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莎將一杯咖啡與一疊信件放在賽蒙面前。
她說:「你這個可憐的東西,看起來簡直累歪了,紐約的情況很糟嗎?」
「季格樂還是一派自戀,那個人啊,就像是吃了類固醇的壯漢。不過,我們終究還
是拿到了那筆生意。」他遞給她一份草擬的新聞稿。
「我覺得,你太辛苦了。至少,周末讓自己作個假嘛!我猜這個星期六日,你又在
這待上一整天,好銜接上一切。」
賽蒙誇張地歎了一口大氣說:「伊莉莎白,一個大亨的工作是永遠做不完的。」
「你又開玩笑,但是我是認真的。」
他喚了一口咖啡:「我知道。好吧!現在,請你將那份新聞稿打好字,並且請喬登
先生在有空的時候過來一下好嗎?」
麗莎微笑著說:「我剛看見過他,你一定會喜歡他的穿著的。」
喬登一如以往,在其鄉間房舍度過周末,而且一定讓全公司的人都知道。他今天穿
著鄉紳的墨綠色斜紋軟呢套裝——外套領口很深,還有多重垂墜,褲子相當硬挺,就是
沒有人穿,大概也站得起來。配上泰特梭(Tottersall)格紋襯衫、亮黃色的領帶、赤
黃色的鹿皮鞋。賽蒙懷疑,這樣的服裝是否可以生物分解,或者是否穿得破。也許不能。
它看起來簡直像是防彈的。
「早啊!尼果。我一直想問你找哪位裁縫師傅。」
喬登坐了下來,褲管自然拉起,露出厚厚的混色毛織襪。「那傢伙住在科克街,我
已經找他做衣服好幾年了。他的斜紋軟呢還是特別由蘇格蘭一位矮小的傢伙織就的。」
他滿意地看著被毛襪裹住的腳。「現在,你很難找到這樣的質料了。」
賽蒙點點頭。「我相信。」他把一張紙遞過桌面,「我們拿到生意了,三億美金的
生意,也許不至。這是草擬的新聞稿。我們最好在季格樂去電倫敦每一位編輯之前,把
它發出去。」
喬登的手停在新聞稿的上方,「天啊!動作真快!真恭喜你,老傢伙。做得好!時
機再好不過了。」他很快地讀過新聞稿,點點頭,放了下來。「太好了。咱們的朋友一
定很開心。大家也都會很開心的。」
賽蒙說:「只有一些人。」他拿出《造勢》的剪報,「我從這裡知道,其他媒體一
定報導得更多。上面寫著:有高階主管離職,還會帶走大筆生意。你有何想法?其中必
有文章,還是這只是他們沒新聞好寫時,胡謅出來的狗屁。」
賽蒙從沒見過喬登臉紅。他的兩頰泛紅,脖子也腫了起來。他在選出一根香煙並點
上火之前,專心地研究著香煙盒上的說明。
他說:「嗯,那個,事實上,我才要跟你討論呢!很不幸的,很可能是有人走漏消
息。」
「誰走漏的?」
「是這樣的,事實上,是我。」
「說下去。」
「上個禮拜,我和傑洛米﹒史考特在『安娜貝爾』——你知道的,安哥羅的總
裁……」
賽蒙說:「答案揭曉了!」安哥羅控股公司正是公司的第三大客戶。
「我們在一起吃飯,吃完飯,去喝一杯。我們在酒吧開始拿客戶的大小開玩笑——
你知道的,他們比預算。傑洛米說,以安哥羅的規模,足以支撐整個廣告公司。」喬登
暫停,看著自己的煙頭。「然後,那個老酒鬼開始發言,我想,我可能說了些蠢話。」
「有關於你自己創業?」
「諸如此類——但是,老傢伙,只是開玩笑的,開玩笑!」
賽蒙說:「當然,但是怎麼又會讓《造勢》得知呢?」「直到離開,我才注意到,
酒吧那頭坐了幾個JWT 的傢伙,他們大概聽到我們說話,便斷章取義,撥電話給《造
勢》……」喬登搖搖頭,「真是丟人,如果連在『安娜貝爾』都不能安安靜靜地聊天,
不讓媒體捕捉到消息,那我真不知道還有哪裡可以去。」
賽蒙歎了口氣。如果你想讓閒話一夕之間變成事實,安娜貝爾的酒吧絕對是個好的
開始。他傾身向前,「尼果,你知道派克食品的生意對我們的股價有什麼樣的影響嗎?
對你的個人淨資產又有什麼意義嗎?」他心想,天啊,我說話的樣子簡直快變成季格樂
了。「我現在正在運籌帷幄的一些事情會是相當有趣的,我必須知道,你是否可以讓人
信賴。」
松了口氣。好奇與貪婪,全寫在喬登的臉上,最後又轉變為嚴肅的誠摯。「當然,
老傢伙,至死不渝。」
「希望不需要以死立誓。」賽蒙站起身,拍了喬登的肩膀。他的西裝摸起來好像羊
毛。「很好,我很高興能弄清這點。」
喬登離開之後,賽蒙才明白這真是個大好時機。不老實的混蛋,他當然千方百計想
帶走公司客戶,自己創業。但是現在,有了派克這家新客戶,賽蒙就有足夠的錢讓喬登
繼續留下來效命,而這是很重要的。賽蒙能不能離開公司,完全視喬登能否留下來而定。
所有大客戶都跟他滿投合的。只有天才知道個中原因。也許他們都是找同一位裁縫師傅
做衣服。
賽蒙把新聞稿拿到麗莎的辦公室。「麗莎,你可以把它送出去嗎?按照一般的名冊。
我必須見恩尼斯。你知道他在哪兒?」
「蕭先生,恩尼斯跟李奧納在一起。他們在一起巡視公司植物呢。」
賽蒙回到他的辦公室,盯著窗外的海德公園。樹葉已經掉落,慢跑的人(他們怎麼
找得到時間跑步?)在這樣的濕氣裡,將自己裡得緊緊的,他們的呼吸散入空氣中呈現
出灰色的絲縷。他想要運動,他想到妮珂苗條而有肌肉的身軀。她當然也吃得多。當他
聽見門上傳來敲門聲,他還會心地笑著呢。他從窗戶回頭,正好看見恩尼斯倚在門邊。
「早啊,恩尼斯,那些植物如何了?」
「我很高興告訴你,它們清脆茂盛得很呢!雖然年輕的李奧納粗手粗腳的。我想,
他大概比較想把它們弄成像叢林一般,也許他還會找些鸚鵡來呢!你找我?」
「是的,進來吧!最好把門帶上。」
恩尼斯抽動眉毛,表現出他的驚訝。關上門表示有秘密。
「恩,坐下來。我有個天大的消息要告訴你。」賽蒙有些遲疑,搜尋著合適的字眼。
他早該下定決心的,而非這樣的不沉著。「恩,我想離開公司。我去看過普羅旺斯一處
地方,我想把它買下來。」
恩尼斯什麼也沒說,表情頓時變得嚴肅。
「那會是個很棒的小旅館,真的棒極了!明年夏天應該可以完工——有餐廳、游泳
池、一些客房,還有最不凡的視野景觀。骨架都已經有了,只是需要最後的收尾。我真
的很想經營它。」
恩低頭盯著自己放在膝蓋上緊握的手。「聽起來很棒。」他歎了口氣,頓時看起來
老了許多,「我想,這樣的事情終究要發生。廣告公司再也無法令你快樂,不是嗎?」
他看著賽蒙,試圖擠出笑容,「是的,你也許準備好換跑道了。好吧……親愛的,祝你
好運。祝你好運。」
「不,恩,我的表達能力真的很差。」賽蒙覺得自己相當笨拙而且愚蠢。「聽著,
除非你跟我一起,否則我做夢也不會想要去做。當然也不是只因為你跟了我這麼久。我
無法依靠著經營飯店來挽救我的生活——我有錢,我有合約,我有熱誠,但那是不夠的。
一家好的飯店——最好的飯店,就好在它的所有細節都安排得恰到好處。你是知道我的,
對於細節,完全是無藥可救。但是你……我不知道,我就是能夠看出你在那兒,把一切
處置得妥妥當當。我絕對無法獨力做這件事。」賽蒙聳聳肩,笑了,「更何況,我一定
會想念你,雖然你是個天殺的嘮叨鬼。」
要看這個笑話在恩尼斯的臉上如何發酵,實在有些困窘。終於,他深深歎了一口氣,
這才打破僵局。他的消沉這才消失得無影無蹤。接著他很快地眨眨眼,而且大聲地抽著
鼻子。
他終於開口了,「這個嘛,如果可以的話,我想來杯雪莉酒。」他站起身,往角落
的酒吧走去。「一家飯店!你真是狡猾!」
「恩,我並沒有要你立刻做決定。你可以考慮一兩天。這並不只是要你換工作而
已。」
恩尼斯在酒吧邊走來走去,拿著酒杯微笑著。「再會了!溫布頓!」他喝了一大口
酒,打了個顫。
「今晚回到公寓,我們再好好談談。」賽蒙覺得興奮又焦急,這種心情與他剛開始
經營廣告公司時的心情並無二致。「有一大堆事情有待理清,一直要等到我們準備好
了……」他把一只手指湊近嘴邊,「……一個字也不要說,好嗎?」
恩尼斯又喝了一口雪莉酒。他似乎無法停止自己的笑容。「我一定會保持像一顆牡
煙般沉默。」
有人敲門,麗莎探頭進來。「蕭先生,很抱歉打擾您。但是您十一點約的人到了。」
她注意到恩尼斯手中的玻璃杯。「恩尼斯,在慶祝什麼啊?」
「親愛的,這是具有療效的。」他拍拍自己的胸脯,「為了治打嗝的。我最好在李
奧納在接待人員的頭上插常春籐之前離開。」
麗莎站到一邊,好讓他出門,還對著賽蒙皺了皺眉。「他還好吧?」
賽蒙笑著說:「是的,我想他沒事。讓我們請下一位受害者進來吧,請他進來吧。」
恩尼斯很難把心思專注在植物上。在普羅旺斯經營一家旅館!他簡直因為興奮而顯
得頭暈眼花。當然,他會追隨賽蒙到天涯海角,他必須承認,密爾頓﹒凱思尼斯
(Milton Keynes)除外。但是這個在陽光下裝點並經營一家宛如珠寶的旅館的機會,
可以遠離那些討厭的人及令人無法忍受的天氣——這真是一生中的大好機會,而且還可
以揮灑自己的創意天賦。他有自信能夠充分發揮。私底下,他倒是頗為樂意接受李奧納
的請求,去照管媒體部的棕桐樹。他想要在地下室的停車場弄一個避暑洞穴。不過,在
這兒是不太可能了。但是我可以在普羅旺斯一展抱負。他決心在午餐時間到柏利茲語言
中心(Benitz)找找法語課程的資料。
賽蒙整天悶悶不樂,一直抑制著給妮珂打電話的衝動,直到恩尼斯有了肯定的直覺
反應,他才覺得滿意。再會了,溫布頓,再會了,季格樂,再會了,喬登,再會了,在
人造燈光映照下度過的午後。他看看表,真希望時間快點過。
六點鐘,研發部門才開始進入工作常態。在人口統計分析的突破,無價的行銷工具,
圓表及文件,成串的豪言壯語。賽蒙看著他們聚集在自己的辦公室,不由得打了個哈欠。
他等待這樣的獨白中斷已經十分鐘了,但是研發總監似乎不像一般人那樣需要經常換氣。
賽蒙突然起身,作勢時間已經到了。「天啊!我直抱歉,安得魯。你們說的真的很
棒,但是我不知道已經這麼晚了。我六點三十分要到市中心去。」他從沙發背一把抓起
外套。「聽著,給自己倒杯飲料再繼續。明天我會趕上的。我想,你們已經抓到重點
了。」他在研發總監吃驚而張開的嘴巴還來不及閉上之前便離開了辦公室。
賽蒙一進到公寓,便聽見貝多芬的田園交響曲,接著看見恩尼斯在客廳裡。桌子上,
展開一幅法國南部的地圖,旁邊是《米其林美食指南》,還有一些語言課程的簡章。思
尼斯臉上還掛著燦爛的笑容,彷彿笑容從來沒消失過。
「恩,你還沒改變心意吧?」
「我?當然不。我簡直迫不及待想穿上空軍中隊制服,在百裡香叢裡奔跑。」他靠
向地圖,「那地方究竟在哪兒呢?」
「巴西耶。」賽蒙從地圖上找出了那個點。「就在那兒。距離亞維依約四十分鐘車
程,是個很漂亮的鄉間地方,距離高速公路與機場都不遠。方圓十或十五公里內都沒有
旅館。地點很好,應該很好經營。」他把外套扔在椅子上,走進廚房,「你正在做什麼
菜?」
恩尼斯從地圖上抬起頭。「我在冰箱裡放了些東西,當做我請客好了。」
賽蒙取出酒瓶,笑了。好一瓶歌登香按(CordonRose)。「恩,你真是個老甜心。」
「我總是說,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像粉紅色香檳一樣,能讓兩額排紅。而現在正是個
值得慶祝的時機。」
賽蒙拿了酒杯過來,並遞給恩尼斯一個。「你真的確定放手一搏?完全確定?」
「若你離開了廣告公司,我還能做什麼?難不成為喬登效命?你能想出比這還可怕
的事情?更何況,經營飯店會是件很有趣的事,就像往日時光一般。重起爐灶。我看得
出來,你也有同樣的心情。」他不以為然地表示,「所以,別再說些沒有意義的話了。
我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了。」
他們在桌邊坐了下來,賽蒙開始描述那個舊警察局,並且說明了他計劃中的時間表。
再過幾天,他就要出價了。除非有什麼意外,要不然他們這個周末就可以飛過去簽約,
而且跟建築師談談。給他一個月的時間,準備與估價,在聖誕節前開工,五月底完工。
在這段期間,賽蒙小心翼翼地脫身,離開廣告公司,恩尼斯可以到相利茲觀摩觀摩。
恩尼斯在賽蒙說話時一直記著筆記,但同時顯得愈來愈迷惑。
他說:「我只是有些關切,我們如何在倫敦遙控這一切,即使我們一個月過去兩三
次?你應該還記得肯辛頓的建築工人是什麼德性——只要我們一離開現場,他們不是不
做事,就是做一些可怕的事。」他低頭看著自己的筆記本,「接著還有一大堆事要做,
僱用員工、選家具、聘請廚師、設計酒窖。如果明天就要去那兒,我會嚇壞了,因為我
一個人也不認識。要找到合適的人,起碼得花幾個月的時間。還是我只是個會潑冷水的
人?」
賽蒙露齒而笑,「恩,我應該早點告訴你,我在那兒找到了一個秘密武器。你記得
妮珂﹒布維爾嗎?」
恩尼斯抬起了頭,用他狐疑半閉的眼睛看著賽蒙,「啊!就是那位排氣管小姐!」
「就是她!上個周末,我去看她,我想她就是解答。事實上,這是她的點子。她認
識那兒的每個人,而且……她可以在當地代表我們。」
「可以這麼說。」
「是的,恩,可以這麼說。」
恩尼斯走進廚房,又斟了一杯酒。他一點也不驚訝。賽蒙善感多情,這也是他喜歡
他的原因。連他也不得不承認,她的確是個迷人的女子,非常適合賽蒙。且照這情形看
來,她還是個相當有用的女人,而她似乎也喜歡他。她居然稱呼他艾尼斯。不管從哪方
面看,她都比卡洛琳強多了。
「我有沒有說錯,你與布維爾太太比普通朋友還要親近?」
「恩,如果你一直挑眉弄眼,它們很可能就要掉下來了。我們只是人稱的好朋友。」
「啊,的確是好朋友。」恩尼斯又翻了翻他的筆記本。「是這樣的,既然這是個彼
此坦誠的時刻,我要向你告白。我想我還沒告訴過你有關吉奔太太的事吧!」
賽蒙對思尼斯的私事知之甚少。他偶爾會提到他的同伴,而賽蒙一直以為那是位男
士。他從沒提過吉奔太太。
恩尼斯補充:「如果她不能跟我一道去,我一定會心碎的,我保證,她不會惹什麼
麻煩。」
賽蒙聳聳肩,「多一個人有什麼關係?恩,如果你喜歡她,我相信我一定也會喜
歡。」
「她早已過了青春歲月,是個老東西了,但是我知道,你一定會喜歡她的。她有雙
黑色的眼睛,還有光禿無毛的肚子。走起路來像個醉酒的水手,對老鼠相當有一套。」
賽蒙恍然大悟,「啊,原來是只貓。」
「天啊,才不是。若她抓得到貓的話,她也會把它給吞了。不,她是一只布爾得利
亞犬。她是我在商船隊的一位朋友送給我的。他一直是個壞蛋,他把她帶給我。她已跟
了我三年。」
「恩,你的袖子裡還有沒有任何乾坤?一只小猿?還是一條馴服的大蟒蛇?」
恩尼斯聳聳肩,搖了搖頭。
「很好。好了,現在我們已經有了一只旅館的狗,我們最好把旅館買下來。我要打
電話給妮珂,看看下個周末可不可以把事情安排好。」他看著恩尼斯,「絕不後悔?」
恩尼斯再度搖搖頭,笑容回到了他的臉上。他已經開始籌劃他的新穿著了。他心想,
我要柔彩色系,最好添上幾筆寫意的青綠色。必須是清朗亮麗的,好配合當地的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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