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一聲槍響爆開來,紅色的鮮血在狄坦的胸前擴散,他困惑地低頭看一眼,搖搖晃晃地向
後倒,「咚」地一聲倒在小溪裡面。
許久、許久,四周僅有的聲響是潺潺的流水聲。
蒲甄的槍掉到地上,塞斯不疾不徐地轉過身去,麥領主就站在他後面,手裡的槍在冒煙
。蒲甄來回地打量著這兩個首度面對面的男人,寬闊的肩膀、驕傲挺直的胸膛、長得令人嫉
妒的眼睫毛、嘴角的弧形,那是太多眼淚和笑聲所刻下的痕跡。
他們怎麼會如此盲目呢?蒲甄納悶著。看見塞斯睜大眼睛,恍然大悟的眼神,原來那對
灰色的眼睛不是遺傳自他母親,而是他父親的眼睛。
蒲甄抓緊地上的草,現在她終於明瞭為什麼第一次見到麥領主時,就有一股奇特的聯繫
、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第一眼就覺得親近。原來他讓自己想到的不是死去的父親,而是塞
斯。淚水滑下她的臉頰。
麥麒麟鬆開塞斯雙手的綑繩,實際地說:「你知道我懷疑了很多年,我愛你母親,卻在
婚禮之前引誘了她,所以羞愧地逃到希臘去。我本來計劃在秋天回來,讓她成為我名副其實
的妻子。」
「這有點太遲了吧,不是嗎?」
塞斯輕蔑、刺耳的語氣讓蒲甄畏縮了一下。
麥領主倒退一步,抓著繩索。「我回來的時候,你母親來找過我,詛咒發誓說她愛上柯
伯恩,而你是他的骨肉,和我無關。」
「你就相信她?」
「這三十多年來我一直在心裡尋找她說謊的理由。為什麼她要這樣說?難道是要保護我
嗎?保護我們大家?」
塞斯低著頭,按摩瘀青的手腕。奇怪的是,他垂著眼睛打量的人是蒲甄而非麥麒麟。他
說的話完全出自於內心。「不是,是因為她覺得羞愧、覺得骯髒,經過他對地做了那些事情
,她覺得再也配不上你這樣的好人。」
麥領主嘴唇扭曲地說:「我這樣的好人……」他搖搖頭,佝僂著肩膀,走向狄坦的屍體
。
塞斯雙手握拳,現在他幫不了麥領主,畢竟自己也有太多的傷痛需要處理。蒲甄坐在草
地上,雙手抱住自己,淚流滿面。他無視於疼痛的肩膀,走過去坐在她身邊,溫柔地擁她入
懷,把臉埋在她的秀髮裡面,彷彿她的香氣能夠趕走他生命中所有的黑煙。他用臉頰摩挲她
的喉嚨,嚐到她的淚。
療傷的陽光照在蒲甄的背上,他們彼此倚偎,迷失在擁抱的安慰裡面,根本沒有聽見樹
葉沙沙的聲音和交談聲。
一個冰涼的狗鼻子輕推蒲甄的前額,濕濕的舌頭舔著她的臉。她睜開一隻眼睛,從塞斯
的肩膀看過去。
那一口黃色的大板牙,讓蒲甄目瞪口呆,全英格蘭只有一隻狗會這麼笨、這麼醜陋。
蒲甄試圖開口,可是發不出聲音。塞斯逐漸察覺到她僵硬的反應,終於抬起頭來,隨著
她目光的方向,從那雙緞帶鞋、往上到綢緞的襯裙、再到瞇成一條線的褐色眼睛。
塞斯迎視他前任情婦兼未婚妻充滿怨恨的目光,本能地抬起雙手調整根本沒戴的面具,
「巴瑞斯」則興致勃勃地豎起耳朵。
「噯,噯,」崔西嬌聲地說。「這不是我親愛的姪女嗎?」
貝鄉紳湊近崔西的肩頭,用放大鏡對著蒲甄猛瞧,彷彿那是顯微鏡,她則是一隻蟲。「
天哪,真的是她,不是嗎?妳怎麼想呢?」
蒲甄站起來,緊張地絞著雙手,在姑姑尖銳地審視之下,她似乎又變回那個九歲的小女
孩,臉上沾著黑墨、衣服士都是硫磺味。
塞斯跟著起身,雙手佔有地抓住她的肩,為她增添勇氣。
「妳怎麼找到我們呢?」蒲甄問道。
「一張匿名的字條。」崔西咄道。
「狄坦。」塞斯低語著。「他無疑是希望讓他們發現我們臨死前抱在一起。」
「我可以解釋。」蒲甄溫柔地說。
崔西揮揮手。「何必費事呢?這已經解釋許多事情了。」她舉起手指頭一一計算著。「
妳引誘我的未婚夫、佯裝他是惡名昭彰的匪徒。」
「恐怕那不是偽裝,伯爵夫人,這個男人的確是個惡名昭彰的罪犯。」亞洛爵士大步從
樹林裡走出來,後面跟著三名副手,其他的手下一一散開,用手杖試探地戳著木屋的碎石頭
。塞斯從蒲甄後方退開,斜倚著一株老橡樹。
「安靜,」崔西咄道,責備亞洛爵士。「你怎麼敢打斷我的話?我剛剛說到哪裡了?噢
,對,妳還假裝被人綁架,其實是和他私奔。」
「偉大的冒險之旅!」貝鄉紳打岔道。
「可是我是真的被綁架。」蒲甄抗議道。
崔西不信地揚揚眉毛。「我猜是這個浪子把妳栓在他的床邊?」
蒲甄脹紅了臉,沒有回答。
崔西繞過她的姪女,彷彿她是隱形人一般,伸出鮮紅的手指,掠過塞斯的襯衫前襟。「
如果我聰明一點,就應該把這個浪子栓在我的床邊。」
塞斯雙手抱胸,露出傲慢的笑容。「那是妳唯一能夠留住我的方法,親愛的。」
崔西尖聲大叫。
亞洛爵士拿出手銬,露出愉快的笑容。「這位紳士現在唯一要栓的鍊子是手銬和腳鐐,
直到他因為可怕的蘇格蘭搶匪柯派克的惡行受審,例如搶劫、綁架——」
「你可以再補充一項——謀殺,先生。」他的一位副手看著狄坦的屍體嚷叫說。
麥領主走過來。「我禁止你們逮捕那個人。」
「為什麼那麼費事?」崔西跺著腳說。「何不乾脆立刻吊死他算了?」
貝鄉紳拍拍他肥胖的手掌。「噢,這真是有趣極了,比獵狐狸好玩多了。」
塞斯對著崔西微笑。「可惜我們不在法國,親愛的,否則妳可以叫人砍掉我的腦袋。」
「我很樂意。」她嘶聲地說。
「你又是誰呢,先生?」杜亞洛質問麥麒麟。
麥領主伸出手臂,安慰地環住蒲甄的肩膀。「我是這位年輕姑娘的未婚夫。」
「我是她的丈夫。」塞斯補充。
亞洛爵士再一次舉起手銬。
「你不能逮捕那個男人,」麥領主重複地強調。「國王已經發給他特赦令,饒他一命。
」
治安官的笑容有些僵硬。「那就拿來給我看啊!」
麥領主望向蒲甄,蒲甄望著塞斯。他的下巴緊繃,卻拒絕迎視蒲甄的目光,反而不疾不
徐地伸出手臂,手腕朝向亞洛爵士。
「不!」蒲甄發出痛苦的吶喊,大家都瞪著她看。「麥領主說的沒錯,你不可以逮捕他
!」
「為什麼?」亞洛爵士冷冷地問。
她飛快地轉動思緒,雙手緊張地絞在一起,突然靈光一閃,她充滿希望地抬起頭說:「
因為他不是可怕的蘇格蘭搶匪柯派克,我才是。」
塞斯忍不住呻吟;亞洛爵士驚愕地張大嘴巴;貝鄉紳突然被空氣嗆到,脹紅了臉,對於
整件事情嶄新而刺激的發展,一時找不出合適的形容詞來評論;崔西趕緊從胸口掏出手帕,
遞給他。
「沒錯,」蒲甄在空地上踱起方步,飛快地思索,亞洛爵士的手下跟在她後面,手裡拿
著的手銬叮噹作響。「這些年來,我一直是搶匪,你想為什麼搶劫事件大都發生在邊界一帶
?那是因為每當崔西姑姑送我上床以後,我就沿著格子圍籬爬到地面上,騎著種馬越過月光
下的草坪——」
「妳沒有種馬——」塞斯溫柔地提醒她。
她走過他旁邊,故意用力地踩他腳趾頭。「也可能是一匹牡馬,反正黑漆漆的,難以辨
認。我只在乎劫掠富人,搶奪無辜——」
「這個故事太荒謬了!」麥領主打岔。
塞斯嘆了一口氣。「終於有一個理智的人開口了!」
麥領主挺直身體,驕傲地拉緊肩膀上的格子呢披肩。「我才是真正的、可怕的蘇格蘭搶
匪柯派克。」
塞斯發出絕望的呼喊,臉頰埋在手掌裡面。
「貝鄉紳僱用的管家會非常樂意證實我的身分,」麥領主說道。「他和僕人們大膽地企
圖要捕捉我,卻被我逃掉了。當時連女僕都有武裝。」他瞇起眼睛看蒲甄一眼。「若不是某
人有先見之明通知他們,說我活著比死了值錢,我可能就命喪黃泉了。」
蒲甄這才注意到他臉頰上的瘀傷,愧疚地聳聳肩膀,無意間咬掉一片指甲。
空地上突然爆出一片混亂,亞洛爵士十分欠缺紳士風度地詛咒一聲,把手銬丟在地上;
他的副手搔搔腦袋,狐疑地打量著蒲甄和麥領主;崔西大聲尖叫要處罰,要求亞洛爵士
別放過他們,統統一起吊死;笨狗「巴瑞斯」繞著貝鄉紳打轉、狂吠。
一聲刺耳的高地戰吼破空傳來,空地上突然變得寂靜無聲,「巴瑞斯」嗚咽地鑽到崔西
的裙子後面躲起來。兩匹馬突然從羊齒蕨中闖出來,馬上的騎士在最後一刻才勒住坐騎,馬
蹄只差一步就踩到人群。
亞洛爵士雙手插腰地面對他們。「讓我猜猜,你們想必也是可怕的蘇格蘭搶匪柯派克。
」
杰米脫掉帽子。「在此聽候差遣,先生。」
杰米一看見蒲甄和塞斯——雖然臉色陰鬱,可是顯然活得很好——尖銳的五官立刻鬆懈
下來;崔西一看到丹尼則臉色發白,溜到貝鄉紳後面,他肥胖的身子卻無法同時遮掩崔西和
「巴瑞斯」。
丹尼開懷大笑,策馬向前。「耶,杰米,我的伯爵夫人在那裡!哈囉,愛人,妳還記得
我嗎?」
「夠了!」亞洛爵士咆哮地說,蒲甄幾乎笑出來。亞洛發怒的時候,的確顯得威風凜凜
、很有權威的樣子。「我很希望接受伯爵夫人的建議,把你們統統吊死,可是我所效忠遵守
的英格蘭法律禁止我這麼做,所以我只好逮捕唯一一位我認為能夠給我答案的人。」
麥領主向前一步,但塞斯擋在他前面,這一次當他伸出手腕時,亞洛爵士「噹」地一聲
拷上手銬。
治安官退後一步時,蒲甄顫巍巍地吸一口氣穩住自己。她鎮定地走過去,勇敢地用手背
拭去淚水,無視於崔西和其他人的存在,傾身向前,以一種令人融化的溫柔,吻著塞斯的嘴
唇,連那冷硬、沈重的金屬鍊子都無法阻止她貼向愛人的身軀。
他微微退開,短暫的流連時間只夠他的唇貼著她的耳朵。蒲甄屏住呼吸,渴望珍惜在下
一次相聚之前,他所吐露的任何衷曲。
「再見了,我親愛的女公爵。」他低語。
她雙手握拳,看著亞洛爵士的副手帶著塞斯離去,麥領主跟在後面,顯然決心要支持他
的獨生子。塞斯回過頭來,朝她眨眨眼睛,蒲甄知道自己會永遠記得他這副模樣:那微帶邪
氣的笑容、眉宇之間沾著黑煤灰、燦爛的陽光照著他凌亂的頭髮,直到這個苦澀的終點,塞
斯依然大膽、傲然地面對。
崔西的手指像小刀似地掐進蒲甄的手臂。「跟我來,妳這個邪惡、不知感激的丫頭。妳
不只羞辱了妳的父親,還羞辱我所有死去的丈夫!我為妳做了這麼多,妳竟然這樣來感謝我
,真讓我難以相——」
蒲甄甩開姑姑的掌握,挺直肩膀,向前一步,利用身高上的優勢從鼻尖底下俯視她姑姑
。
崔西匆促地倒退一步,差點踩到「巴瑞斯」,是貝鄉紳及時扶住她才不致摔倒。她揪住
自己的胸口,呢喃地說:「呃,我從來沒有……她竟然那麼傲慢……」
貝鄉紳牽著她的手走開,一面同情地安慰著她。臨去之前,還扭頭看蒲甄一眼,眸中充
滿勉強的讚賞,「巴瑞斯」則嗚咽地跟在後面。
蒲甄獨自站在那裡,奇怪的是,竟然是丹尼走過來把手搭在她肩膀上。「來吧,姑娘,
妳非常的勇敢,可是我們最好送妳回家去。」
她茫然地向前走,希望自己還記得家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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