加上一頂花花綠綠的帽子。看來,她
必定是在尋找靈感,然而,據我所知,多年來她一直沒有什麼收穫。她見到我時,
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
  「噢,太棒了!」她驚歎道:「啊。不要動,你看,這綠色山林宛如畫中背景,
活脫是多努耶·盧梭的名作,充滿了野性美。」一邊說著,—邊對著我按快門。記
得當時我的一只耳朵有一柬忍冬,她大概因此大發奇想。你知道,藝術家總是有著
各種稀奇古怪的念頭。
  主人試著從草叢中鑽過來。他們看到愛洛依絲,又是親吻,又是擁抱的,好像
多年不見一樣。事實上,她三天兩頭就往我們家跑,似乎每次總把她的繆斯 (希臘
藝術之神) 遺忘在家裡的某個角落。不管怎樣,朋友不期而遇,總是會好好利用這
個機會,不要問我為什麼。那時,我正嗅到一種奇特的味道——大概是狐狸,或者
是滿頭大汗的老羅素——突然間,我注意到愛洛依絲跟主人說的話。
  她興奮地抓著帽子說道:「我看到仔仔出現在樹叢中時,靈光乍現。這真是突
破性的一刻,靈感因之泉湧;我眼睛上的的鱗片終於飄落下來,讓我看清眼前的路
徑了。」
  主人點點頭,有點不安似的移動著腳步。我看得出來,他們和我一樣不知所雲。
事實上,她的表達能力有點問題,繼續嘰哩呱啦講了十分鐘,還是令人滿頭霧水。
這樣吧,我簡短地解釋一下。顯然,她本來計劃做一系列以蜘蛛網為題的水彩畫——
想那照相機和樹枝照片都是因應研究需要——然而,不知為了什麼,一直沒有成果。
如果你知道真相的話,就知道她會成功才怪。愛洛依絲可說是一個空想型的藝術家,
而不是勤畫不輟的苦行僧。我猜,她寧可像這樣做白日夢,一來因為時間有限,二
來不會影響社交生活。
  而她所謂的「靈光乍現」是指決定放棄蜘蛛網題材,並把水彩畫丟到一旁,從
此以後將擁抱畫布和油彩——以表現出成熟畫家的「神髓」與「心血」。你得對她
有點了解,才能領略她話中的機趣。主人還是一邊點頭,一邊挪動腳步,並保持嚴
肅的神情,希望她針對塞尚和畢加索發表的高見,能盡快告一段落,言歸正傳。
  然而,她又論及野獸派和苦艾酒對梵高的影響,說完之後,這位志在丹青的女
士終於透露她的計劃。這將是一幅不朽名畫,以真實的尺寸描繪森林之王從樹叢一
躍而出的神采,以揭露莊嚴偉大的自然原貌、我的腦筋算是轉得滿快的,然而這會
兒我花了幾秒鐘才搞清楚她的意圖——她想要幫我畫一幅肖像。

          *

  我心中可謂百感交集。有人看出我的英雄特質,不禁讓我飄飄然。這更是得以
揚名後世的機會。此外,在充當模特兒的同時,旁邊該有幾根骨頭做點心。然而,
我實在是信不過這位畫家。據說,她自己承認,每天早上起床,都面臨著嚴重的創
作危機——不知挑選哪一種顏色的口紅。因此,你可想見我的不安。我們不知要在
她的畫室耗上幾年,生命將從我的指尖溜走,到了畫作完成時,我可能老得需要護
士的挽扶,才能勉強舉起—只腳。
  但是,主人顯然沒想到這麼多。我想,他們已在幻想我的肖像出現在羅浮宮,
緊鄰著中古世紀的小天使——那些似乎人見人愛、胖嘟嘟的小傢伙。噢,我們的仔
仔將和那些偉大的畫家一起流芳千古。他們不禁興奮地震顫。所謂的狂熱,—扯上
愛洛依絲,更是格外危險。
  這場林間會議終於告一個段落。愛洛依絲急著去準備肖像畫的材料,而主人則
在推算畫作完成的日期。據我估計,至少要—年半的時間——這只是購買顏料、用
具的時間。因此,接下來幾天,我都不把這個構想當一回事。我想,這個計劃最後
一定會無疾而終的,因此,頗為放心。畢竟,我實在不是「靜物寫生」的材料。
  哎,智者千慮、必有一失 今我驚愕的是,這回我看錯了愛洛依絲。—個星期
後,她打電話來說,已經準備好了,我們可以開始著手了。正如前述,我對整個提
議有很深的疑慮,加上當天我已經計劃好要做一些事了,因此大大的不悅。但是,
主人可是還在興頭上,我不忍心潑他們冷水,只好勉強自己,他們好生裝扮了一番,
還梳理我的須毛——真是多此一舉。之後,我就被送進愛洛依絲的「畫室」了。
  那地方位於花園的一角,是一個狹長的建築物,顯然是最近才改建的。由氣味
來判斷,原來該是間「山羊療養院」。站在入口迎接我們的,不知是現代的史塔布
斯(Stubbs),還是林布蘭( Rembrandt) 在20世紀末期的化身?她—身戰鬥裝扮,涼
鞋、飄揚的衣裳和代表水彩畫時代那頂邋遏的帽子都無影無蹤了。這是一個嶄新的、
全心奉獻給油畫藝術的愛洛依絲——焊接工人的連身服、橡膠靴子,加上大紅色的
髮帶。
  她請我入門,跟我閒聊,就像畫家對待模特兒一般,說道很高興有機會合作,
為了偉大的作品同心努力等等。我測覽了一下四周的景物。我從未到過任何一個藝
術家的工作室,因此這一切對我來說,挺新鮮的。正中央有具畫架,上面是一大張
空白的畫布;旁邊的桌上擺著一條條的顏料、好幾筒畫筆、調色盤——我當時心想,
這些都是大畫家必備之物吧——然而,還有一部電話。就在畫架之前,有個很怪異
的地方,看來像是個人工洞窟。
  洞的下面放著一些巖石,刻意排放得參差不齊;石頭的縫隙塞著一些奄奄一息
的樹枝。如果你的想象力夠豐富,而且不吹毛求疵的話,遠遠一看,倒是有點像是
大自然。然而,我覺得所差甚遠。不過,我還是注意到巖石上放著些餅乾。愛洛依
絲正在打電話,於是我就吃了起來。她一通打完又一通,內容如出一轍。她打電話
給朋友,請他們別來打擾她——不知是誰在干擾誰呢。她到處發佈消息說,她正在
進行這一生最重要的作品,面臨創作的陣痛,因此將與外邊世界切斷所有的聯繫,
請他們靜候通知等等。我真想知道,過去那些偉大的畫家沒有電話該怎麼辦,也許
請信差四處傳遞信息吧。

         *

  我慢慢有點坐立不安,覺得這已經超過我所能忍耐的限度了。她又開始打電話
了,於是我百般無聊地看著窗外,我對自己的「天生麗質難自棄」幾乎感到遺憾。
畫家「自作自愛」就算了,為什麼還要扯上我們這些可憐的模特兒?
  愛洛依絲終於放下話筒,開始戰鬥。她把我拉到洞窟前,要我站好。不知調整
多少次她才滿意,然而我卻是極度的難受。她告我,這就是我應保持的姿勢,不要
輕舉妄動。她向後退,伸直手臂,翹起大拇指,若有所思似地斜眼看我,有如正在
考量透視效果的法國大畫家狄加(Degas)。
  嗯,不行。有點問題。似乎少了什麼東西。她隨即走到花園不知在找什麼,我
也樂得輕松一下。
  她自鳴得意地捧著一堆雜草回來。我對園藝並沒有深入的研究,因此不能告訴
你這些植物的名稱,但我相信,你一定見過。這種植物有著長長的卷須,被黏上的
話,可是難以甩掉。有點常識的人,都會避開。因此,愛洛依絲此舉,可說是荒謬
之至。
  她接著把這些可怕的東西纏繞在我的頭和肩膀上,又喃喃地說,再加上一頂桂
冠就大功告成了。她終於心滿意足時,我覺得實是可笑之至,若有人把你打扮成樹
叢,你必定會有同感。
  我立於凹凸不平的巖石上,她把我向後一推,發出狂喜的叫聲:「對了,就是
這樣! 那頂桂冠正代表著大自然的豐饒。啊,太棒了!」這些枝枝葉葉困得我幾乎
睜不開眼睛,也許這就是之後事件的導火線。儘管她後來發表一些不利我的話,我
並無惡意預謀。

          *

  到此為止,畫布仍然是一片空白。兩腳直立對我來說,真是一大折磨,葉片又
擋住視線,我快忍無可忍了。就在此時,電話響了。
  若是畢加索碰上這神情況,他會接電話嗎?其他大畫家會衝到電話前面嗎? 當然
不會。愛洛依絲呢?她一把抓起話筒。也許這麼說有點過份,但事實確是如此——
假如要把話筒和她的耳朵分開,得進行切割手術才行。她開始滔滔不絕地跟這位對
體重極端敏感的朋友說起仙脂的好處。我實在是覺得受夠了,於是擺脫僵化的姿勢,
走向大門,並設法甩開身上的枝葉籐蔓。很不幸,因為視力受到影響的緣故,我—
頭撞上畫架,畫布直接罩上我的頭,由於本能加上—觸即發的怒火,我立刻進行反
擊。
  折騰了一天之後,我終於有發洩的機會了。不知你是否曾想攻擊一張四尺見方
的畫布?若是你心情不好、我極力推薦這種發洩方式——讓你得以享受撕裂的快感,
又不會傷害到任何人。我像只老虎,一頭撲上去,將這張畫布摧殘成布條、碎片。
  愛洛依絲在狂亂之下,歇斯底裡地在電話中對友人說:「他已經變成恐怖的殺
手了。我的作品完蛋了。我一生最害怕的事終於發生了。趕快叫警察來。」這時,
嚇得手足無措的藝術家於是跳到桌上避難,她那只靴子正好踩在水藍和茜草紅的顏
料上,濺了我—身。
  我想,你該猜到結局了。主人在一通緊急電話之後,火速趕到。有生一來,我
頭一次看到他們這樣退縮不前。我一身雜草和畫布碎片,還有五顏六色的油彩;我
用爪子扒門,設法出去。而愛洛依絲站在桌上,抱著電話,幾乎暈撅。對我自己這
副德性,我雖不甚滿意,但我相信一定有人願意買門票來觀賞一番。
  這會兒,大家都成了受害者。主人答應寄—張支票給愛洛依絲以賠償她的器具
和精神損失,我則飽嘗剪刀和脫漆劑的折磨。根據愛洛依絲的說法,之後好幾個月
她都驚魂未定。
  我對藝術世界的探索就到此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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