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塞斯脫下面具,從古老的松樹上爬下來,走上山坡。丹尼抱著老式的毛瑟槍,靠在洞穴
入口打盹,塞斯伸手推推他,他驚醒過來,一臉罪惡感地眨眨眼睛。
「去預備馬車,讓他們回愛丁堡。」塞斯輕聲說。
丹尼輕捏一下他的肩膀,轉身走下山坡。
塞斯斜靠著洞穴的石壁,深呼吸一口山間的空氣。當他在巴黎和倫敦過著放逐的生活時
,有好些夜裡,真是願意用所有的一切來換取吸一口高地清新的空氣,洗滌掉城市裡的烏煙
瘴氣。
剛剛和雯妮的一席談話更加堅固他的決定,卻釐不清心裡的千頭萬緒。他瞪著自己粗糙
的雙手,無法忘記剛剛那一瞬間,他激動得幾乎要摑蒲甄一巴掌,打掉她美麗的臉龐上那自
以為是的指控和責備。當他被提醒是柯伯恩的兒子時,他幾乎走回父親的老路,凡事用拳頭
解決。
他嘆了一口氣。或許父親是對的,他又笨又蠢,根本沒有足夠的智商來辨別真愛和虛情
假意。
蒲甄已經兩度背叛他,出賣給杜亞洛和麥麒麟。第一次把他像五花大綁的禽獸一樣逐出
英格蘭,這樣的報復還不夠,她還想要把他永遠囚禁在高地,強迫他旁觀她如何扮演麥麒麟
摯愛的小新娘,住進宕肯克城堡,完全無視於這座城堡是他父親在打斷他的鼻梁之外,唯一
留給他的東西。
他眉頭深鎖地走進洞穴裡。
蒲甄坐在凳子上,戴手套的雙手端莊地放在膝蓋上,經過冰水的梳洗,她顯得乾淨而紅
潤;頭髮用緞帶綁起來,讓他完全看不到昨夜那位急切而激情地回應他引誘的女人。
他的胃糾結在一起,蒲甄的冷靜總是讓他感覺到大禍臨頭。
看著他走近,她戒備地僵直身體。「如果你是來凌辱我的,那就掀起我的裙子,快快動
手吧!」
他瞄著她外套底下誘人的胸脯,邪惡地咧著嘴笑。「這個提議很誘惑人,然而我可不願
意弄髒妳的新禮服。這是妳未婚夫送的禮物嗎?」
他用小偷那種評量價錢的眼光摸摸她斗蓬上的狐狸毛,指關節拂過她的喉嚨處。蒲甄充
滿罪惡感地扯開自己望向他嘴唇的目光,兩個人四目相交,她脹紅了臉,顯然對他簡單地碰
觸所挑起的放蕩反應感到很羞愧。
塞斯察覺自己的鼠蹊突然緊繃,顯然也不是無動於衷。他故作無事狀,逕自走向臉盆,
潑冷水洗臉,再悠閒地吹著口哨。
蒲甄戴上眼鏡,在兩人之間多加一道脆弱的屏障。然後從鏡框上方偷覷塞斯蓬亂的頭髮
、胸前的水珠以及掛得低低的褲腰,感覺他的男性美不只原始,還透露出危險的誘惑和威脅
。
她用斷然的語氣遮掩自己混亂的心思。「崔西在早上怎麼受得了你?一大早看起來就這
麼輕鬆愉快,讓人很洩氣。」
「道理很簡單,崔西總是睡到日上三竿,到了那時候,我已經目光遲鈍、露出放浪的本
性。」
「就像你昨天晚上那樣嗎?」
「對極了。」
他們的目光交會,毫無預警的,兩人同時回想起昨夜他做的許多事情——既溫柔又粗獷
、調皮淘氣卻又敏銳細心、耐心而大膽。
他轉身背對她,套上另一件襯衫,從衣服上的補丁狀況判斷,她猜他能選擇的衣服很有
限。
當他轉過身來、手裡握著槍時,蒲甄差一點想要伏下身體。「你想怎樣?對我開槍嗎?
」
他把手槍插在褲腰裡,面帶笑容。「那樣死得太快了。」
他把一條繩索甩過肩頭。
「或是吊死我?」
「那樣太便宜了。」
他走過去,蒲甄用力吞嚥著口水。「你要打我?」
他蹲在她面前。「只有一個辦法可以讓妳過得很悲慘,親愛的女公爵,就是要妳結婚。
」
他的話在她的腦中迴盪,然後敲中一個不和諧的鍵,女公爵。她笑得那麼開心,彷彿正
期待她敞開手臂緊緊地抱住他的腰,吻遍他的臉龐。
她的拳頭突然平空冒出來,揮中他的下巴,力道大得令人驚訝。塞斯整個人向後倒,跌
個四腳朝天,只剩下腳後跟對著她。
他坐起來。可憐兮兮地揉著下巴。「妳確定妳父親不是拳擊手嗎?」
她站了起來,危險地瞇著眼睛,雙手依然緊握著拳頭。「你不肯為愛情和我結婚,現在
多了頭銜,你就毫不猶豫地願意娶我了,對嗎?你這個黑心肝、卑鄙、貪婪、邪惡的——」
她氣得語無倫次,無法連貫起來。
「無賴?混蛋?」他忝不知恥地提議道,從地上爬起來。「浪子?或是醉得不省人事的
粗胚?妳真讓我傷心啊,親愛的,昨天晚上我們深情款款地分享過甜蜜的時刻,我還希望妳
會給我一個光明正大的名分呢!」
「甜蜜的時刻,真是胡扯,只要不反抗,你連母羊都能上。」
「嘖、嘖、嘖,怎麼說這種話!我敢說這一定不是妳父親的解剖書上教的。」
「昨天晚上你心裡根本沒有結婚的念頭.對不對?」
他的下巴繃緊。「除非我誤會了,否則妳自己也沒有想到婚姻的事情,遑論是妳和麥麒
麟即將舉行的婚禮。」
蒲甄氣得幾乎鼻孔噴火,忿忿地轉身背對他。「你和我結婚究竟想得到什麼好處?你的
家族裡面是不是有瘋子的遺傳?」
「這不是瘋狂,應該說是實際。」他的雙手輕輕地搭在她的肩膀上。「有妳當妻子,麥
麒麟就不敢召集英格蘭軍隊來追捕我們,即使他真的這麼做,也找不出理由。而妳,我親愛
的女公爵,妳可以給我寶貴的時間,讓我從麥麒麟和我外公那裡得著我一直渴望的東西。」
她神色虛弱地微笑,低下頭去。「你這麼甜蜜地表達對我的深情。爵爺,真是讓我感動
極了。」
塞斯看見她蒼白的頸背,心裡有些懊悔,表面上卻用果斷的計劃來掩飾。「妳有攜帶紙
張嗎?」
她一言不發地走向皮箱,面無表情地拿了一張「倫敦時報」遞給他,她的訂婚啟事以斗
大的字體印在報紙頭版的地方,然後她俯身拿出鵝毛筆和墨水。
「這不是我所要的紙張。」他生氣地說。
蒲甄故作天真地聳聳肩膀,塞斯繃緊下巴的慍怒表情,開始讓她納悶自己蓄意激怒他是
否聰明。
她還來不及拿出專用的信箋,塞斯就抓起印著他畫像的通緝佈告順手撕成兩半。蒲甄惋
惜地驚呼一聲,隨即用咳嗽聲音含糊地掩飾過去。塞斯利用一塊突出的岩石當桌子,振筆疾
書,蒲甄踮著腳尖,隔著他的肩頭觀看。
他沾了墨水,寫了幾個字,然後又用力地塗掉。「『TORTURE』(折磨)這個字要怎麼
拼?」他咕噥地問。
蒲甄反叛地嘟著嘴巴,隨後改變主意,笑容可掬地回答,「T-O-R-C-H-E-R。」她故意
捏造一個同音字。
塞斯寫了一下,又皺著眉頭。「看起來怪怪的。噢,呃,沒關係,反正狄坦不會在意的
。」他再度振筆疾書。
她悄悄地挨過去。「你在做什麼啊?建議狄坦拔我的指甲,藉此逼迫我交出火藥的配方
嗎?」
他撇撇嘴唇。「好主意。」他又多寫一行,然後把紙張對摺起來。
塞斯寫第二張字條的速度慢多了,遲疑許久才署名,同時心裡知道這張字條不只封緘了
蒲甄的命運,也包括他自己。他手中的筆懸在半空中,蒲甄在他後面徘徊,近得讓他足以感
覺到她熱熱的呼吸吹在脖子上。他抓緊手中的筆,潦草地簽下字跡。
塞斯突然轉過身來,蒲甄急急後退,免得被他踩到腳。「現在我須要證明妳的確在我手
裡。」
他摸摸下巴,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蒲甄看見他俯身抽出靴子裡面恐怖的蘇格蘭匕首時
,不禁睜大眼睛,有些害怕。
她連連倒退好幾步。「關——關——關於割腳趾頭的事情,只是說笑,我很懷疑麥領主
能夠認出我的腳趾頭,他從來沒看見過。」
塞斯握住匕首,一步一步地向她逼近,表情充滿決心。
「他也不認得我的耳朵,因為從來沒見過。崔西逼我戴上這些可怕的耳飾,我敢打賭他
無法分辨我和『巴瑞斯』的耳朵……」
當她發現背部抵著洞穴的石壁時,再也說不出話來,只能膝蓋發軟地看著塞斯逐漸逼近
,瑟縮地看著他伸出手來,拉開緞帶讓她的秀髮披散下來。
她喘息地笑了。「噢,是我的頭髮,當然。隨便你要多少,自己割吧!反正難以處理,
總是弄不出別致的髮型來。」
他的手指插進她的頭皮裡面,分出一綹柔軟的髮絲拉了開來,那絲一般的質地讓他十分
地著迷,一時之間,迷失在關於她秀髮的幻想裡。
他傾身向前,膝蓋介入她兩腿之間,逐漸低頭湊過去,正要伸手撫摸她的臉頰時,這才
想起手中的匕首和它的目的。
「噢!」他突然揪住她的頭髮,蒲甄哀鳴一聲。
「對不起。」他呢喃。
他以匕首的邊緣輕觸柔軟的髮絲,微微一用力,割下一根頭髮,手指的關節泛白地握住
刀柄。
「我的天哪!」他爆發地說。「妳自己來割這該死的東西,我對女人的頭髮一無所知。
」他把匕首塞進她手裡,一看到她愉快地割下一大綹頭髮,他瑟縮了一下。「別割那麼
多,可以嗎?我可不要禿頭的新娘。」
「這是我的頭髮啊!」她提醒道,把那一撮塞給他,看著他分成兩半,分別放進字條裡
面。
「我究竟是什麼呢,塞斯?」她問道。「是你的人質呢?還是新娘?」
他潤潤嘴唇,用力地吻她一下。「兩者都不是,也兩者都是。」
他繫上面具,冷靜而有效率地收拾僅有而寒酸的私人物品,留下蒲甄呆呆地靠著石壁,
佇立在那裡。她手指僵硬地扣上斗蓬的鈕釦,知道外面的寒冷比不上瀰漫在她心裡冰涼的懼
意。
蒲甄走出洞穴,來到明亮的陽光下,早晨最後一絲的薄霧已經消散在林間。就在山坡下
方的空地上,塞斯替兩匹健壯的坐騎上了馬鞍。他的表情很專注,以前舊傷造成的跛勢更加
地明顯,面具的陰影遮住眼睛。
她走下山坡,其他搶匪盯著她的目光令她毛骨悚然。當她走到空地上,丹尼從樹林裡冒
出來,得意洋洋地揮舞著手裡某種黏答答、一直滴著水的東西。蒲甄畏懼地瑟縮了一下,在
那恐怖的一瞬間,深信那是一隻死老鼠,或者更恐怖的,是人的頭顱。
丹尼舉起手中的戰利品,大聲宣佈。「那個伯爵夫人一旦洗乾淨臉上的白粉和油彩以後
,看起來還不錯。」
蒲甄駭然失色地認出那是崔西的假髮。天哪,唯有死亡才能讓崔西脫下它!
塞斯毫不在意地繫緊馬腹的肚帶,漠然地說:「看來你比我更厲害,丹尼,我絕對無法
說服她脫下那愚蠢的東西!」
「她真是一個女魔鬼,根本不願意,害我不得不把她拋進池塘裡。」
塞斯皺著眉頭。「我以為池塘結冰了。」
「是啊!所以我先在冰上敲個洞,才把她丟進去。」
「真是體貼入微啊!」蒲甄喃喃地諷刺著,低頭避開丹尼甩動假髮而濺過來的水滴。
他咧開的嘴巴突然閉上,警覺地看著崔西一手拿著破爛的洋傘、氣沖沖地破口大罵,衝
進空地裡面。
她的洋傘用力地戳向丹尼的肚子,像激怒的母貓似地朝他的啐唾沫。「把假髮還我,你
這個幼稚的野蠻人!我發誓,你會因為這樣的惡行被關進新門監獄!」
蒲甄驚呼一聲。她從來不知道崔西姑姑竟然這麼像她父親,那蒼白的臉頰上點點的雀斑
、散在臉上的褐色頭髮,和她父親十分相像。
丹尼哈哈大笑,高高地拎著假髮,不讓崔西奪回去。她像英國?犬對著公牛狂叫似地跳
上跳下,然後改用洋傘戳他。
塞斯見狀再也忍俊不禁地哈哈大笑,崔西猛地轉過身來,要看是誰敢取笑她,怒目瞪著
戴面具的搶匪。
塞斯毫不畏縮地迎視著她冷冽的目光,這樣的大膽讓蒲甄大吃一驚。這正是呈現事實的
時刻,崔西認得她情人帶著睡意的粗嘎嗓音,更曾在月光下用指尖描畫過他的五官。
這個念頭讓蒲甄心痛不已,她不得不提醒自己,畢竟崔西才是塞斯本來要選擇的妻子,
至於蒲甄只配當他的情婦,而不是新娘。以前那種缺憾和不配的感覺再次排山倒海地湧回來
,讓她不自覺地伸手攏起根本不存在的髮髻。
崔西高傲地仰起下巴。「你這個邪惡的惡棍!你最好不要被我姪女的未婚夫逮到,他既
有權又有勢力,我敢保證他的報復一定讓你痛不欲生、後悔莫及。」
蒲甄感覺塞斯緊繃的身軀逐漸放鬆下來。「妳又是和誰訂婚呢?」他低聲詢問。「英格
蘭的國王嗎?」
「哈,如果我的未婚夫在這裡……」崔西抽抽鼻子,幸好沒有說出她的威脅。
塞斯轉向丹尼,特意壓低嗓門來掩飾原來的聲音。「你送伯爵夫人上車,其他人已經預
備好了,等著出發。」
「來吧,親愛的,」崔西命令著蒲甄,同時轉動手中的破洋傘。「看來這個白癡總算明
白我的警告,我們走吧!」
蒲甄走向姑姑,納悶自己悄悄開溜、不被發現的機率有多高。
塞斯溫暖的手扣住她的手腕。「這個年輕的姑娘要留下來。」
崔西和丹尼同時轉過身來,兩個人目瞪口呆。蒲甄抬起頭來,決心要維護自己僅餘的尊
嚴。「妳聽見了,我要留下來,我覺得——生活很枯燥,或許這小小的徒步旅行可以提振我
的情緒,因為他們都說高地的空氣令人鬧頭疼。」
「徒步旅行?」崔西重複她的用語。「和這種邪惡的搶匪同行?」
蒲甄伸手摘下眼鏡,深棕色的秀髮披散在頰邊。「別擔心,我不會有事的,姑姑。真的
,他不會傷害我。」反正已經撒了很多謊言,多一個也無妨,蒲甄心裡這麼想著。
崔西瞪著姪女,彷彿這是第一次認清她本來的面目一樣,對蒲甄眼中露出的決心感到很
驚奇。「可是麥領主和妳的婚事怎麼辦?妳已經簽署訂婚的文件,結婚儀式的預告也在教堂
公佈了。」
蒲甄淡淡地微笑。「如果有任何人能夠理解,那個人非麥領主莫屬。」
塞斯的手扣緊她的手肘,蒲甄瞥他一眼,發現他的眼睛不悅地瞇成一條線。
丹尼保護地抓住崔西。「來吧,我的伯爵夫人。」他臉色陰沈地打了塞斯一眼。「妳知
道這些年輕人一旦傻得神魂顛倒的時候,就變得冥頑不靈。」
崔西抬頭注視著丹尼,臉上充滿困惑。當他拉著她走開時,她不自覺地抓緊他強健的手
臂。「那個女孩怎麼這樣不知感激?我終於連哄帶騙地說服某個老傢伙同意和她結婚時,她
卻對一個搶匪賣弄風情。你會照應她,對吧?這可憐的孩子一輩子把頭埋在書堆裡面,根本
就是沒腦筋。」
「我會的,夫人。」丹尼安慰地說。「我對著我可憐的母親的墳墓發誓,我一定會照顧
那孩子,當她是我的女兒一樣。」
「不要扭來扭去,姑娘,否則我只好朝妳開槍。」蒲甄揮舞的手肘揮中丹尼的肚子,讓
他喃喃地抱怨。
她咬牙切齒地說:「至少也要等到婚禮過後,不是嗎?好讓我的丈夫可以合法繼承遺產
。」她故意踢向丹尼的腳脛骨,卻像踢到樹幹一樣。
蒲甄覺得好像騎馬騎了一輩子之久,穿山越嶺的行程,讓她渾身肌肉疼痛地發出抗議。
等她終於累得歪倒在馬鞍上時,卻被丹尼拉下馬背而驚醒。
這條泥土路荒廢得沒有任何人跡,就在小村落的某處,傳來「砰」地甩門聲音。
丹尼抬著她的手肘,把她抱進狹小的木屋門檻,她像一個超大的破布娃娃似地懸在他的
大手底下時,另一個男人好奇地看著她。蒲甄瞪他一眼,那個人立即怯弱地躲開了,從他臉
上的雀斑判斷,他應該就是杰米的父親。
在她模糊的視線下,室內每一個人都好像動物一樣,杰米像是脾氣乖僻的狐狸,隨時準
備碰到危險就逃之夭夭;杰米的父親貢獻瘦瘦的背部當塞斯的寫字桌,簽署他們變成夫妻的
文件;火光在塞斯的五官上閃爍明滅,彷彿他是一隻沙色的美洲豹,既醒目又危險。
她開始納悶自己是哪種動物,就在塞斯把登記簿遞給她、強迫她握住鵝毛筆時,她突然
想到了答案。
晚餐。
她是動物的晚餐。
一股苦澀的失望在心裡蔓延開來,這根本不是她夢想中的大喜之日、一個柔情款款、歡
樂慶祝的時刻,今夜是她和尋著愛情的最後希望告別的時刻,或許留在霖登宅邸、成為姑姑
的丈夫所摯愛的情婦,那樣的生活還快樂一些;至少當時,在塞斯撫摸她的時候,最佳的狀
況是出於愛情,最惡劣的不過就是溫柔的情慾,可是絕不像現在是出自於貪婪。或許在這場
鬧劇結束以後,塞斯會把她送回英格蘭,讓她得以維持些許的尊嚴。蒲甄顫抖地咬住下唇,
很害怕自己會當著大家的面,孩子氣地嚎啕大哭。
杰米的父親膽怯地要求他們跪下來,丹尼立即把蒲甄壓跪下去,教區牧師手指發抖地捧
著聖經,丹尼慢吞吞地拖著腳步走開,杰米則拉開父親的襯衫,伏在下襬裡面。
葛牧師含糊地禱告時,塞斯偷覷他新娘一眼,敏銳地感覺到她的大腿微微地貼在自己的
旁邊,她的胸膛隨著不穩的呼吸而上下起伏,眼睛下垂,眼睛哭得紅腫。可是這沒有減少她
的美貌,反而增添一股性感的成熟。
他已經逃避她一整天,蓄意地騎在她後面,卻無法不去看她頑固僵硬的肩膀。為什麼她
現在看起來這麼陰沈?難道和他結婚的念頭真是如此地令她厭惡嗎?她曾經那麼地想要他。
不過那是在她步入繁華、世故的社交圈之前,他提醒自己。或許她在愛丁堡的經歷開啟
了她的眼界,認識更富裕、更奢侈的生活。或許她真的想和麥麒麟——或是他那樣的男人—
—結婚,那種人可以送她奢侈的珠寶、給她豐裕的財富、帶她到全世界的任何地方。
就算塞斯用各種疑慮來武裝自己的心,關於她柔情而大膽地迎向他、粗嘎地要求他愛她
的回憶依然在他心頭縈繞不去。
一股不請自來的慾念讓他渾身一僵,強烈的佔有慾橫掃而來,看見她的手端莊地放在裙
子上,塞斯伸手過去握住她。
蒲甄瞪著他久經風霜的手背,耳中牧師的話突然模糊成嗡嗡的雜音。塞斯的指甲很乾淨
、剪得很整齊,其中卻透露出強壯的力氣和無情。他以拇指愛撫著她的手掌心,愛撫的節奏
是她熟悉至極的。
「呃,姑娘,妳究竟願不願意?」
她猛地抽回自己的手。牧師露出懊惱的眼神,垂眼盯著她;丹尼以硬硬的槍管推推她的
肩膀。
「我願意。」她咄道,根本不知道自己是答應結婚或是挨子彈,而從塞斯嘲諷的眼神看
來,他顯然不在意答案。
牧師轉向他,他毫不遲疑地重複結婚的誓言。
最後杰米的父親終於命令他們站起來。「有戒指嗎?」
杰米打開裝著偷來的珠寶的皮囊。蒲甄怒目瞪他一眼,他束上袋口,不好意思地聳聳肩
膀。
葛牧師合上聖經。「你可以吻新娘了。」
她冷冰冰地將臉頰轉向塞斯,他卻捧住她的下巴,仰起她的臉,蒲甄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伸舌探入,輕輕地變撫一下,然後才退開。
她兀自為這一吻而顫抖不已,這才發現他氤氳的眼神似乎在嘲笑她好傻,竟然誤以為他
只要名義上的婚姻。
蒲甄裹著縐縐的外套,斜靠在牆邊,啃著蘇格蘭薄餅。她從自己糾結的頭髮底下,觀看
這個世界,眼前的景象像夢一樣的虛幻。
壁爐上方的鐘告訴她現在已是午夜過後,村民卻依然湧進來,肩上扛著一壺又一壺的麥
酒,都是來恭賀膽大包天的新郎柯派克。他綁架新娘,拿槍逼她舉行婚禮。而這種模式在這
一帶似乎並不奇怪。
丹尼高舉酒杯敬酒,麥酒濺在塞斯的頭髮上,他揶揄地咆哮一聲,伸手拭去,然後咧著
嘴巴一直笑。
一隻羊施施然地晃進來,蒲甄嚇得抽回自己的腳,看著那隻羊旁若無人地走到火邊躺下
來,蒸氣從牠潮濕的羊毛上升起。
杰米的母親從廚房忙進忙出,端出熱騰騰的食物、收拾狼藉的杯盤。蒲甄看著她當著滿
屋子貪婪的小偷面前偷藏小小的貴重物品,一隻沒有頭的瓷牛消失在她的裙子底下,又一枝
銀叉子藏在椅墊裡面。杰米一直等到她晃進廚房,才把叉子抽出來,咬了一下,塞進袖子裡
。當他察覺蒲甄不贊同的目光時,便朝她眨眨眼睛。一只茶杯突然朝她飛過來,她敏捷地低
頭避開。
就蒲甄而言,當妻子似乎和作窮親戚沒兩樣,沒有人走過來恭賀她,塞斯也對她視若無
睹,彷彿她是隱形人。至少在霖登宅邸的時候,她還可以假裝頭疼回房休息,在這裡只能捂
住嘴巴打呵欠。那隻羊責備地瞥她一眼,彷彿她應該好好地享受一下,不該抱怨。她回瞪羊
一眼,覺得牠毛茸茸的屁股看起來柔軟又溫暖。
她試探地搔搔牠的臉頰,羊兒順從地挨著她磨蹭,這樣友善的反應,吸引她躺下來,頭
部靠著牠的肚子,深深吸進牠潮濕、溫暖的羊毛氣息。
塞斯甩甩腳,他的腳踝已經隨著全身其他的部位進入夢鄉,他翻身仰躺,一隻手掉下褪
色的長椅邊緣,指關節「砰」地撞到地板。他呻吟著,慵懶地伸展身體,一幕幕詭異的影像
閃過眼前:長了翅膀的茶杯、杰米躲進他父親的襯衫下襬裡、女人像特技表演似地在他毛毯
上翻進翻出。天哪,他心想,最好把廉價的威士忌換成誠實釀造的蘇格蘭麥酒!他揉揉眼睛
,打了個呵欠,然後整個人僵住了。蒲甄披頭散髮、眼露兇光、拿槍對著他的影像驅走其他
的胡思亂想。
他坐直身體,望向長椅後面,心頭湧起一陣溫柔。
蒲甄斜靠著一隻肥肥的羊,閉著眼睛,頭垂到胸前,頭髮披下來遮住她的臉,眼鏡歪歪
地掛在鼻梁上,看起來像個布娃娃——本來受到細心的照顧、梳頭穿衣,然後卻被某個粗心
大意的小孩弄得髒兮兮、破爛不堪地丟棄。那隻羊正興高采烈地啃著她斗蓬上的毛皮。
塞斯站起身來,跨過鼾聲大作的杰米,走過去蹲在她身邊,避開茶杯的碎片,俯視她細
緻的五官。「我的妻子。」他呢喃著,珍惜這偷來的字眼。
他把蒲甄抱起來,小羊勉強地吐掉斗蓬,蒲甄雙手自動地環住他的脖子,縮進他的懷抱
裡面。她結實溫熱的身軀提醒他,她畢竟不是粗心就會弄碎的搪瓷娃娃,而是足以彎曲、裹
住他身體的堅強女性。在這一刻,罪惡感和慾念聯手對抗他體內的睡意。
他把蒲甄放在長椅上,她熱熱的呼吸吹動他的髮絲。
他的嘴唇貼住她。
溫柔的吻夾雜著威士忌和菸草的氣息,把蒲甄從睡夢中喚醒,她睜開眼睛。
「晚安,柯太太。」塞斯低語著。
他再次跨過杰米,躺在小羊旁邊,無視於她困惑而驚奇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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