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二部
我心情快活的從帶刺的枝子上摘下一朵玫瑰,我的戀人卻拿走玫瑰,留刺給我。
——蘇格蘭詩人R.Burns1791
15
蘇格蘭愛丁堡一七九二年文登女公爵站在窗臺前面,看著雨滴從閃亮的窗玻璃上流下
來,雖然壁爐的火焰熊熊地燃燒,她卻依然渾身發抖,寒意從內心深處襲上來。她喝了一口
溫熱的酒,酒液滑下喉嚨,帶著苦澀滋味的安慰就像窗外的夜一樣漆黑。
她閉上眼睛,那個暴風雨夜、她和塞斯倚偎在泥漿、雨水和恐懼裡的回憶再次浮現腦海
,她願意用現今所擁有的溫暖和享受換取一個機會,只求能夠回到那棟潮濕、泛著霉味的小
屋,讓一切從頭來過。她可以輕而易舉地想像塞斯安全地置身在這處溫馨的客廳——神態優
雅、滿不在乎地斜倚著鋼琴;或是用他修長的手指勾住崔西的手臂,裝出一副專注、熱情的
好丈夫模樣,朝著雯妮眨眼睛。
蒲甄睜開眼睛,抿緊嘴唇,塞斯已經作了抉擇,她亦然。幽暗的玻璃上有一對陌生的眼
睛凝視著她。
窗戶裡面那個打扮入時的女子是誰呢?她納悶著。滿屋子的笑聲和衣香鬢影,讓蒲甄對
自己選擇變成的女人更感到陌生。她把蕾絲和綾羅綢緞當成盔甲來武裝自己,埋住以前那個
笨拙、充滿幻想、大膽地把芳心獻給柯塞斯的少女。現在她的肌膚白皙如瓷,一顆心卻冷得
像冰,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在乎她空洞的笑聲是否會把冰封的心震得碎成上千片。
一個呢喃的聲音打斷她的思緒。「她長得很可愛,不是嗎?她是何方神聖呢?」
「崔西一直把她藏在鄉下的宅子裡,」另一個女子回答。「凱特夫人信誓旦旦地說她是
海波斯堡的公主,妳知道她姑姑曾經嫁給那裡的王子。」
「崔西幾乎嫁給每一個男人。」第三個女人嘲諷地說。「眼前這一位卻不急著追隨她的
腳步,自從聖誕節以來,已經有三個人向她求婚,都被一一拒絕了。結果她姑姑很生氣,丟
下最後通牒。或許這個女孩矜持地等待王子來提親。」
「在我看來,她的身材太瘦,吃得又少,好像弱不禁風。」
蒲甄渾身一僵。她進入愛丁堡的社交圈已經三個月了,早就應該習慣那些竊竊私語和瞪
視的眼神,至今卻依然讓她感到不安。
蒲甄轉過身去,竊竊私語的聲音戛然而止。她舉起眼鏡,用那著名的、為她贏得「冰霜
女公爵」封號的冷淡眼神,瞪著對方,突然覺得很有趣,因為那兩個女人戴著款式相同的眼
鏡。自從「年輕神秘的女公爵」初出社交圈的舞會過後,這種款式的眼鏡就成為愛丁堡炙手
可熱的裝飾品。
在她挑釁的目光之下,兩位女子施施然地走開了,只留下濃郁的香水味瀰漫在空氣之中
。那個批評她太瘦的胖女孩則故作無辜地走往另一個方向。
她皺著眉頭,對這些閒言閒語感到很不耐煩,而且很荒謬。可是如果這些貴族選擇把她
的嘲諷當成機智,把她的憂鬱視為處世世故,那她又何必費心去糾正呢?至少她不必裝成白
癡的樣子就好。
她穿過跳舞的人群之中,巴哈的聖歌歌謠的旋律從鋼琴的琴鍵中流洩出來。她從女僕的
托盤上拿了另一杯香檳,仰頭飲乾,希望溫暖的酒液能夠融化揪緊她心臟的冰爪。現在的時
序已經接近二月,可是春天好像永遠不會來似的。
她把酒杯放在邊桌上,渴望逃離人群。可是隔著擁擠的大廳,崔西朝她搖動扇子,制止
了她離去的腳步。
她看見兩個男子簇擁著崔西,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千萬別又是另一位年長的胖伯爵,她
暗自地祈求著。自從蒲甄出乎意外的繼承爵位之後,就重新激起崔西作媒牽線、要把姪女嫁
掉的打算。因為蒲甄不只奪走她備受注意的光環,更犯下不可饒恕的罪過,竟然在貴族的階
級方面凌駕她之上。
狄坦子爵徘徊在崔西的身邊,就是他事先安排她們姑姪受邀住進侃波公爵位於市區的華
宅。自從她們抵達愛丁堡以來,他就形影不離地陪在一旁,協助崔西的律師四處探聽、尋找
失蹤的未婚夫,甚至還忍耐崔西選擇大狗「巴瑞斯」和貝氏父女當旅途的同伴。
蒲甄壓抑住心中的戰慄,穿過人群。無論是在實驗室裡面或是在其他的地方,這位年長
的子爵都像疼愛子女的父親一樣體貼她的感受,對她十分的容忍。即使在蒲甄拒絕透露害死
她父親的火藥成分的公式時,他都耐心地接受。
可是無論如何,每一次見到狄坦,蒲甄就是揮不去心中的不安。子爵走入她生命的時刻
、恰逢塞斯的離開——雖然這是她自己造成的——然而把這件事情歸罪在子爵身上,根本無
法改變她的所作所為。想到這裡,一股劇烈的疼痛再次揪緊她冰凍的心。
狄坦的目光轉移到崔西身邊的男子身上,那個人肩膀上披著綠、黑相間的格子呢披肩,
一手驕傲地握著雙刃大砍刀的刀柄,蘇格蘭裙的腰部前面垂著毛皮袋。
崔西挨在他身邊。「我必須承認我不懂蘇格蘭人的幽默感,」蒲甄走近時,崔西這麼說
著。「昨天那個可怕的律師竟然告訴我,說我的未婚夫根本查無此人,可能是我自己幻想出
來的。」
「應該不是幻影或妖怪,夫人,可能是個無賴。」那個蘇格蘭人帶著微微的捲舌音回答
,顯然英格蘭和愛丁堡的社交圈還沒有完全磨滅他的鄉音。
蒲甄近乎飢渴地聆聽他說話。
「雖然難以想像,不過有些男人會把妳這樣的美女當成獵物。」
還有妳的財富,蒲甄暗暗補充一句。這個男人不只長得有魅力,也有腦筋。
崔西作勢要飲泣,男子趕快掏出手帕遞過去。「我不相信,我的未婚夫很愛我,他一定
是被人綁架了,否則絕不會自願離開我。」
蒲甄輕觸姑姑的手肘。「可是沒有綁匪要求贖金啊!姑姑,妳對我保證過,如果來這裡
還找不到他,就恢復往日的生活。」
崔西撥開她的手。「妳說得倒很容易,畢竟妳又沒有失去所愛的人。」
蒲甄低頭掩飾自己臉上的燥熱感,腦海中鮮明地回想起那一夜,她大膽地闖入塞斯的房
間,當時他那些甜言蜜語、還有他愛撫的方式。一剎那間,她心頭的羞愧和懊悔交雜在一起
,他們四肢交纏的影像再一次浮現眼前。
崔西顫抖地露出勇敢的笑容。「對不起,請你原諒我,好嗎?」她對陌生人說道。「因
為你來自於高地,所以我很希望問問你,或許你聽說過宕肯克領主這個人。」
男子仰頭乾掉整杯的威士忌。「對,我聽過,崔西夫人,我就是現任的宕肯克領主,已
經就任了二十年。」
蒲甄猛地從沈思中回過神來,一抬頭,立即望進麥麒麟晶亮的眼裡。
一個男子悄悄地穿過陰暗的花園圍牆,雨水一直從他的帽簷滴下來。他打個信號,立即
有五個陰影越過圍牆,一扇落地窗突然被打開,悠揚的中提琴聲音傳進花園裡來。
「這些時髦的傢伙從來不聽蘇格蘭風笛嗎?」一個聲音低聲地咕噥。「我的老天爺,這
是蘇格蘭耶,又不是巴黎。」
「噤聲,」塞斯咄道。「如果你不閉嘴,會害大家去坐牢。」
「說要來愛丁堡的人又不是我。」
「難道你寧願大家在高地餓死嗎?」塞斯用力拉扯,調整杰米罩在頭上的布袋。「除了
你老爸的教堂以外,其他的每一間我們都搶過了。」
杰米哼了一聲。「我說照搶不誤,是你自己要改變主意的。」
「我寧願去搶我外公,而不是你父親。就是我外公凍結我在皇家銀行所有的帳戶資金,
否則我們至少有足夠的錢窩在高地的洞穴裡面,等到春天再出動。」
「可是萬一被他發現你的蹤跡,你就回不了高地,只能看他的臉色,是要讓你去坐牢,
或是下地獄。」
丹尼跳到他們後面,濺起一攤爛泥。「你們兩個再吵下去,我們乾脆去敲大門,搞不好
管家會請我們進去。」
塞斯噓了一聲,掏出手槍,帶領大家繞過屋角,從窗戶短短的一瞥,裡面的世界閃閃發
光,衣香鬢影,那樣的世界不會心甘情願地施捨任何東西給一位窮苦的高地領主的兒子。
最近幾個月以來,塞斯重新複習這樣的教訓。他在冰冷的河水裡面沐浴,整夜縮在破毯
子裡面發抖,三餐只能啃乾肉,肉質硬得咀嚼數小時都不會爛。以前那位風度翩翩的搶匪已
經消失無蹤,只剩下一個饑餓、平凡的小賊,這一切都拜魏蒲甄所賜,那個女人讓他一無所
有,唯有自由……和爛命一條。
他麻木的手指握緊手槍,粗麻布的面具底下是冷酷的笑容。
蒲甄瞪著麥麒麟,原先的燥熱感突然冷卻下來,臉色發白。
這個男人不是表情邪惡、背脊佝僂的老頭,而是一位身材高大、滿頭白髮的紳士,肩膀
看起來很挺。
她低頭掩飾自己的震驚,眼前這位真是迫使塞斯離鄉背井、殘酷無情的惡魔嗎?
「所以你從來沒聽過一個自稱是柯塞斯的男人嗎?」狄坦的聲音讓蒲甄回過神來,子爵
臉上帶著輕蔑的笑容。
兩個男人之間明顯地產生一股緊繃的氣氛,麥麒麟遲疑了一下下才回答。「從來沒聽過
。」
蒲甄推高鼻梁上的眼鏡,麥麒麟迎向她冷淡、挑釁的眼神,兩個人都知道他在說謊。可
是他們也明白一點,除非蒲甄打算解釋為什麼一提起崔西姑姑的未婚夫,她就臉紅的原因,
否則她只能保密。
崔西倒抽一口氣,看著蒲甄主動地勾住麥麒麟的手臂,微笑地說:「或許我們應該給我
姑姑一點時間,讓他從震驚中恢復過來。你有見識過侃波公爵的書房嗎?他的藏書非常豐富
,要不要參觀一下?」
「我很樂意參觀。」麥麒麟吻一下崔西的手背,嘲弄地對著狄坦一鞠躬。「子爵,這向
來是我的榮幸。」
狄坦瞇著眼睛,看著這驚人的一對離去。
一走進書房,蒲甄就坐在一張窄沙發上,麥麒麟坐在對面,兩個人過了良久都沒有開口
,只是沈默地審視著對方。
麥麒麟年輕的時候,自認為很了解女裝的流行風潮,眼前這個女孩很適合目前橫掃倫敦
和愛丁堡的這種崇尚自然的風格,而且她那種莊重的表情,散發出一股奇特的魅力,讓他即
使到了這把年紀,依然忍不住心動。
蒲甄緊張地推推眼鏡,納悶自己是著了什麼魔,竟然如此地衝動。「請原諒我的直率,
麥領主。可是我想在蘇格蘭北部買一小塊產業,你所謂的宕肯克城堡——是不是可以考慮出
售呢?」
麥麒麟坐直身體。這個丫頭透露的不只是緊張而已,他剛剛在客廳裡面並未自我介紹過
。「宕肯克不過是一座傾頹的廢墟,根本毫無價值可言。」
「那麼把它脫手算不上可惜。」
他起身走向壁爐,似乎想避開她冰冷的眼神。蒲甄從他方正的下巴裡面看出他的忍耐和
頑固,難怪這個男人會隱忍十三年,才報復偷走他新娘的男人。
「宕肯克恕不出售。」他說。
蒲甄掩不住語氣中的哀求意味。「我知道你很富有,產業多得數不清,區區一座廢墟對
你而言能有什麼價值呢?」
他凝視著火光。「那裡具有感情上的價值,我曾經在乎的女子住過那裡。」
也死在那裡?這句話在蒲甄的耳中回響,恍惚之間,她以為自己已大聲地說出來。
麥麒麟轉身面對她的時候,眼中沒有憤怒或苦澀的責備,只有一股淡淡的感傷。「請原
諒我礙難從命,親愛的。再者,宕肯克城堡也非我所有,我只是代替某人保管而已。」
蒲甄站起身來。「對不起,麥領主,你說得對,我無法強迫你出售根本不屬於你的東西
。」
她嘲諷地屈身施禮,轉身走出去,拋下他獨自站在壁爐前面。
麥麒麟顫抖地抓住椅背,自從米琪去世之後的淒涼歲月裡,他常常祈求寬恕。可是神派
來的不是安慰的天使,而是一位有著紫羅蘭眼睛、聲音迷人的復仇天使。他的手抓住椅背,
低頭暗暗地祈禱,不再祈求神的憐憫,而是祈求神賜與他勇氣面對。
塞斯用槍柄敲破脆弱的玻璃窗,手指伸進去,轉開落地窗的門。一踏進去,現場演奏的
樂聲立即戛然而止。六個蒙面人同時闖進大廳,一聲尖叫,隨後是一片死寂。
「紳士們,把武器放在地上。」塞斯粗聲命令。
他的命令只繳械到一把槍、好幾枝手杖和一枝洋傘,同時還有一位女士暈倒在她丈夫的
懷裡。
「我們現在要收取實惠的捐獻。」他說。「請把身上的珠寶、金子、貴重物品都放進布
袋裡面……非常好,謝謝你們。」
他的手下按照他的指示,拿著布袋分組接收。塞斯迅速地瞥一眼大廳,立即斷定狄坦不
在其中,這讓他有些失望。
一個年輕人遲疑了一下,不願意摘下家傳的戒指,塞斯恐嚇地朝他揮揮手槍,另一旁的
男子立即催促他順服,跟著把象牙鼻煙盒和重重的錢囊丟進布袋裡面。塞斯忍不住同情對方
那種不甘損失的憤怒,希望自己不至於被迫在今晚結束之前,朝其中一位開槍。
他的鼻子聞到宴會上蛋糕的香味,忍不住飢腸轆轆地回想起不到六個月之前,自己也曾
經是這種場合的座上賓,品味香檳和蛋糕——還用指尖溫柔地拭去蒲甄唇上的糖霜。可是那
已經是另外一個世界和另外一個人,那個男人愚蠢得讓一對紫水晶的眼睛迷得神魂顛倒,落
到被背叛的下場。
前方的樓梯上有一些動靜,塞斯抬起頭來,狄坦就站在樓梯的轉角,面帶笑容,一隻手
輕鬆地扶著欄杆。
塞斯大步地走向樓梯時,客廳另一端的銅門突然被打開,魏蒲甄小姐不智地踏入他的搶
劫現場。
踴躍購買他們的書籍,用實際行動來支持你欣賞的作者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