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在馬利格林

      「是啊,確有許多人醉心於女人,神魂顛倒,不惜為了她們而當奴僕。
    還有許多人因女人之故身敗名裂,執迷不悟,罪孽深重……啊,難道女人
    真是這麼強大,你們男人只好讓她們為所欲為?」

                         ——艾司德拉斯ヾ

    ヾ基督堂城大體以英國牛津為藍本,種種情事分別見於第二部和第六部。

                    1

    小學老師就要離開村子,人人都顯得不大好受。水芹峪開磨坊的把他的白篷小貨車
連馬都借給他,幫他把一應物件運到大約二十英里外他要去的城市。車身容積綽綽有余,
老師路上不必擔心。校捨家具原來由董事會配置了一部分;老師自己除了書籍,只有一
種笨重東西,那是架豎式鋼琴,是他當年一時心血來潮想學鋼琴,在拍賣會上買到手的,
以後那股熱勁兒慢慢過去了,一點彈琴技巧也沒學好,而每逢搬家,買來的這件東西始
終成了他的累贅。

    教區長素來不願意看到變動,所以整天都到外邊去了。他總要到晚上才回來,因為
那時新教師多半已經到校,諸事安排停當,一切也就平靜如常。

    鐵匠、莊頭和老師站在小接待室裡的鋼琴前面,一籌莫展的樣子。老師已經表示過,
就算能把它弄到車上,到了他要去的基督堂ヾ那個城市,他還是不知道拿它怎麼辦,因
為他初來乍到,只能臨時找個地方住住。

    ヾ《新約﹒馬太福音》中說:最後晚餐以後,十二門徒中的猶大帶人來捉耶穌。耶
穌說完話,「當下,門徒都離開逃走了。」
    一個十一歲的男孩子正幫著扎東西,挺有心事的樣子,這時走到大人這邊來,趁他
們摸著下巴頦的時候,大聲說:「姑婆有個好大的柴房哪,你找到地方放它之前,也許
能寄放在那裡頭吧。」他因為說話聲音大,臉紅了。

    「這主意倒真不賴呢。」鐵匠說。

    於是他們決定派代表去找孩子的姑婆(住在本村的一位老姑娘),跟她商量商量,
好不好把鋼琴在柴房裡先放放,以後費樂生先生再派人來拿。鐵匠和莊頭馬上去看存放
的地方合適不合適,孩子和老師就留在那兒站著。

    「裘德,我要走啦,你心裡不大好受吧?」老師親切地問他。

    孩子立刻眼淚汪汪的,因為他本來不過是在眼下這位老師任職期間上上夜校,算不
得是個正規生,而只有正規生才理所當然地跟老師的生活接觸密切。如果一定說真話的
話,正規生這會兒都站得遠遠的,就像某些名垂史冊的使徒那樣袖手旁觀,無動於衷,
誰也不肯主動過來,熱心幫忙。ヾ

    ヾ哥特式教堂曾被視為中世紀精神的象征。拉斯金是哥特式建築藝術復興的倡導者,
十九世紀歐洲和北美建築師對此頗有創新,此即「現代哥特式風格」。哈代的話卻有諷
刺意味。
    孩子慢騰騰地翻開費樂生先生當做臨別紀念送給他的那本書,承認他心裡不好受。

    「我也是啊。」費樂生先生說。

    「先生,你幹嗎走呀?」

    「哎——這可說來話長啦。裘德呀,你這會兒還不懂我走的道理,等你再大點,你
就明白啦。」

    「先生,我覺著我這會兒就懂。」

    「好吧,不過你可別到處說就是啦。你懂大學是怎麼回事兒嗎?大學學位是怎麼回
事兒嗎?誰要是打算在教書方面幹出點名堂,缺了這個資歷可不行。我的計劃,也可以
說我的理想吧,就是當上個大學生,以後就到教會擔任聖職。住在基督堂,要麼住在它
附近,可以說,我就算到了最高學府啦。要是我的計劃真能行得通的話,我覺得人住在
當地比在別處實現計劃的機會總要多得多呢。」

    鐵匠和他的同伴回來了。福來老小姐的柴房挺干燥,是個頂刮刮的合適地方。看意
思她願意給鋼琴一隅存身之地。這一來就可以把鋼琴留在學校裡直到晚上,因為那時候
搬它的人手就多了。老師又朝四周圍看了看。

    裘德幫著把小件袋上車。九點鐘費樂先生上了車,坐在書籍和行李旁邊,向各位朋
友道別。

    「裘德,我忘不川爾。」馬車開走的時候,他笑著說。「別忘了,要做個好孩子;
對動物跟鳥兒心要好;你能讀到的書都要讀。有朝一日,你到了基督堂,看在老交情分
兒上,可別忘了想方設法找到我。」

    貨車吱吱嘎嘎地駛過草地,繞過教區長住宅的拐角就消失了。孩子回到草地邊上汲
水井那兒,剛才他為幫自己的恩人和老師裝車,把水桶撂在那兒。他這會兒嘴唇有點顫,
打開井蓋,開始要放桶,不過又停住了,腦門和胳臂都靠在井架上,臉上流露出呆呆的
神情,這種神情只有他那樣愛想事的孩子在小小年紀過早感到人生坎坷時才會有。他往
下看的那眼井的歷史和村子一樣古老,在他這個位置可以看得到井裡像是一串串一圈圈
透視畫,一直到了一百英尺深處,最後形成一個波動不息的閃光的亮盤子。靠近井上端
處有層青苔,再往上長著荷葉蕨。

    他自言自語,聲調裡含有富於奇想的孩子才有的感傷味兒:「老師以前不就是這樣
天天早上打幾十遍水嗎?以後可再不會啦。我瞧見過他就是跟我一樣,打累了,先不把
水拎回去,一邊休息會兒,一邊往底下瞧。不過他人可聰明啦,怎麼肯在這兒呆下去呢
——這麼個死氣沉沉的地方啊。」

    他的一滴眼淚落到井底。早晨有點霧濛濛的,他哈出來的氣,好似更濃的霧,疊在
了平靜而沉滯的空氣上面。猛然間,一聲喊叫把他的心思打斷了。

    「你這個小懶鬼呀,你倒是把水送回來呀!」

    喊叫的是個老太婆,她人已經從不遠地方對著園子柵欄門的草房門裡探出身子來了。
孩子趕緊打個手勢,表示就來,於是硬憑他那身量使得出來的最大力氣,把水桶提上來,
先放在地上,然後倒進自己帶來的小點的水桶裡,又歇了歇,透了口氣,就拎著它們穿
過水井所在的那片濕漉漉的草地——它大致位於村子(不如說位於馬利格林的零落的村
戶人家)的中央。

    那個村子不單地盤小,外邊樣式也老舊,坐落在毗連北維塞克斯郡丘陵地的一片時
起時伏的高地的一個窪子裡。不過老歸老,舊歸舊,那眼井的井身總還是當地歷史上唯
一一件萬古如斯的陳跡。近些年,好多屋頂開天窗的草房都拆掉了,公共草地上好多樹
也砍伐了。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原來那座風格獨特的教堂,駝峰屋頂、木構塔樓。形狀
古怪的斜脊,無不拆得一千二淨,拆下來的東西全都敲碎了,一堆堆的,不是給小巷當
舖路石,就是給豬圈砌圍牆,做園子裡的椅凳,當路邊隔籬的護腳石,要麼是給街坊的
花壇堆了假山。取老教堂而代之的是某位歷史遺跡摧毀者在新址上,按英國人看不慣的
現代哥特式風格設計,鳩工建起的一座高大的新建築ヾ,為此他曾天天從倫敦到馬利格
林打個來回。原來久已聳立的供奉基督教神祗的聖殿的原址,哪怕是在歷經滄桑的教堂
墓地改成的青蔥平整的草坪上,也休想找到半點痕跡。剩下的只是在蕩然無存的墳墓前
樹過的十八個便士一個、保用五年的鑄鐵十字架,聊供憑吊而已。

    ヾ此語見於《舊約﹒約伯記》,不過她說的是大意。

                    2

    別看裘德﹒福來身子骨單薄,他可是一口氣就把滿滿兩桶水拎到了草房。草房門上
方有塊長方形小藍匾,上漆黃字:多喜﹒福來麵包房,在鉛條嵌住玻璃的窗戶(保留這
樣窗戶的人家極少,這是其中之一)緊後面放著五瓶糖果,還有一個柳條圖案的盤子,
盛著三個小圓麵包。

    他在屋後把水倒完,聽得見門裡頭他的姑婆,也就是匾上寫的多喜,正跟幾位鄉親
聊得挺歡。她們親眼瞧著小學教師離開,這會兒正把這件大事的種種細節往一塊兒湊,
還肆無忌憚地瞎猜他以後會如何如何。

    「這是誰呀?」一個有點眼生的女人看見孩子進來就問。

    「問得好啊,威廉太太。是我的侄孫子喲,你上回來過之後他才來的。」答話的這
位老住戶是個個兒又高又干瘦的婆子,什麼不值一提的事,她一說就帶著哭腔,還要輪
流朝每個聽她說話的人說上一言半語。「總在一年前吧,他打南維塞克斯南邊的麥斯托
過來的——命才苦呢,貝林達,」(臉往右邊一轉)「卡洛琳哪,你都知道呀,他爸爸
住在那邊兒,得了『瘧子』,兩天就沒啦。」(臉又轉到左邊)「要是全能的上帝把他
跟他爹娘一塊兒叫了去,那倒是挺福氣呢,可憐的沒點用的孩子喲!可是我把他弄到這
兒來啦,跟我住一塊兒,總得替他想出個辦法,不過這會兒要是辦得到,得先叫他賺幾
個錢。他剛給莊稼漢陶大趕鳥兒,省得他淘氣嘛。你幹嗎走呀,裘德!」她接著說下去,
孩子覺著她們瞄著他的眼光那麼厲害,就像抽他嘴巴,想躲到旁邊去。

    本地那個替人洗衣服的女人接過話碴說,福來小姐(叫福來太太也行,隨她們怎麼
稱呼,她也無所謂)把他留在身邊這個主意還真不賴——「給你做個伴兒,省得你一個
人孤單,替你拎拎水,晚上關關百葉窗,烤麵包時候也幫點忙,都行嘛。」

    福來小姐可是不以為然。「你幹嗎不求老師帶你到基督堂,也讓你當學生呀?」她
幸災樂禍地擠眉弄眼,接著說,「我瞧他也找不著比你還好的嘍。這孩子看書看得邪乎
哪,才邪乎哪。我們家就興這一套。他有個表姊妹,我聽說也這個調調兒,不過那孩子,
我沒見到她有年數啦,雖說她碰巧在這兒落地,還就在這屋裡頭。我侄女跟她男人結婚
之後,大概一年工夫還沒自個兒的房子,後來總算是有了,可又——唉,別提這個啦,
裘德,我的孩子喲,你可千萬別結婚,福來家的人可不能再走這一步啦。他們就生了蘇
一個孩子,我拿她就當自個兒的一樣,貝林達,後來他們倆吵散了,一個小丫頭子真不
該知道這些變故喲!」

    裘德覺著大夥兒又把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來了,於是走到烘房,把原來準備好當早
餐的那塊烘糕吃了,然後攀過房後的樹籬,出了園子,沿著一條小路一直朝北走,最後
走到了高地中間一塊朝四下舖展的凹陷的寬廣而僻靜的地方,原來這是撒過種的麥田。
他就在這片老大的窪地上給陶大先生幹活。他再往前走,到了麥田正中間。

    麥田的褐色地面的四周高高隆起,似乎上與天齊,這時由於霧氣迷茫,把它的實際
邊緣籠罩起來了,所以本來的景象也就隱沒在霧中,而且使這個地方的孤寂淒涼更為深
沉。點綴這刻板劃一的景色的醒目東西只有那個上年堆的、至今還立在耕地上的麥垛,
一看他走過來就振翅飛走的老鴰和他剛走過的那條直穿麥田的小路。誰在這條路上來往,
他這會兒一點不知道,不過他確實知道他家裡故世的先人中間有很多曾經走過。

    「這兒真夠寒磣哪。」他嘴裡嘟嘟囔囔的。

    新耙過的一排排條溝延伸下去,看起來就像一塊新燈芯絨上邊的紋路,把這一大片
土地的外貌弄得一副既俗不可耐又唯利是圖的樣子,把它的多層次的色調抽乾了,把它
的全部歷史也都抹掉了;其實那斑斑泥土,纍纍石塊實實在在地盡有著剪不斷的未了緣
——遠古以來的歌唱、歡聲笑語和踏踏實實的勞作仍在經久不息地迴盪。每英寸土地,
不論最早開出來的還是最晚開出來的,都是當年散發著活力、狂歡、喧鬧和慵倦的場地。
每一碼土地上都有一群群拾穗人蹲著曬太陽。在收割和人倉活動的;司歇時候,人們就
把毗鄰小村子組織起來,玩起找情人游戲。在把麥田同遠處人工林隔開的樹籬下,姑娘
們不惜委身於情人,但是到了下個收穫季節,他們就對姑娘們掉頭不顧,正眼也不瞧一
下。在古老的麥田裡,何止一個漢子對娘兒們信誓旦旦,哪想到他在近邊教堂裡履行諾
言之後,到了下個播種期,一聽見她聲音就發抖。不過裘德也好,他四周的老鴰也好,
心裡都沒盛著這類事。他們只把它當成一塊冷清地方,裘德一方以為它的性質純屬供人
勞作,對老鴰一方來說它正好是足以填飽肚子的谷倉。

    那孩子站在前面提到的麥垛下面,隔幾秒就使勁搖他的嘩腳板兒。只要嘩腳板一響,
老鴰就停止啄食,從地上飛起來,接著從容展開摩擦得如同鎖子甲葉片一樣晶亮的翅膀
飛走了;它們轉了一圈之後又飛回來,小心翼翼地防著他,隨後落到稍遠的地方啄食。

    他搖嘩啷板搖得膀子都酸痛了;到後來對於老鴰覓食願望受到阻礙,反而同情起來。
它們好像跟他一樣,活在一個沒人理沒人要的世界裡。他幹嗎非得把它們嚇跑不可呀?
它們越來越像是好脾氣的朋友,等待著哺食——只有它們才能算在朋友之列,因為它們
總還對他有那麼點興趣,因為姑婆不是常對他說,她對他沒一點興趣嗎?他沒再搖嘩啷
板,老鴰也就再落到田裡。

    「可憐的小寶貝兒喲!」裘德大聲說,「你們該吃點飯啦——該吃啦。這兒夠咱們
大伙吃呀。莊稼漢陶大供得起你們吃呀。吃吧,吃吧,親愛的小鳥喲,美美地吃一頓
吧。」

    它們就像深褐色土地上一片片黑點子,呆在那兒吃起來,裘德在一邊欣賞它們的吃
相。一根神奇的同病相憐的細線把他的生命和它們的生命串連起來,這些老鵲的生命無
足輕重,不值憐惜,又何異於他自己的遭遇呢!

    他連嘩啷板兒也扔到一邊兒去了,因為那是個卑鄙下賤的工具,對鳥兒和對鳥兒的
朋友他自己,都是懷著無限惡意的。猛然間,他覺得屁股上挨了重重一傢伙,緊跟著是
嘩啷啷一聲響,這分明是告訴他的受了驚的感官,嘩腳板兒正是作惡的工具。老鴰和裘
德都嚇了一大跳,後者兩眼昏昏地瞧見了莊稼漢的形象,原來是偉大的陶大先生駕到了,
他那張惡狠狠的臉衝著裘德蜷起來的身子,手裡嘩啷板兒搖來晃去的。

    「這就是『吃呀,親愛的小鳥喲』,對不對,小子。『吃呀,吃呀,親愛的小鳥
喲,』行啊!我要叫你屁股好好嘗嘗滋味兒,瞧你還急不急著說『吃呀,親愛的小鳥
喲!』你原先也是在老師家裡躲著,不上這兒來,是這麼回事兒吧?嘿嘿!你一天拿六
便士,就是這樣把鳥兒從我的麥子上趕走呀!」

    陶大怒氣沖沖,惡聲惡氣,破口大罵,一邊拿左手抓住裘德的左手,拽著他瘦弱的
身子繞著他自己轉圈子,還用裘德的嘩啷板兒的平滑面打他的屁股,繞一圈打一兩回,
連麥田裡也響起了抽打的回聲。

    「先生,別打啦——求求別打啦!」轉圈子的孩子哭喊著,他整個身子受到離心力
支配,一點沒法做主,就跟上了鉤的魚給甩到地上一樣,眼前的山岡、麥垛、人工林小
路和老鴰怪嚇人地圍著他一個勁兒地轉圈子賽跑。「我——我——先生——我是想地裡
的收成會怪不錯的——我瞧見過下種呀——老鴰吃那麼點也可以呀——先生,你沒什麼
損失呀——費樂生先生還囑咐過,待它們心要好呀——嗚!嗚!嗚!」

    裘德要是索性對先頭說過的話矢口否認,恐怕反倒好點,可是他這番真心表白似乎
把莊稼漢氣得更厲害了。他還是一個勁兒啪啪抽打轉圈兒的淘氣鬼,嘩啷嘩啷的聲音傳
到了麥田以外,連遠處幹活兒的人都聽見了——還當裘德正不辭勞苦地搖嘩啷板兒呢,
而且隱在霧中的那座嶄新的教堂的塔樓也發出了回聲,要知道那位莊稼人為了證明他對
上帝和人類的愛,還為建教堂大量捐過款哩。

    又過了會兒,陶大對懲罰工作也膩了。他叫渾身哆嗦的孩子好好站著,從衣袋裡掏
出六便士給他,算是他干一天的工錢,說他得趕快回家,以後哪塊麥田也不許他隨便來。

    裘德蹦開了一點,隨即哭哭啼啼沿著小路走了;他哭,倒不是因為打得疼,當然疼
得也夠厲害;也不是因為領悟到天理人情,顧此就要失彼,對上帝的鳥兒有好處,對上
帝的園丁就有壞處;他哭是因為他到這個教區還不滿一年就搞得這麼丟人現眼而非常痛
心,恐怕這以後真要成了姑婆生活裡的包袱。

    心裡既然橫著這樣的陰影,他不想在村裡露面,於是從一道高樹籬後面,穿過牧場,
住家裡走。他瞧見潮濕的地面上有幾十對交尾的蚯蚓蜷臥著,它們在一年之中這個季節
的這樣天氣都是這樣。要是按平常步子往前走,每跨一步又不把它們踩死,那是辦不到
的。

    雖然莊稼漢陶大剛才傷害他不淺,但是他是個什麼東西也不忍傷害的孩子。每回他
帶一窩小雛兒回家,心裡總是難過得大半夜睡不著覺,第二天一大早就把小雛兒連窩一
塊兒送回原來地方。他一瞧見樹給砍伐了或是修剪了,人簡直受不了,因為他的幻覺使
他感到這樣做就是折磨它們;凡到剪伐時候,都正值樹汁從根部往上輸送,所以樹要流
出大量汁液,他孩提時見此情景,內心充滿了憂傷。性格方面的這種軟弱,姑且這麼說
吧,表明他是注定終生感到大痛苦的那類人,只有到他無用的生命落幕之際,才得以重
新得到解脫。他小心翼翼地在蚯蚓中挑著道走,一條也沒踩死。

    他進了草房,看到姑婆正把一便士麵包賣給一個女孩子。顧客走了以後,她說:
「你怎麼上半天半路兒就回來啦?」

    「人家不要我啦。」

    「怎麼回事兒?」

    「我讓老鴰啄了點麥粒兒,他就不要我啦。這是工錢——算是最後一回掙的。」

    他一副慘樣把六便士丟到桌子上。

    「唉!」姑婆說,噎住一口氣,跟著長篇大論教訓起他來,說他一整個春上啥也沒
干,就賴著她。「要是連鳥兒都趕不了,那你還能幹什麼呀?哪,別這麼一副不在乎的
樣兒。要說莊稼漢陶大比我也好不到哪兒,不過是半斤八兩,約伯不就說過嘛,『如今
比我年輕的人笑話我,我可瞧不起你們的老子哪,我把他們放到給我看羊的狗一塊兒
啦。』ヾ反正他老子給我老子當長工就是啦。我叫你替這傢伙幹活兒,我真算是糊塗透
啦,就為不讓你淘氣,我干了不該幹的事喲。」

    ヾ公元43年,羅馬皇帝克勞狄烏斯征服了古代不列顛,為了軍事、政治、貿易和安
全等目的,下令在不列顛境內廣辟道路。現據其整體規模,將這些大道譯成馳道。
    她越說越一肚子氣,倒不是為裘德沒能烙盡職守,而是因為他到陶大那邊去,辱沒
了她;她主要是從這個角度給他定位,至於道德什麼的還在其次。

    「不是說你該讓鳥兒吃莊稼漢陶大的東西,這事兒你本來也錯了嘛。裘德呀,裘德,
幹嗎你不跟那位老師一塊兒走,到基督堂還是什麼地方去呀?不過,不提啦——你這個
沒出息的孩子喲,你們家這支壓根兒沒人出去闖蕩過,以後也別提嘍!」

    「姑婆,那個美麗的城市在哪兒呀——就是費樂生先生去的地方?」孩子默默沉思
了一會兒問道。

    「哎呀,你也該知道基督堂這個城市在哪兒啦。離咱們這兒大概二十英里吧。那地
方對你可是太了不起嘍,你可沒緣分跟它搭上關係呀,可憐的孩子,我就是這麼想喲。」

    「費樂生先生長遠在那邊嗎?」

    「我怎麼知道。」

    「我能不能去看望看望他?」

    「哎呀,不行呀!你還沒長大哪,就連這方近左右也還沒弄清楚,要不然你怎麼瞎
問呀。咱們跟基督堂的人向來不搭界,基督堂的人也不跟咱們來往。」

    裘德走到外邊去了,比平常更加感到他這個人生到世間來真是多余的,隨後仰面朝
天躺到了豬圈旁的乾草堆上。霧已漸轉透明,太陽的位置可以看得出來。他把草帽拉到
臉上,打草緶間的隙縫往外瞄白晃晃的光,心裡在胡思亂想。他發現人要是長大成人了,
必定會重任在肩。人間萬事並不是他想象的那樣彼此合拍共韻,協調一致。天道悠悠,
竟然如此猙獰,不禁使他生出反感。對這一群生靈仁慈就是對另一群生靈殘忍,這種感
想毒害了他萬匯歸一的和諧感。他深深感到,你慢慢長大了,就覺得你處在生命的中心
點上了,再不是你小時候那樣覺得是在圓周的某一點上,於是你陷在無端恐怖之中,不
寒而栗。你周圍老像有什麼東西閃閃發光、花裡胡哨、嘩裡嘩浪,噪聲和強光捶打著你
那個叫生命的小小細胞,強烈地震動它,無情地扭曲它。

    要是他能攔住自個兒不長大,那該多好啊!他不願意成個大人。

    不過他到底是個一派天真的孩子,等一會兒就把那種頹喪情緒忘掉了。上半天余下
的時間,他盡幫姑婆做事,下午沒事幹,就到村子裡去。他在那兒問一個人基督堂在哪
一方。

    「基督堂嗎?哦,對啦,就在那邊兒,我可壓根兒沒到過——壓根兒沒到過。在那
樣的地方,我沒事兒可干。」

    那漢子向東北方向指指,指的正好是裘德剛才蒙受奇恥大辱的麥田那邊,雖屬巧合,
還是叫他一陣子揪然不樂;不過由此而生的畏葸反而更激起他對那座城市的好奇心。莊
稼漢固然說過不許他到麥田,可是基督堂正在對面。於是他偷偷溜出了村子,往下走向
那塊目擊他早上受到懲罰的窪地,在它的小路上走,沒敢岔出一英寸,隨後爬上了另一
邊坡子,那條小路長得真討人厭,後來算走到個小樹叢旁邊它跟大路相接的地方,到此
也就沒什麼經人耕種的田地了。他一眼望去,但見一片荒涼空闊的丘陵地。

                    3

    在沒設邊籬的大路上和它的兩旁,連個人影也看不見。白晃晃的大路彷彿朝上延伸,
越高越窄,遠接天際,恰好在最高處,一條貫穿這一帶地方的綠油油的「山脊路」——
原屬古羅馬馳道ヾ的伊克內爾德大道橫插過來,同它呈十字交叉。這古道自東向西延伸
好多英里,人們至今還多少記得早年趕牛羊上廟會和集市都利用它。不過眼下已經沒人
過問它了,所以蔓草叢生,掩覆了路面。

    ヾ《新約﹒啟示錄》中說:「……我被聖靈感動,天使……將那由神那裡從天而降
的聖城耶路撒冷指示給我……」以下極寫耶路撒冷如何由奇珍異寶造成和裝飾。天上的
耶路撒冷亦作新耶路撒冷。
    幾個月前一個黑沉沉的晚上,一個運貨人把他從南下的火車站帶到他要去寄居的那
個簇擁在一起的小村落。自那以後,他根本沒閒逛到這麼遠,再說在這之前也萬沒想到
緊靠他的高地世界下方,竟是那麼遼闊的地勢低平的荒野的邊緣。在他眼前,北面的東
西兩至之間大約四五十英里、整個呈半圓形的地面,向四處舖開;那邊的大氣顯然比他
在高地這邊呼吸的更藍,更潮潤。

    離大路不遠地方有座歷經風雨剝蝕的暗紅色磚瓦蓋成的谷倉,當地人管它叫棟房子。
他剛要打谷倉邊走過去,忽然眼一亮,看見倉簷邊靠著一個梯子。裘德陡地想到了登得
高就望得遠的話,就停下來對梯子端詳了一會兒。房頂斜坡上,有兩個人正修瓦頂。於
是他轉身上了山脊路,向谷倉走去。

    他朝工人望了會兒,露出有所希求的神情,隨即鼓起勇氣,爬上梯子,站到他們近
邊上。

    「嗨,小子,你跑上來幹嗎呀?」

    「勞駕,我想知道基督堂在哪兒?」

    「基督堂在那邊兒,從這兒過去,就是那片樹旁邊兒。你大概能看得見,那可得晴
天才行哪。哦,這會兒不行,你沒法看見啦。」

    另一個瓦工,只要能暫時擺脫一下單調乏味的活兒就高興,也轉過臉去望剛說到的
地方。「這樣的天氣,你就不大能看得見啦,」他說,「我那回看見它的時候,正好是
太陽下山,一片火紅,就像是——我可形容不上來。」

    「就像是天上的耶路撒冷ヾ哪。」滿臉正經的小淘氣想起來就說。

    ヾ希臘神話中獅頭、羊身、蛇尾的吐火女怪。
    「哦——我可壓根兒沒這麼想過……反正我今兒瞧不見基督堂就是啦。」

    孩子極力睜大了眼睛瞧,可是怎麼也看不到遠處的那座城市。他從谷倉上下來。他
那個年紀,心思容易變,在古道的舊跡上走著的時候,也就把基督堂撂到一邊了,又在
路兩邊的土堆上尋找自然生長出來的好玩的東西。在回到馬利格林的路上,再次經過谷
倉時候,他注意到梯子還在原處,那兩個人干完活走了。

    天色已晚,漸漸昏暗,仍舊有一片薄霧,不過除了荒野靠下方的比較潮濕的地段和
河道兩岸,其他地方的霧氣多少散了點。這時他又想到了基督堂,既然眼巴巴地從姑婆
家出來已經走了兩三英里,總希望看見一回人家跟他說的那個富有吸引力的城市什麼樣
呀。不過就算他一直在這兒等下去,入夜之前,大氣也未必完全開朗吧。可是他絕不甘
心離開這兒,因為他要是轉回那個村子,只要再走幾百碼,北方的空;周地帶就從眼界
裡消失了。

    他爬上了梯子,想再看看那兩人指給他看的地方,一上到梯子頂高的一檔,就拿身
子靠著谷倉的瓦簷,好站穩了。像今天走得這麼遠,恐怕以後多少天也別打算啊。也許
你要是祈禱的話,說不定想看見基督堂的心願會實現呢。人家不是講過嗎,你要是禱告,
有時候就能如願以償,當然有時候也不一定行。他念過一篇勸世文,裡邊說某人開始造
教堂,可造還沒造完就沒錢了,他就跪下來禱告,下趟郵班果然把錢帶來啦。還有一個
人也想把這經驗照搬一回,錢可沒來;不過他後來發現他下跪時穿的褲子原來是個邪惡
的猶太人做的。這並沒叫人洩氣,所以裘德還是把身子轉過來,跪在第三檔上,身子靠
住上邊兩檔,禱告霧氣往上散開。

    然後他坐穩了等著。大約過了十或十五分鐘,越來越稀薄的霧從北方地平線上,就
像先前在別的地方那樣,全都散淨了。夕陽西下前一刻鐘光景,朝西飄移的雲層倏然分
開,太陽的位置露出了一部分,在兩塊雲團之間,陽光奔湧而出,光束明晰。孩子立刻
回過身來,朝原來的方向望去。

    在那一望連綿的景色的範圍內,有個地方的黃玉般光點不斷閃爍。隨著時間的推移,
空氣的透明度愈見增強,而黃玉般光點終於顯露了原形,它們是風信旗、窗戶和潮濕的
石板屋頂,以及塔尖。圓屋頂和沙石裝飾物的閃亮的部位。形態各異的建築物輪廓若隱
若現,隱約可見。那就是基督堂啊;若不是眼見為實,那它必定是在特殊的大氣氛圍中
映現的海市蜃樓了。

    這位觀賞者一直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到後來窗戶和風信旗幾乎像燭光熄滅一樣驟然
失去了光亮。迷茫的城市宛如披上了輕薄的霧毅。他轉向西方,太陽早已西沉了。畫面
的前景變得陰森可怖,近處無一不是開米拉ヾ般妖物的奇形怪狀,五顏六色。

    ヾ參看15頁注。
    他慌慌張張從梯子上溜下來,開始往家裡跑,哪兒還敢再想什麼巨人呀、獵手赫恩
呀、伺機殺害克裡斯梯安的惡魔亞坡倫呀、在鬧鬼的船上腦門有個窟窿一直往外冒血的
船長和夜夜圍著他翻來覆去地造反的屍體呀。他也知道自己已經長大了,不該再信什麼
妖魔鬼怪了,可是他還是直到看見了教堂塔樓和自家窗戶裡的燈光,才定下心,高興起
來,哪怕這並不是他呱呱墮地的地方,他站婆待他也不怎麼樣。

    老太婆的「店」的窗戶裝著二十四塊嵌在鉛條框子裡的小玻璃,年深日久,有些經
過氧化,已經模糊,所以你休想隔著玻璃看清楚屋裡陳列著的那些可憐巴巴的只值一便
士的食品,它們是整個貨倉的一部分,其實只要一個壯漢一拎,就可以把所有的東西都
拿走了。裘德就在這個窗戶裡邊和窗戶這頭那頭呆著,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他外表安詳,
似乎心無所動。但是他所處的環境是那麼委瑣不堪,相比之下,他所抱的理想實在是大
而無當。

    他老是沒完沒了地透過寒冷的白堊質高地構成的堅固屏障,神往於那座熠熠生輝的
城市——他在想象中把它比做新耶路撒冷的地方,不過他這份想象可跟《啟示錄》作者
的構思大不相同,因為其中多的是畫家的精思妙詣,少的是珠寶商人的癡心妄想ヾ。對
他的生命來說,那個城市形成了具體的事物、永恆的存在和無上的權威,而究其起因,
不能不主要歸之於一件事的深遠影響,就是那個在學識與志向方面使他深為敬仰的人確
實住到了那個地方;非但如此,他還生活在思想更為深刻,才智更為卓越的人們中間。

    ヾ《舊約﹒但以理書》中說,巴比倫王尼布甲尼撒把三個壯士放在窯中燒死,豈知
他們從火中出來好好的。
    在淒涼多雨的季節,他雖然知道基督堂那邊也下雨,但是他不肯信那兒的雨會也下
得那麼叫人意緒消沉。只要他能夠得閒,把小村子擺脫一兩個鐘頭(機會是難得的),
他就偷偷溜到小山上的棕房子,一直眼睛睜得大大的,有時候碰運氣能瞧見一個圓屋頂
或塔尖,這在他就算不虛此行了;也間或瞧見一縷輕煙,就猜想大概是因為燒香引來了
神啟吧。

    其後有那麼一天,他突然想到,要是天黑以後登上那個能眺望的地方,要麼再多走
上一兩英里,準能看得到城市夜晚的燈光。不過回家路上就會只剩他一個人了。但是即
使這樣的顧慮也沒嚇住他,因為毫無疑問,在他身上是不難拿出幾分大丈夫氣概的。

    計劃當下就實行了。他到達縱覽景色的地方還不算晚,剛過了黃昏時分;不過東北
方上空已經完全暗下來,加上從同一方向吹過來的一陣風,此時此刻也真夠暗了。功夫
不負苦心人哪;可惜他所看到的不是一行行燈光,像他期望的那樣;沒有一盞燈光灼然
可辨,極目所至,只有一片光暈或是閃亮的薄霧在黑暗的夜空中籠罩著那地方,使燈光
和城市顯得離他只有一英里左右。

    他仔細琢磨起來:在這片亮光中間,老師究竟住在什麼地方——他到現在也沒跟馬
利格林哪個人聯絡過,對那兒的人來說,他就跟死了一樣。他好像看見費樂生先生正在
亮光中悠然自得地散步,好比是尼布甲尼撒的窯裡燒不死的人裡頭的一個。ヾ

    ヾ《舊約﹒創世記》中說,諾亞後裔東遷後造巴別城和塔,上帝變亂他們的口音,
使他們彼此語言不通。「巴別」即變亂之意。
    他以前就聽說過微風按一小時十英里速度吹拂;他這樣一想,就面朝東北,張開嘴,
在風中大口呼吸,如飲瓊漿。

    「你啊,」他滿懷柔情向風傾訴,「一兩個鐘頭之前,你還在基督堂哪,你飄過長
街,繞著風信旗轉悠,輕輕撫摸費樂生先生的臉,讓他呼吸過,你這會兒上這兒來啦,
讓我呼吸啦——你啊,就是這樣啊。」

    突然間,隨著風吹,好像有什麼信息向他傳過來了——從那兒,好像由住在那兒的
某個精靈把信息傳過來了。對啦,那是鐘聲,是那座城市的聲音,輕微而悅耳,向他發
出了呼喚:「我們這兒多快活啊!」

    他心騖神馳,看人了迷,到了渾然忘我的地步,幸虧像夢中一樣一陣極力掙扎,才
清醒過來。只見離他站的高岡下面幾碼遠的地方,冒出一隊車馬,它們是從極其陡峻的
坡子底下,在曲裡拐彎的路上轉了半個鐘頭,才到這地方的。馬車拉的是煤,是高地絕
不可少的燃料,也只有靠這條路才好運進去。隨車的有車把式,還有個伙計跟男孩兒。
那孩子直往前端一塊大石頭,要用它頂住一個車輪,好讓喘吁吁的畜牲多歇息一陣子。
兩個運貨的打煤堆裡取出個大肚子酒瓶,輪流喝起來。

    那兩人都上了年紀,說話聲音聽著挺和氣的。裘德就走過去,跟他們搭話,打聽他
們是不是從基督堂來的。

    「沒影兒的事,怎麼好帶這樣的貨去!」他們說。

    「我是說那邊兒的那個。」他對基督堂一往情深,如同年輕的戀人暗自提起意中人
名字時候,深恐再說一遍就唐突伊人似的。他指著半天空的燈光,不過他們的老花眼看
不大清楚。

    「是嘍,東北邊兒上是有個地方,彷彿比別處亮點,我先例沒注意呢,不錯,就是
基督堂啦。」

    裘德腋下本來夾著一本小本子故事書,留著天黑之前在路上看,這會兒滑到了地上。
車把式在他把書揀起來抹抹好的時候,直盯著看他。

    「哎,小子,」他認真地說,「你要是想念他們念的書,可先得想法子換個腦筋才
行哪。」

    「幹嗎呀?」裘德問。

    「哎,咱們這號人懂得的東西,他們向來是正眼不看哪。」車把式接著往下說,借
此消磨消磨時間。「只有巴別塔那個時代的外國話才用得上哪,那會兒連兩家說一樣話
的都沒有ヾ。他們念那種東西就跟夜鷹扇翅膀一樣快。那兒到處是學問——沒別的,除
了學問還是學問,還不算宗教,可那也是學問呀,反正我根本就不懂。是嘍,是個思想
純得很的地方嘍。可別怪,到夜裡,街上一樣有壞娘兒們轉悠呢。我看你也知道他們那
邊造就辦教的吧?好比菜地種蘿蔔。雖說他們得花上——多少年呀,鮑勃?——五年,
才把一個整天啥事沒干、蠢頭蠢腦的傢伙變成一個滿臉正經、沒邪念頭的講道的,可他
們還是非這麼干不行,只要幹得成就干嘛,再說還得把他打磨一番,讓他樣兒又文雅又
能幹,夠得上要當的那號人,然後就讓他出師啦,臉拉得老長老長的,黑袍子黑背心也
是老長老長的,戴著出家人的領子跟帽子,跟《聖經》裡那些人穿戴得沒兩樣,這一來
連他媽也認不得這傢伙啦……哪,這就是他們做的生意,反正誰都得有自個兒的生意
嘛。」

    ヾ「知識之樹」是指伊甸園中分別善惡的樹,見《舊約﹒創世記》。
    「可你居然知道——」

    「別打岔,孩子,大人說話,不許打岔。鮑勃,把前頭馬往邊兒上拉拉,什麼東西
過來啦。你可要注意,我要講講學院生活啦。他們過的日子才高尚呢,這沒什麼好議論
的,不過我本人不大瞧得起他們。要是說咱們是身子站在這高處,那他們就是思想站在
高處——十足的思想高尚的人嘛,這可沒什麼好懷疑的。他們裡頭有些人只要把腦子裡
的東西說出來,一掙就好幾百呢。還有些傢伙,年輕力壯,賺的錢跟銀杯裡盛的一樣多
呀。要說音樂嘛,基督堂到處有刮刮叫的音樂。你信教也好,不信教也好,可你免不了
也跟大夥兒一塊兒唱那家喻戶曉的調子。那兒有條街——是條主要街道——世界難有其
匹哪。我自間知道點基督堂的名堂就是了。」

    這時候馬匹歇過來了,重新駕好轅。裘德最後一次懷著敬畏的心情,向遠處的光暈
望了一回,然後傍著那位消息極為靈通的朋友一塊兒離開了,那人路上也沒拒絕再跟裘
德聊聊那座城市——它的塔樓、會堂和教堂。運貨馬車到了岔路口,裘德因為車把式給
他講了那麼多,對他千恩萬謝,還說但願他自己也能像他一樣說基督堂,哪怕能講出一
半也就行了。

    「我這也不過偶爾聽說的。」車把式說,沒一點自吹自擂的樣子。「那兒我壓根兒
沒去過,跟你一樣,不過我東聽點,西聽點,也就知道個大概啦。你愛聽,這就挺好嘛。
我這人到處闖蕩,跟社會上哪個路道的都有來往,就算不想聽也聽了。我一個朋友年輕
力壯那陣子,常在基督堂的權杖旅館擦皮鞋,哎哎,他上了年紀以後,我待他就跟親哥
兒倆一樣哪。」

    裘德一個人繼續往家走,一路上仔細想個沒完,這一來反倒一點顧不上害怕了。他
一直心向往之的是一個身心得以完全托庇,精神得以信守不渝的對象——一個他自以為
令人崇敬的地方。如果他能在那座城市找到這樣的地方,那他究竟是去得成呢,還是去
不成?在那兒,用不著害怕莊稼漢的驕橫,用不著害怕有人對他橫加阻撓,用不著害怕
別人譏笑嘲罵,他能不能像他以前聽說的古人那樣,靜觀慎守,把整個身心都投入到一
項偉大事業中呢?正如一刻鐘前他凝視著的光暈對他的眼睛發生的作用,這會兒摸黑趕
路,那地方對他的心靈也有了啟示。

    「那是光明之城。」他自言自語。

    「知識之樹ヾ在那兒生長。」他往前走了幾步又說。

    ヾ舊制英幣一幾尼換二十七個先令。
    「那兒既造就也延攬學問精深的人類導師。」

    「你可以叫它是由學問和宗教守護的城堡。」

    說過這個比喻,他沉默良久,然後說出了一句:

    「那是個對我完全合適的地方。」

                    4

    這個孩子,按思想發展的某些狀況說,是個古時候人,可是在另一些方面又比他的
實際年齡幼稚許多。他這會兒一個勁兒想心事,走路就慢多了,也就讓一個腳底下輕快
的人趕了過去。天已昏暗,不過他多少看得出來那人頭戴一頂特高的禮帽,身穿一件燕
尾服,配著一根錶鏈,腳上一雙沒響聲的靴子。他的兩條細腿甩開大步朝前闖,那根表
鍊也就隨之狂跳不已,把天光星星點點折射出來。裘德本已開始覺得孤單,一心想追上
他。

    「嗨,你這傢伙!我趕路哪,你要想追上我,得快走才行啊。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想我知道。你不就是韋伯大夫嗎?」

    「哈哈——我是盡人皆知哪,因為我時時刻刻給人辦好事啊。」

    韋伯是個賣假藥的江湖郎中,因為他一向小心謹慎,不露馬腳,免得惹出是非,引
人盤查,所以只有鄉里人熟識他,其他人就對他一無所知了。又因為只有草房住戶才向
他求醫問藥,所以在維塞克斯郡,也只在這類人中間有名氣。他比那些既有大本錢、又
有一整套廣告班子替他招搖撞騙的騙子手,未免寒酸許多,病家也更卑賤。實際上他是
勉強混日子。他足跡遍及維塞克斯郡,東西南北,稱得上無遠弗屆。裘德以前有一天瞧
見他把一罐子上色的豬油賣給一個老太婆,說是專治腿腳病的。老太婆得為那珍貴的藥
膏出一幾尼,按分期付款辦法,一回交一先令ヾ。大夫自稱只能從西奈山ゝ上一種吃草
的神獸身上提取到這藥,要抓到它,非冒送掉性命和殘肢敗體的嚴重危險不可。裘德固
然老早就對這位紳士的藥品信不過,不過覺得拿他當個同路人也沒什麼關係,況且在純
屬他那行當之外,也許還能提供點可信的材料呢。

    ヾ西奈山在埃及西奈半島。《舊約﹒出埃及記》中說,耶和華在西奈山授摩西什
誡》。
    ゝ「狗拉丁」是成語,用以譏諷不規範的拉丁語,「貓拉丁」是韋伯瞎謅的。
    「大夫,你到沒到過基督堂呀?」

    「到過——到過好多回啦,」又高又瘦的郎中回答,「我在那兒還辦了個治療中心
呢。」

    「那是個了不起的講學術跟宗教的城市吧,對不對呀?」

    「孩子,你要是瞧見它,准這麼說啊。啊,連大學裡頭洗衣服的老太婆的兒子都說
拉丁文——照我看,可不能說這拉丁文說得地道,什麼狗拉丁——貓拉丁ヾ,我念大學
時候就這麼叫它。」

    ヾ《新約全書》原本為古希臘文。
    「希臘文呢?」

    「呃——那是專替經過訓練,以後當主教的人開的課,他們以後就能夠念《新約全
書》的原文ヾ啦。」

    ヾ「格裡姆定律」為德國語言學家雅各布﹒格裡姆(1781—1863)所制訂,主要探
討原始印歐語語音與原始德語語音、原始德語語音與高地(現代)德語語音等的變換關
系。他與其弟卡爾為《格裡姆童話集》的作者。
    「我很想學拉丁文跟希臘文。」

    「這志氣可不得了。你得先每樣兒弄本文法書才行哪。」

    「我打算哪一天上基督堂呢。」

    「隨便你哪天去,你見了人都要說,韋伯大夫獨家制造經營的那些著名的藥丸子,
專治腸胃不調、多年抖索、中氣不接,功效如神。兩先令一便士一盒——印花為憑,特
准行銷。」

    「要是我答應你在方近左右傳名的話,你還能給我弄到文法書?」

    「我倒樂意把我的賣給你呢——是我當學生時候用的。」

    「哦,謝謝啦,先生。」裘德說,顯出感激不盡的樣子,不過他有點上氣不接下氣
了,因為他得小跑才跟得上郎中走路的驚人速度,累得他兩肋都扎得慌。

    「小伙子,我看你頂好別跟在我後邊啦。我這會兒就跟你說說我打算怎麼辦。我要
給你弄到文法書,還給你上頭一課,不過你別忘了在村子裡挨家挨戶推銷韋伯大夫的金
藥膏、長壽液跟婦道調榮丸。」

    「那你把文法書帶到哪兒呢?」

    「再過兩個禮拜,還是今兒個這樣,我准打這兒過,準時七點五十二分,分秒不錯。
我一活動起來,跟行星在軌道上運行一個樣兒,時間十分精確。」

    「我就在這兒等你好啦。」裘德說。

    「哪家訂了藥也帶來嗎?」

    「那還用說,大夫。」

    裘德就留在後頭,歇了幾分鐘緩緩氣。到家的時候,心裡覺著已經為到基督堂辦了
件大事。

    這中間兩個禮拜,他隨處走,對於自己內心蘊藏的思想,不時展露笑容,彷彿那些
思想就是他平時見到的、井且對他打招呼的人。他的笑容有著那樣非凡美麗的光彩,因
為只要內心吸取了燦爛輝煌的思想,這樣的光彩就會泛現在年輕的面龐上,如同一盞神
燈把他們天生純淨澄澈的心勝照映出來,激發起令人快慰的幻念:天堂就近在身邊啊。

    他真心相信那個包治百病的傢伙,老老實實履行了對他的承諾,作為郎中派出的代
理人,在周圍的村子東跑西顛了好多英里。在約好的那晚上,他站在上次同韋伯分手時
的高岡上,木然不動,靜候他到來。江湖郎中還算守時,可是令裘德大惑不解的是,當
他過去同郎中齊步走時,他卻一步也沒放鬆,似乎沒認出這年輕夥伴,儘管只過了兩個
禮拜,再說天也黑得晚了些。裘德以為這大概因為自己換了帽子,於是規規矩矩向他行
個禮。

    「呃,孩子?」後者心不在焉地說。

    「我來啦!」裘德說。

    「你?你是誰呀?哦,對啦,不錯不錯!小子,帶單子沒有?」

    「帶來啦。」裘德接著把願意試用他的名滿世界、功效如神的九藥和青子的草房住
戶的姓名、住址一一報給他聽。江湖郎中聚精會神記在心裡。

    「拉丁文跟希臘文的文法書呢?」裘德焦急地問,聲音都發抖了。

    「什麼文法書呀?」

    「你要把你的帶來給我,你從前念學位時候用的。」

    「哎,是啊,是啊!忘得一乾二淨啦——一乾二淨啦!你瞧,那麼多人的命得靠我
關照哪,就算我想得起來,可哪兒來那麼多心思管別的事呀!」

    裘德隱忍了好半天,想弄明白到底怎麼回事,這才又說了一遍,聲音飽含著委屈,
「你沒把文法書帶來嘛!」

    「沒帶來。不過你還得拉點病人來,那我下回就把文法書帶來。」

    裘德沒再跟著他。他是個天真爛漫的孩子,哪裡懂什麼機詐。但是孩子有一種不期
而至的天賦直覺,這使他立刻看穿賣假藥的是個人面獸心的東西。從這方面是再休想得
到心智方面的啟發了,想象中的桂冠的葉子紛紛凋落下來;他倚在一個籬笆門上,失聲
痛哭。

    這次失望之後是一段無精打采、無所作為的時期。或許他能從阿爾夫瑞頓買到文法
書吧,可是那得有錢才行啊,再說該買什麼樣的書也不知道呀;何況他雖然不愁吃穿,
終歸是寄人籬下,自個兒是一文不名啊。

    說來也巧,這時費樂生先生派人來取鋼琴,裘德靈機一動:何不寫信給老師,求他
關照,幫他在基督堂弄到文法書呢?他不妨把信放在裝鋼琴的箱子裡,老師收到鋼琴,
一定看得到。何不求他寄點什麼用過的書來呢?那書裡准有日薰月染的大學氣氛的魅力
呀。

    經過幾天反覆考慮,他果真行動起來。運走鋼琴那天正巧是他生日,他人不知鬼不
覺地把信放進了裝琴的箱子,寄給由衷敬仰的朋友;他生怕這件事露了餡,讓他多喜姑
婆知道,因為她一經發現,非逼他放棄不可。

    鋼琴運走後,裘德等了一天又一天,一個禮拜又一個禮拜,天天一大早趁姑婆沒起
床,就到草房郵政所打聽。後來果然有包裹寄到村子,他從包裹兩頭看出來裡面是薄薄
兩本書。他拿到一個僻靜地方,坐在一棵砍倒的榆樹幹上,把包裹打開。

    自從基督堂和它可能有的種種景象第一次使他為之欣喜若狂或想入非非以來,裘德
一直潛心思索,大發奇想,以為說不定有那麼一種路數足以把一種語言的詞語轉譯為另
一種語言的詞語。他得出結論是:要學的語言的文法可能包含一種密碼性質的定則、驗
方或線索,一經對這種定則。驗方或線索掌握,只要通過實際應用,就能使他隨心所欲
地把他自己的語言的全部單詞譯成外國語言的單詞。他這種孩子氣的構想其實是把名傳
遐邇的格裡姆定律ヾ推闡到數學意味的精確的極致,從而在各個方面使本屬粗疏的法則
改進、充實到理想的完善程度。因此他才設想要學的語言一定能在已經掌握的語言當中
找到潛在的對應詞,這需要具備一定技巧的人來揭示,而這種技巧正是由上面說的文法
書提供的。

    ヾ《舊約﹒出埃及記》中說:埃及王因見以色列人繁盛勤勞,故強迫他們做苦工。
    他看到包裹上蓋的是基督堂郵戳,就把繩子扯斷,打開包封,首先取出的恰好是放
在上面的拉丁文法。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是本舊書一出版、十年了,挺髒的,上
面東塗西抹,狼藉滿紙,到處有眼生的名字,好像對於有插圖的正文懷有深仇大恨才這
麼干的,還亂七八糟地標著許多比他自己生年還早二十年的日期。但這還不是使他一下
子呆若木雞的原因。而是他到這會兒才頭一次明白過來,根本沒什麼由他天真無知設想
出來的兩種語言之間彼此可以置換的法則(某種程度上,有是有,不過文法家不予認
可),而要把所有拉丁文和希臘文的單詞一個個記到腦子裡去,那得耗盡多少艱苦卓絕
的努力喲。

    裘德把文法書甩到了一邊,在粗壯的榆樹幹旁邊仰面朝天躺下來,有一刻鐘光景傷
心以極。他習以為常,把帽子拉到臉上,眼對著從草帽緶隙縫射進來的不懷好意地覷著
他的陽光。這就是拉丁文和希臘文嗎?唉,真是個大騙局喲!他先前想象出來的等著他
的魔力到頭來竟然跟以色列人在埃及做的苦工沒兩樣啊ヾ!

    ヾ愷撒(公元前101—公元前44),羅馬政治家、將軍和歷史學家,著有《高盧戰
紀》等。維吉爾(公元前70—公元前19),拉丁詩人,著有史詩《伊尼依德》等。賀拉
斯(公元前65—公元前8),羅馬詩人,著有《諷刺詩集》等。
    他立刻想到基督堂和大學裡邊的人該有怎樣不同尋常的頭腦,把那幾萬幾萬個詞逐
一學會呀!他腦袋裡可沒裝著干這樣事的腦子啊;在細微的光芒繼續穿過草帽照著他時
候,他但願當初壓根沒見過書才好,以後永遠也別見到書才好,但願自己壓根兒沒生到
世上來才好呢。

    倘若有人路過此處,或許問問他為什麼這樣苦惱;聽了之後,會說他的想法比他的
文法家的想法還高一籌呢,以此來給他鼓勁打氣。但是誰也沒來,就算有人來了,也不
會這樣干。裘德承認他是因為犯了彌天大錯而一敗塗地了,繼續希望離開人世。

                    5

    其後連續三四年光景,在馬利格林附近的籬路和少人走的鄉下小道上,常常看到一
輛樣子希奇古怪的老舊運貨小馬車來來去去,趕車的樣子也希奇古怪。

    裘德收到文法書之後頭一兩月,對死了的語言捉弄他的卑鄙伎倆抱著深惡痛絕的態
度。但是,他這種情緒實際上並沒能維持多久。兩種語言本身的特性固然令他失望,而
失望轉而促使他對心目中的基督堂的博大精深更加崇敬。現在他對死去的或者活著的語
言的邃密艱深已經有所了解,可是真要掌握語言,那就非得有一股子「力拔山兮氣蓋世」
的魄力不可。正是由於這樣的認識逐漸引導他不再那麼斤斤於先人為主、自以為獨得之
秘的路數,而是對語言本身產生莫大興趣。在浩如煙海的載籍中有號稱經典之作的塵封
的書卷,其中蘊藏著往哲先賢的思想,這催他感激奮發,決心要學老鼠啃東西那樣,精
細人微而又堅持不懈地把那些著作一小塊一小塊地啃完方肯罷休。

    他盡己所能幫姑婆做事,省得那位脾氣不好的老處女老看他不順眼。小房子的麵包
生意也就日漸興隆了。在集市上大甩賣時候,他們花八英鎊買了一匹耷拉著腦袋的老馬,
又花了幾鎊搞到一輛棕色篷子已經發白的嘎吱吱的運貨小馬車。經過這番變化,裘德一
禮拜得三回給緊挨馬利格林一帶的鄉親和單身漢送麵包。

    前面說到希奇古怪,倒不一定限於那輛舊車,主要還是說裘德一路駕車的樣子。車
身子成了裘德通過「自學」方式受到教育的主要陣地。一等到老馬識途,還知道該在哪
家門口停下來,這孩子就在前座上坐定,緩繩掛在胳臂上,再拿一根帶子,一頭系在篷
子上,一頭把他念的書巧妙地固定好,然後把詞典攤在膝頭上,一路顛簸著,埋頭讀起
愷撒、維吉爾和賀拉斯ヾ的比較容易點的篇章。那股子爭分奪妙、苦苦用功的勁頭,要
是叫心腸軟的教書先生看到,真要泫然涕下。他多少懂得了念的東西的大意,也多少估
摸到而不是理解了原著的精義,可是就他在思想方面一般獲得的東西而言,同書裡教他
一意尋繹的內容,還是頗有差距的。

    ヾ在維吉爾的《伊尼依德》中主人公特洛伊城的領袖伊尼亞斯在城陷後逃出,復在
非洲海岸外船隻失事,得迦太基女王戴多相救,她並愛上他。但伊尼亞斯終於棄她而去,
戴多遂在悲痛中自焚而死。
    他弄到的幾本書都是陳舊的德爾芬版,因為早已過時,由新版取而代之,所以不值
錢。不過對懶學生是壞事,對他卻有好處,這話也說到家了。這個走村串戶、獨來獨往
的送麵包的伙計,把書邊上的批注細心蓋住,不遇上句子結構方面的難題,決不移開看,
其情形正類似路上過來一位同好或老師,他就恭身請教。單憑這種粗疏而又簡便的方法,
裘德固然沒什麼機會當上學者,不過他到底按自己的願望人了門,慢慢做到心領神會。

    正當他全神貫注念那些古書(它們以前大概早經墓中人翻過了),瘦骨嶙峋的老馬
也一心當班的時候,只聽得一位老太婆大聲喊,「送麵包的,今兒兩個,把這個退給
你。」一下子把沉浸在戴多的悲痛ヾ中的裘德驚醒過來了。

    ヾ《頌歌》為賀拉斯所作。
    好多行人和別的人常常碰到他,他卻沒看見他們。前後左右的居民對他這種把幹活
兒跟開心玩兒(在他們眼裡,念書就是開心玩兒)結合起來的駕車方式開始議論起來了,
因為這樣於他自己也許挺方便,可是對同一條路上來往的行人就不安全了,因此引發了
群情不滿,附近地方有位居民向當地警察報告,說不得允許麵包房的孩子一邊趕車,一
邊念書;還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把他抓起來,送到阿爾夫瑞頓警察所,盡到警員應有
的責任;並且要對他在路上危害治安行為課以罰款,雲雲。警察只好躲在一邊,等著裘
德,總算有一大把他一舉擒獲,對他予以警誡。

    裘德凌晨三點就得起床,催好烘爐的火,把面和好了,做好當天稍晚點要分送的面
包,所以他只好頭天晚上先發面,再睡覺。要是他沒法在路上讀古典著作,那他就根本
學不成了。在這樣情勢的逼迫之下,他唯一辦得到的事,就是一路上留神,東張西望,
萬一遠處有了人影,特別是警察,就趕快把書掖起來。警察那邊呢,倒也做到了官家的
公平合理,沒有想方設法去阻截裘德的麵包車,因為遇上危險的主要還是裘德自己,所
以他每當看到發白的篷子一在樹籬高頭露出來,就自動朝另一個方向開步走了。

    福來漸漸長大,到現在快十六歲了。有一天在回家路上,正似懂非懂地念著《頌歌》
ヾ,無意中發覺自己原來正擦著棟房子旁邊的高丘的地勢很高的邊緣一帶過去。天光有
異,也正因覺察到這個變化,他才抬起頭來看。只見夕陽西下之際,一輪圓月正從相對
方向的密林上空升起。那首詩把他浸潤得如此之深,幾年前那次使他跪在梯子上的感情
衝動重又油然而生。他勒住馬,下了車,四顧無人,就把書打開了,跪在了路邊土堆上。
他先是轉過身來,面朝光明女神,她好像既溫和、又帶著批評意味地注視著他這會兒的
一舉一動;他隨又轉身對著那個漸漸隱沒的光球,開始大聲念起來:

    ヾ希臘神話中菲波斯是太陽神,即阿波羅。羅馬神話中戴亞娜是月亮和狩獵女神。
參見99頁注。

         菲波斯和林中女王戴亞娜啊!ヾ

    ヾ古代羅馬人信奉原始的多神教,並受古代希臘多神教影響(諸神見於廟宇、祭典、
史詩、詩歌等)。基督教興起並廣泛傳播,成為歐洲許多國家的主要宗教後,便視希臘、
羅馬多神教為異教,其文學為異教文學,而異教文學作品大都充滿激情,神性與人性合
一,與基督教教義相左。基督教與異教精神的沖突在本書中占有重要地位。

    馬靜靜站著,直到他把頌歌讀完;他因為受到多神教的幻念的強大有力的支配,一
時間朗誦不已;倘若平時在光天化日之下,他斷乎不會一時興起,如此宣洩自己的感情。

    到家後,他陷入了沉思:他怎麼會有這樣荒誕不經、不論是先天固有的還是後天儒
染的迷信,以致幹出來這等事呢?他發願要當上學者,退一步也要做基督教神職人員,
又怎麼會這樣莫名其妙地忘乎所以,導致了有悖常識和習俗的背教行為呢?原來這是他
一味耽讀異教徒著作的結果啊。他越往下想,越認定自己的確是用志不專,信教不誠,
所以才如此不勝矛盾。他對自己究竟能不能為追求終生目標的實現,慎擇與之完全適宜
的書籍,開始發生懷疑。看來異教文學與基督堂的學院(石頭也記載著教會種種動人事
跡)之間斷乎沒有調和的余地啊ヾ。

    ヾ愛奧尼語是古希臘語中一種方言。早期希臘的詩作如荷馬、薩芙等作品都以這種
方言寫成。
    想到最後,他終於下了個定論:他在讀書的狂熱中產生了一種對一個基督教的信徒
來說絕對無益的情感。他涉獵過克拉克版的《荷馬詩集》,對希臘文原本的《新約全書》
卻根本沒下過工夫,儘管他已經用郵寄方式,從一家舊書店買到一本。結果他決定擱置
眼下已經熟諳的愛奧尼語ヾ,轉而學一種新的希臘方言,此後很長一個時期,他把閱讀
幾乎完全限於格萊斯巴赫編訂的《福音》和《使徒書》ゝ。不僅如此,有一天他去阿爾
夫瑞頓,在書店裡恰好發現幾卷神父文集ゞ,是當地一位破產的牧師遺留的,從此他得
以接觸早期基督教會領袖的著作。

    ヾ實指希臘文原本《新約全書》。
    ゝ早期基督教作家寫的文章,經英國國教認定為必讀者。
    ゞ《伊利亞德》是古代希臘史詩,共二十四卷,傳由荷馬於公元前700年編集而成。
下文所述均系詩中重大情節。
    他原來的癖好改變之後還有一個結果,就是逢到禮拜天必到鄰近所有教堂瞻仰,細
心解讀十五世紀銅版和墓碑上的拉丁銘文。其中一次朝拜過程中,他幸遇一位背駝了的、
智慧非凡的老太婆,凡是能弄到手的書,她就非一一讀過不可。她給他講了更多的有關
那座具啟智之靈光和集學問之大成的城市的動人心弦的魅力。他聽過之後,越發矢志不
移,必求到那地方而後已。

    但是他到那座城市又怎樣生活呢?眼下他一點進項也沒有,他既沒有一手手藝,也
沒有體面的或固定的職業,以維持生計,便於他日後從事或許要延續好多年的精神勞動。

    城市裡的居民不可或缺的東西是哪些?吃飯、穿衣和住房。第一類活兒是給人做飯,
肯定收入菲薄;第二類活兒是給人做衣服,他一想就倒胃口;第三類生活必需品,他倒
挺中意,想於。反正城裡頭得蓋房子,他就學這一行好了。他想到了那位從未有一面之
緣的姑父,表姊妹蘇珊娜的父親,他是做教會金屬聖物的工匠。裘德也有個奇想,要學
到中古時期用各種材料製作器物的工藝。他要是步姑父後塵,一時把工夫花在裝學問家
靈魂的殼子一類東西上,想來出不了什麼大紙漏吧。

    金屬材料一時還找不到,他弄到些小塊易切石,乘每次半個鐘頭的空閒,就到自己
的教區的教堂去模刻柱頂和柱頭,作為學手藝的第一步,至於讀書做學問暫時先放一放。

    阿爾夫瑞頓有個沒名氣的石匠,裘德一給姑婆的麵包生意找到自己的替工,就上他
那兒去打雜,只拿一點點工錢。不過在那兒總算有機會學到練到基本功了。過了一段時
間,他又在同一地方的一家教堂營造商那兒找到差使,在建築師指導下,為周圍幾座鄉
村教堂修復頹圮的石造物,由此把本事練出來了。

    他當然沒忘他學這門手藝無非做暫時糊口之計,他還要為將來偉大的事業做準備,
而且自命不凡,堪當如此重任;不過對眼下求個職業,他的確也興味濃厚。每個禮拜干
活兒那幾天,他住在鎮上自己的地方;逢禮拜六晚上就回馬利格林。就這樣他到了十九
歲,又過了十九歲。

                    6

    在他的生活值得紀念的這段日子中間,有個禮拜六下午,四點鐘光景,他從阿爾夫
瑞頓回馬利格林。長夏中間此時正值天氣晴好、溫煦、輕柔,他背著工具簍子走路,大
小鑿子相互撞擊,叮叮作響。因為是周末,他下工早,繞道出了鎮子。這條路他平時不
大走,這回是奉姑婆之命,前往水芹峪附近的磨坊替她辦件事。

    他心花怒放。他彷彿看到一兩年後通向基督堂的安適穩定的生活,敲響那兒一座他
夢寐以求的學術堡壘大門的道路已經在望。眼下他當然也可以憑某種身份到那兒去。但
是他寧可等到他手頭寬裕到可以使他信心更足的時候再走進那座城市。一想到他到現在
達到的成就,他心裡暖烘烘的,感到渾身發熱。走著走著,他不時左瞧瞧,右望望,像
要弄清楚路旁籬外鄉下什麼景況;不過他實際上沒看到什麼,因為這只是他不忙時候養
成的走路習慣,這會兒又重複一回罷了。他真正念念不忘的是怎樣評價他在學習方面的
進步。

    「我現在已經具備普通學生閱讀一般古典作品的能力了,特別是拉丁文寫的。」確
實不錯,裘德運用這種語言已經達到相當純熟的程度,每當一個人走路的時候,為了解
悶,就用這種語言流利自如地進行想象中的對話。

    「《伊利亞德》ヾ好多段落,我已經很熟啦,像第九卷裡頭菲尼克斯的演說詞。第
十四卷裡頭赫克特同阿賈克斯的對戰、第十八卷裡頭阿喀琉斯沒有披掛就上陣和上蒼賜
給他甲冑。第二十三卷裡葬禮上競技的場面,在這些之外,我還念了整整兩卷呢。我對
赫西奧德下過些工夫,修昔底得斯ゝ的東西也略有所知了;希臘文《新約》學了好
多,……我倒希望希臘文就一種方言才好咧。

    ヾ赫西奧德(約公元前八世紀),古代希臘詩人,著有詩集《工作與時日》等。修
昔底得斯(約公元前460一約公元前400),雅典歷史學家,著有《伯羅奔尼撒戰爭史》。
    ゝ歐幾里德(約公元前三世紀),希臘數學家,平面幾何奠基人,著有《幾何初
步》,現存十三卷。
    「我也學了點數學,包括歐幾里德ヾ的前聲卷。第十一、十二卷;代數學到一次方
程式。

    ヾ李維(公元前59—公元17),羅馬歷史學家,著有《羅馬史》,僅存三十五卷。
塔西陀(約55—約120),羅馬歷史家,著有《關於演說家的對話》、《日耳曼志》、
《歷史》、《年代紀》等。希羅多德斯(約公元前485—約公元前425),希臘歷史學家,
「歷史之父」,著有《歷史》,記述希臘與波斯戰爭。埃斯庫洛斯(約公元前525—約
公元前456)和索福克勒斯(約公元前496—約公元前406),古代希臘的詩劇作家。阿
裡斯多芬(約公元前450約公元前385),雅典喜劇作家,著有《武士》、《雲》、《蛙》
等。
    「神父文集也略有所窺,還多少知道點羅馬史和英國史。

    「這些東西還只能算開了個頭。在這地方搞書這麼難,我不會再有很大進步啦。所
以我一定得集中所有精力,想盡辦法進基督堂才行啊。一住到那兒,憑著我能得到的指
教,我就會進步得非常之快,再一比,我現在這麼點知識,簡直就是幼稚無知啦。我一
定要存錢,非存不可。總會有一所學院對我敞開大門吧——會歡迎我這個它這會兒不屑
一顧的人吧,為這個歡迎,哪怕等上二十年,我也干啊。

    「我不當上神學博士,決不罷休。」

    於是他把夢接著做下去,想著他怎麼過一種純潔無瑕、精力煥發、賢明謹慎的生活,
後來居然當上了主教。他將要給世人樹立何等了不起的榜樣啊!如果他每年進項是五千
英鎊,他將通過不同方式捐出四千五百鎊,剩下的(歸自己)過豪華的生活。可是他轉
念一想,又覺著想當主教,未免太不自量了。他還是把自己定位在副主教席位上為好。
也許在副主教任上,他也能跟主教一樣仁愛為懷、博學強識、益世濟人呢。不過他想過
來想過去,又回到當主教上來了。

    「一在基督堂住定了,我就要念在這兒沒法搞到的書:李維、塔西陀、希羅多得斯。
埃斯庫洛斯、索福克勒斯、阿裡斯多芬ヾ——』

    ヾ歐裡庇得斯(約公元前480公元前406),古代希臘的詩劇作家。柏拉圖(約公元
前428一約公元前348),希臘哲學家,著有樹話利等書。亞里士多德已見《跋》5頁注。
他尚著有《倫理學》、《政治論》等。盧克萊修(約公元前99—公元前55),羅馬哲學
家和詩人,著有哲學詩《物性論》。埃皮克泰土斯(約50—120),羅馬斯多噶派哲學
家,其言論由弟子筆錄成書。塞尼加(約公元前4—公元65),羅馬演說家、政治家和
哲學家,他寫過《給路奇烏斯的倫理書信》等一些哲學論文,以及古典題材的悲劇九部。
安托尼奴斯(121—180),指馬庫斯﹒奧瑞裡烏斯﹒安托尼奴斯,他是羅馬皇帝安托尼
奴斯﹒庇烏斯之侄、婿和繼子,繼庇烏斯為皇帝,同時是斯多噶派哲學家,著有十二卷
《沉思錄》。
    「哈,哈,哈,別裝熊啦!」這是從樹籬另一面傳出來的很小的說話聲音,但是他
沒理會,繼續往下想:

    「——歐裡庇得斯、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盧克萊修、埃皮克泰土斯、塞尼加。安
托尼奴斯ヾ。然後要透徹了解別的著作,要熟讀神父文集,要通曉比德和教會史ゝ,要
懂點希伯來文——我到現在才認得幾個字母——」

    ヾ比德(672?—735),英國僧侶和歷史學家,著有《英國人教會史》。
    ゝ羅馬神話:維司塔是女灶神,由貞女祭司侍奉,她們是國灶的守護者。
    「別裝熊啦!」

    「不過我能下苦功夫。感謝上帝啊,我生來就有換而不捨的精神,取之不盡的力量。
是啊,正是這樣的精神和力量告訴我,基督堂必將成為我的母校,我必將是她的愛子,
她必將對我滿心鍾愛、提攜扶抱啊!」

    裘德這樣深思冥想著自己前程上的種種變化,不知不覺地腳步就放慢了,隨後屏息
而立,一動不動,目注地面,彷彿那兒有盞神燈大放光芒,照亮了他的「前途」。突然
什麼東西一下子猛打在他耳朵上,他人這才明白過來,原來一塊又軟又涼的東西打中了
他,落在他腳跟前。

    他一眼就瞧出來是什麼玩意兒——一塊肉,是鬧豬身上那個形狀獨特的部分,鄉下
人用這玩意兒給靴子上油,此外它毫無用處。豬在這一帶隨處可見,因為北維塞克斯一
些地區大量飼養肥豬。

    樹籬另一面是條小河,他這才頭一回弄明白,攪了他夢想的輕微的說話聲和笑聲原
來是從那邊傳過來的。他上了土坡,從樹籬上望過去。小河更前方一點有戶農家宅院,
連著菜園和豬圈;它前面,河邊上,有三個年輕女人跪在那兒,在水流裡淘洗身邊水桶
和大盤子裡盛著的豬下水。一對或者兩對眼睛羞答答地往上瞄了一下,明白他的注意力
已經被吸引過來了,而且他正盯著她們看呢,於是她們把嘴撅起來,裝腔作勢,一本正
經地賣勁兒幹那淘洗活兒。

    「多謝大伙啦!」裘德氣沖沖地說。

    「跟你說,我可沒扔哪!」一個姑娘對她旁邊的姑娘聲辯著,樣子像沒覺著有個年
輕男人在那邊。

    「我也沒扔。」第二個回答。

    「哦,安妮,你敢這麼說嗎!」第三個說。

    「我要是真扔什麼,也不會是那玩意兒。」

    「呸!我才不把他放眼裡呢!」接著她們大笑起來,再沒抬頭看,還裝模作樣你說
我,我頂你的。

    裘德抹了抹臉,想好好挖苦挖苦她們,就接過她們的話碴兒:

    「你沒扔它——你可真沒喲,才怪哪!」他朝上水一點的那個

    他衝著說話的是個黑眼珠姑娘,體態豐盈,模樣說不上標致,不過在不算遠的距離
看上去,也算有幾分姿色,只是皮膚有點粗,樣兒也透著俗氣。她的乳房渾圓凸起,雙
唇飽滿,牙齒齊整,臉色紅潤鮮活,賽似交趾母雞下的蛋,活脫是條結實向感的母大蟲
——真算得毫厘不差!裘德幾乎肯定了,把他耽於高尚學問的注意力引到她們的內心騷
動那邊去的,準是她一手幹的勾當。

    「這你休想知道。」她正兒八經地說。

    「誰這麼於,誰就是糟蹋別人的東西!」

    「哎,那沒關係。」

    「我猜你這是想跟我聊聊吧?」

    「對啦,你要是願意就行嘛。」

    「是我過河,還是你上板橋這邊兒來?」

    大概她料到機會來了。反正這膚色有點深的姑娘在他說話時候死盯住他眼睛不放。
一時間,兩個人眉來眼去,怕的是,心曲正相通,只在不言中。這樣的事,裘德素來不
聞不問,自然他絲毫不會事先考慮到這裡邊的含義。而她呢,也看出來他把她從三個人
裡頭挑出來,無非跟類似情況下挑出個女人一樣,這裡邊根本說不上什麼深思熟慮過要
做番深交的打算;毛病就出在不幸的男人們非意識地對指揮部發下的號令一貫是無不聽
命,又恰在他們千不該萬不該動了心,同娘兒們打交道的時候,這樣的本能發生了作用。

    她霍地站起來,說,「把掉在那邊兒的東西揀回來吧。」

    裘德心裡明白,不論她父親生意怎麼樣,總沒什麼道理鼓勵她跟他套近乎。他放下
簍子,揀起那塊豬下腳,拿棍子撥開樹籬,穿過去。兩個人在河兩邊並排朝板橋走。姑
娘到離板橋不遠的地方,乘裘德沒瞧見,一連著把臉頰巧妙地往裡咋,她用這奇特而獨
到的手法,變戲法似地,在圓胖臉上弄出個地地道道的酒渦。她只要一直不停地笑下去,
就能把酒渦保持不變。這造酒渦的功夫並非稀見少有,很多人都試過,不過成了功的只
有極少的人。

    他們在橋當中碰到一塊兒。裘德把她的飛彈扔給她,似乎有意讓她解釋解釋,她干
嗎不乾脆跟他打招呼,一定用這樣新奇的炮火攔截他。

    她羞答答地朝另外的方向看,手抓住橋欄杆,身子前仰後合地搖著;到得後來,春
情蕩漾勾起來的好奇心,逼她轉過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他。

    「你不會想是我故意砸你,鬧著玩兒吧?」

    「沒有,沒有。」

    「我們正給爸爸幹活兒哪。他當然不願意把什麼丟了。他拿這玩意兒當油擦子。」

    「我就不明白她們哪個幹嗎這麼干?」裘德問她,挺客氣地同意了她的說法,儘管
他對她這說法的真實性大有懷疑。

    「不要臉唄。你可千萬別跟人說我砸的!」

    「我怎麼會呢。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哪。」

    「哦,是呀。要我告訴你嗎?」

    「要!」

    「阿拉貝拉﹒鄧恩。我就住這兒。」

    「要是我平常走這條路,我自然認得這兒啦。不過我大都是順大路一直走。」

    「我爸爸是個養豬戶。那兩個女孩兒幫我洗內髒,做黑香腸什麼的。」

    他們靠著欄杆站著,你瞧我,我瞧你,談談歇歇,歇歇談談;女人對男人那種不出
聲的誘惑,在阿拉貝拉的整個品性和容色上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來,把裘德迷得動彈不得,
這可反乎他一向的意願——簡直是違背他的意志,而這一套他從前根本沒有經歷過啊。
直到這一刻,裘德壓根兒沒仔細看過女人,沒有像對她那樣端洋過譙,他以前模模糊糊
地感到性什麼的跟他的生活和志趣搭不上邊兒,這樣說決不是張大其詞,他目不轉睛地
從她的眼睛看判她的雙唇,再看她的乳房,又看她的裸露的圓滾滾的胳臂,帶著水,濕
淋淋的,水花一涼,顯得皮膚紅紅白白,結實得猶如大理石一般。

    「你真是個美人喲!」他自言自語地說,雖然根本用不著說這話來表示他感受到她
的磁力。

    「哦!你該到禮拜天看我,那才好呢!」她調皮地說。

    「我沒說我不行吧?」他答道。

    「那就由你自個兒想嘍。這陣子還沒人追我哪。可過一兩個禮拜說不定就有啦。」
她說這話,不帶一點笑容,酒渦也就沒了。

    裘德覺著怪得狠,自己一陣子暈暈惚惚的樣子,雖然他力求鎮定,還是不由自主。

    「你讓我追嗎?」

    「我才無所謂呢。」

    這時候,她把臉掉到旁邊一陣子,來個故伎重演,輕輕地而又古怪地在頰上咋出一
個酒渦。而裘德這方面對她的容貌仍然只有個大概印象罷了。「那就明兒嘍?」

    「行啊。」

    「我去找你嗎?」

    「當然。」

    這小小得手使她喜上眉梢,轉身時回眸一顧,儼然若不勝情之態,跟著她就順著河
畔草地回到同伴那兒去了。

    裘德﹒福來把簍子背好,依然一個人走他的路,熱情高漲,激動不已,可是他同時
又有了茫然不解之感。他剛好對著新鮮大氣猛吸了一口,以前他隨便到哪兒,大氣總是
前後左右包著他,至於有多久,他沒在意過,不過這會兒真正一呼吸大氣,覺著有點讓
一層玻璃給擋住了。僅僅幾分鐘前他那麼精心制訂的讀書、工作和做學問的計劃,現在
正意想不到地要垮掉,眼看要灰飛煙滅,可是他一點沒知覺。

    「哎,這不過鬧著玩兒吧。」他心裡這麼想著,稍微有點意識到,那個向他賣弄風
情的姑娘的品格,按常理看,似乎少了點什麼,可更其明顯的倒是又多了點什麼,這一
來他只好用解嘲的辦法,把找她的理由說成是不過鬧著玩就是了——殊不知她身上這一
少一多,對於他全心全意致力於文學研究和到基督堂的遠大理想的實現,是冰炭不相容
的。她選擇那樣一個飛彈對他展開進攻,就足以說明她決不是給女灶神奉役的貞潔處女
ヾ。以他那樣心明眼亮,他分明有所覺察,但這只是一剎那而已,好比一個人借著將要
熄滅的燭光,看那正被黑暗吞沒的牆上銘文,只能瞬間一瞥而已。本來就短暫的分辨力
悄然而逝了,因而當從未品味過的縱情放蕩的歡樂逼臨面前時,裘德懵懵然,對事物的
真假、美醜、善惡、正邪再也無從判斷,卻發現了從未料到的宣洩情感的通路,雖然它
一向就近在身邊。他要在隨後那個禮拜天跟那個挑動他的欲念的異性見面。

    ヾ希臘文大寫字母,意即《新約》。
    同時,那姑娘回到了同伴一塊兒,一聲不響地在清澈水流中拍打、淘洗豬腸子。

    「弄上鉤兒啦,親愛的?」叫安妮的姑娘直截了當地問。

    「我也不知道啊。我倒想呢,要是起先沒丟那個玩意兒,丟個別的倒好啦。」阿拉
貝拉有點後悔地嘟囔著。

    「老天爺!他算老幾呀,你可別這麼想呀。他先前在馬利格林給多喜﹒福來趕車送
麵包,後來到阿爾夫瑞頓學徒去啦,一直呆在那兒,老是念書念不完,人家說他想當文
人呢。」

    「哎,他是老幾,是怎麼回子事兒,我才不在乎呢。你別當我在乎,小寶貝兒呀!」

    「哎,算了吧,你用不著遮掩,誑我們喲!要是你沒想打他主意,那幹嗎在那兒跟
他聊呀聊的。你干也好,不干也好,反正他就跟個小孩兒一樣不懂事兒。你在橋上吊他
時候,我就看出來啦,那會於他瞧著你,就跟一輩子沒見過女人一樣。是嘍,哪個女人
要是豁出去,用個合適辦法把他弄上手,能討他喜歡,管保他一輩子算她的啦。」

                    7

    第二天,裘德在他斜坡屋頂的臥室裡拿不定主意,先看看書,過了會兒又抬頭望望
書上方這幾個月來天花板上讓油燈煙薰出來的黑印子。

    這是禮拜天下午,距離他遇見阿拉貝拉已經過了二十四個鐘頭。他本來老早下了決
心,選定這個禮拜的這個下午專門干一件事,也就是重讀希臘文本《新約》;他現在手
上的是本新書,版本較舊本為佳,因它經過眾多審校者對格萊斯巴赫版的修訂,頁邊附
有多項集注。他是乍著膽子直接寫信給倫敦的該書出版社才買到的,這樣的事他以前還
沒幹過,所以他深以獲讀此本為幸。

    他期待著這個下午同往常一樣能在姑婆的安靜的小屋庇蔭下大享讀書之樂,眼下他
一個禮拜只剩下兩個晚上睡在那兒了。不料昨天在他的順暢而恬靜的生活之流中出來了
新情況——一個陡然的急轉彎,這會兒他就像蛻了冬天的皮的蛇,對新皮的光澤和敏感
茫然不解。

    反正他是不會出去跟她照面的。他坐下來,翻開書,兩個胳臂肘穩穩支在桌子上,
兩手穩穩抱著太陽穴,開始從頭讀起:

          H KAINH △IA H HKHヾ

    ヾ斯賓諾沙(163—1677),荷蘭哲學家。他本是猶太人,著有《神學與政治學》
和《倫理學》,因其哲學思想泛神論背離猶太教信仰而受阿姆斯特丹的猶太人會堂的迫
害,其後過著退隱生活。

    他不是答應過去找她嗎?他的確這樣答應過啊!她一定在家裡等著哪,可憐的姑娘,
為了他把整個下午都犧牲了。再說除了約好之外,她身上真有點東西叫人捨不得。他總
不好對她說話不算數吧。好多小伙子不是都騰得出來好多下午嗎?就算他只有禮拜天和
工余晚上才能看書,騰一個下午出來總可以吧。過了今天,他恐怕也沒機會再見到她了。
是啊,考慮到訂好了的計劃,以後絕對不行了。

    乾脆說吧,這會兒好像實實在在有只力大無朋、蠻不講理的巨手死死抓住了他一樣
——這可是跟迄今推動他的精神和影響的東西毫無共同之處。那只手根本不理睬他的理
性和他的意志,對他的上進心置若罔聞,猶如粗暴的老師抓住一個小學生的領子,只管
拽著他朝著一個方向走,一直走到了一個他並不敬重的女人的懷抱,而他們兩個的生活,
除了同處一個地方這一點,也是毫無共同之處。

    H KAINH △ H HKH放到一邊去了,命該如此的裘德猛地站起來,走過了臥室。其實
他原來就有思想準備,先就穿上了頂好的服裝,齊齊整整。三分鐘後,他出了草房,從
小路往下走,穿過空曠的山窪子裡的麥田。那地方一邊是他的村子,另一邊是高地盡頭
阿拉貝拉家的孤零零的房子。

    他邊走邊看表。兩個鐘頭以後總可以回來,沒什麼大不了的,下午茶後還剩下好多
時間可以看書呢。

    一過了小路接大路那兒幾棵帶死不活的杉樹和草房,他快馬加鞭,刷地左轉彎,直
下荒野的陡坡,到了棕房子西邊。在那兒,走近了白堊質山岡腳下汩汩流出的小河,隨
即順水流一徑到達她家房子。房後散發著豬圈的臊臭味兒,還有臊臭味兒的一群制造者
的咕嚕咕嚕聲。他進了園子,拿手杖圓把敲敲門。

    有人已經從窗子後邊瞧見他了,因為裡邊一個男人聲音說:

    「阿拉貝拉!你那個小伙子來求愛啦!來呀,我的丫頭。」

    裘德一聽這話就越趄不前了。用那麼一種做生意口氣說出來求愛,在說話的人固然
習以為常,可他是連想都沒想過。他的意思無非跟她一塊兒散散步,說不定還吻吻她,
要說是「求愛」未免算盤打得太精,跟他的意思完全合不到一塊兒。門一開,他進去了,
這當口阿拉貝拉穿著一身亮晶晶的散步常服,款款走下了樓梯。

    「請坐,請坐,先生。請問——尊姓——大名哪?」她父親說,只見這人精神抖摟,
留著黑胡子,一板一眼的做生意的腔調,跟剛才他在外面聽見的一樣。

    「我想立刻出去,怎麼樣?」她低聲對裘德說。

    「好啊,」他說,「咱們就走到棟房子那兒好吧,來回半個鐘頭足夠啦。」

    阿拉貝拉讓她家裡雜亂無章的環境一襯托,顯得那麼容光照人,他不禁欣然色喜,
覺得真不虛此行,這時候他心裡盤旋著的疑團也就渙然冰釋了。

    他們先是一路攀登,直達丘陵地的頂高處,途中他間或拉著她的手,助她一臂之力;
接著沿山頂左轉,插進山脊路,順著這條古道一直走到前面提過的它跟大路在棟房子左
右交叉的地方。他以前曾經在這兒心潮澎湃,遙瞻基督堂,可是這會兒全忘了。他對阿
拉貝拉不斷東拉西扯,沒話找話,其興致之高,就算他能跟近來崇拜的所有大學學監、
導師、研究員討論各種流派的哲學,恐怕也比不了。等到他們路過以前他向戴亞娜和菲
波斯頂禮膜拜的地方,他再也想不起來神話中還有諸如此類的人物;至於太陽呢,那也
不過是照耀著阿拉貝拉臉蛋的一盞有用的燈就是了。他腳下覺著說不出來的輕快爽利,
令他大為飄飄然;裘德這位初出茅廬的學子,異日前程無量的神學博士、教授。主教,
或者別的什麼頭銜,這會兒因為那位漂亮鄉下姑娘紆尊降格,一身禮拜天盛裝,繫著絲
帶,陪著他一道散步,居然受寵若驚,感到備受抬舉,不勝榮幸。

    他們到了棟房子谷倉——他原計劃從那兒回頭。在居高臨下,眺望北方廣漠的景色
時,他們瞧見腳下二英里遠處的小鎮居民區突然冒起了一股濃煙。

    「著火啦,」阿拉貝拉說,「快跑,瞧瞧去——快,快!離這兒不遠哪。」

    裘德胸中正醞釀著的萬縷柔情斷不容他掃了阿拉貝拉的興頭,何況這還給他提供了
借口,可以跟她一起多呆會兒。他們立刻下山,幾乎一路跑去,不過到了山腳平地以後,
又走了一英里,才發現起火的地方比它初看起來遠得多。

    既然這段路程開了頭,他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直往前走,直到五點鐘才走到火場
——那地方距離馬利格林大概六英里,離阿拉貝拉家大概三英里。他們到達之前,大火
已經撲滅了。看了看劫後慘狀,他們就掉頭往回走,正好路經阿爾夫瑞頓。

    阿拉貝拉說她想喝點茶,於是他們走進一家低級酒館,要了茶。因為要的不是啤酒,
就得等好一陣子。女招待認得裘德,就把這件叫她大感意外的事,小聲跟沒露面的女老
板說了,提到他是個念書的,「人平素自愛得不得了」,怎麼一下子那麼作踐自己,跟
阿拉貝拉搞到了一塊兒。這些話全讓阿拉貝拉猜著了,她一對上她的情人的一本正經、
情深意切的目光,忍不住笑出聲來——只有毫無顧忌、一向大咧咧的女人在較量中占了
上風的時候,才會那麼得意洋洋、粗鄙不堪地笑出聲來。

    他們坐在那兒,東瞧瞧,西望望,牆上掛著參孫和大利拉的畫像,桌上有啤酒杯底
留下的圓印子,還看見鋸末墊著的痰盂。整個景象弄得裘德意緒低沉,因為再沒有什麼
地方會像酒館在禮拜天傍晚時分產生那樣的效果,那時候夕照臨窗,酒鬧人散,而不幸
的旅人卻發現競然找不到能托庇一下,好好歇歇腳的地方。

    天近黃昏。他們實在不能把茶等下去了。「那我們能怎麼辦呢?」裘德問,「你還
得走三英里路哪。」

    「我看要點啤酒好啦。」阿拉貝拉說。

    「啤酒,行啊,我倒忘了。禮拜天晚上到酒店要上啤酒,總透著有點怪。」

    「可咱們剛才沒要過。」

    「對,沒要過。」裘德這會兒但願逃離這樣叫人不舒服的氣氛,不過他還是要了啤
酒,店裡立刻送過來。

    阿拉貝拉嘗了一口。「噗!」她說。

    裘德也嘗了一口。「怎麼啦?」他問。「我到現在也不大懂啤酒,真的。喜歡我倒
是喜歡,可是它對讀書不合適。我覺著咖啡好一點。不過這個啤酒好像怪不錯的。」

    「攙假嘍——我才不沾它呢!」除了麥芽和蛇麻子,她還另外點出酒裡三四種成分,
這叫裘德感到意外。

    「你知道得真多啊!」裘德高興地說。

    她說是那麼說,還是喝了她那杯,然後他們就繼續上路了。天已經擦黑了,他們一
走出小鎮燈光的範圍,就緊貼著,身子挨到一塊兒。她奇怪他幹嗎不摟著她腰,可是他
沒這麼干,只說了句:「挽著我胳臂吧。」這在他也就算大膽了。

    她挽著他的胳臂,一直連肩膀都挽到了。她身子貼著,他覺著暖烘烘的,就把手杖
交給另一只胳臂夾著,拿右手握著她放在他胳臂上的右手。

    「這會兒咱們倆全在一塊兒啦,親愛的,對不對呀?」他認真地說。

    「是啊。」她說,可是她心裡又加上一句:「真沒味喲!」

    「我變得多快呀!」他心裡想著。

    他們就這樣走到了高地跟前,在那兒看得見白晃晃大路在昏暗中向上伸展,只有一
條路能從那兒通到阿拉貝拉家,要先上一個斜坡,再下來到右邊她家所在的低谷。他們
往上走沒多遠,差點撞上兩個在草地上走著的男人,那兩人先頭沒看見他們。

    「這些情人哪——什麼天氣、什麼節氣都往外溜,只有情人跟野狗才這樣哪。」他
們走下山坡,快消失的時候,其中一個這樣說。

    阿拉貝拉聽見了,哧哧一笑。

    「咱們算不算情人呀?」裘德問。

    」你還不是頂清楚嗎?」

    「可你得跟我說呀?」

    她把頭靠在他肩上,算是回答。裘德明白這意思,就順水推舟摟住她的腰,把她抱
過來,吻了她。

    他們這會兒不再挽著胳臂走了,而是按她早就期待的那樣,緊緊抱在一起走。裘德
心裡想,反正天黑了,這樣沒關係。他們上山走到半路時,好像事先約好了,停下來,
他又吻了她。到了山頂,他再吻了一回。

    「要是你想的話,你就把胳臂放在那兒好啦。」她溫柔地說。

    他那樣做了,心想她對他才真心哪。

    他們就這樣慢慢往她家走。他離開草房時候三點半,打算五點半再坐下念《新約》。
現在已經九點了,他又擁抱她一回,把她送到她爸爸家門口。

    她要他進來,哪怕一分鐘也好,要不然就太不像話了,好像她一個人一直在黑地裡
轉悠似的。他只好答應,跟她進去。門一打開,他就發現屋裡不只她爹媽,還有幾個鄰
居坐在一塊兒。他們說話全帶著一股子道賀的腔調,全都認認真真地把他當成阿拉貝拉
選中了的終身伴侶。

    他跟他們不是臭味相投的人,覺得非常不自在,手足無措。他根本就沒他們那麼說
的意思,他不過下午跟阿拉貝拉一塊兒走走,就是這麼回事兒。他跟她的後媽,一位儉
樸、安靜、沒刀尺也沒特色的婦女,說了幾句,然後就要走;向他們大夥兒道了晚安之
後,他如釋重負,趕快上了丘陵地的小路。

    不過這種如釋重負之感並不長;阿拉貝拉很快在他內心中重新占了支配地位。他一
邊走著,一邊覺著此時的裘德已非昨日的裘德。那他的書該怎麼說呀?他至今堅持不變
的宏願,哪天都是幾乎一分鐘也不肯白過去,又怎麼說呀?「白過啦!」不過這得看你
究竟從什麼角度來界定它的定義:其實他這才是真正第一次活著,並不是日子白過了。
愛女人要比當個大學畢業生或者當個教區牧師都好呢;唉,比當個教皇也好呀!

    他到家時候,姑婆已經入睡了;他覺得所有東西似乎都朝著他表示它們已經深深了
解了他怎樣荒唐放蕩,不務正業。他摸黑上了樓,暗淡無光的臥室內部處處傷心地向他
請問,要知道個究竟。他的書還翻開著,跟走時一個樣,書名頁上的大寫字母像死人閉
不上的眼睛,在慘淡的星光映照下,一直對準他,發出永遠不變的譴責:

           H KAINH △ H HKH

    裘德一大早就得出門,趕到他的住處,按平常每個禮拜那樣上班趕活。他有一種失
落感,把那本帶回家、可又沒看的書隨便扔在簍子裡工具和日常用品的上面。

    他對自己情場得意三緘其口,簡直對自己都保了密。阿拉貝拉可恰恰相反,她把什
麼都對所有朋友和認識的人公開無遺。

    在晨光熹微中,他再次走上前幾個鐘頭在夜色朦朧中同心上人走過的那條路。這會
兒他到了山腳下,走得慢了,後來屏息而立。正是這個地點,他第一次吻她。太陽剛剛
升起,那一帶很可能後來沒人走過。裘德對地面瞧著,歎了口氣。他仔細一瞧,看明白
原來是他們站在那兒緊緊擁抱時候,在潮濕的浮士上留下來的腳印。她這會兒人不在啦,
於是他就拿「在自然、平實的底子上,加以想象,而繡出的花飾」這句話來描畫她前時
的形象,這反而又在心裡產生無法填補的空虛感。近邊有棵截了頂梢的柳樹,它跟世上
所有其他柳樹多不一樣啊。他答應過她,說他還可以見到她,他這會兒最強烈急切的願
望就是恨不得一傢伙把非過不可的六個工作日消滅掉,哪怕他加起來只能活一個禮拜都
行。

    一個半鐘頭之後,阿拉貝拉跟她上禮拜六待在一塊兒的兩個同伴也順著同一條路走
過來了。她走過接吻的地方,根本沒注意那棵給當時做見證的柳樹,不過她倒是正跟那
兩個隨隨便便聊她跟裘德的事。

    「他下邊跟你說了什麼啦?」

    「接著他說——」她幾乎一字不漏地學說了他對她說的一些頂溫柔不過的情話。如
果裘德那會兒就在樹籬後面,聽見他頭天晚上說的做的全屬隱私的東西,至此一洩無餘,
他又該怎樣為之駭然啊。

    「那你已經叫他有點喜歡上你嘍,要不然,就算我錯啦!」安妮揣摩著說,『你可
真有一套啊!」

    阿拉貝拉稍等了一下回答,她的聲調低得出奇,隱含著內心充滿肉欲的渴望:「我
已經叫他喜歡我啦:真真的!可我還要讓他更喜歡呢;我要他把我占了——跟我結婚!
我就是要他。沒他,我活不下去啦。他就是我一心想要的男人哪。我要是嫁不了他,那
我就要瘋啦!我頭一眼瞧見他,我就知道我準會是這麼回事。」

    「這小伙子倒是挺帥,又直爽又老實樣兒,要是你這會兒拿合適的辦法,出手去抓
住他,他就是你的人,就成了你的男人啦。」

    阿拉貝拉又想了會兒。「怎麼樣才算合適的辦法?」

    「哎,你不懂嘛——就是不懂嘛!」第三個姑娘薩拉說。

    「我真是不懂呢!我就知道老老實實談戀愛,還得留神別讓他搞得過了頭哩!」

    第三個姑娘瞧著第二個。「她不懂!」

    「她不懂,一點不假!』安妮說。

    「真跟別人講得一樣啊,還在鎮上呆過呢!好吧,我0〕這就可以教你點,你也得
教我們。」

    「行!你倒說說——怎麼才有把握把男人搞上手?就當我什麼都不懂好啦,乾脆說
了吧!」

    「這得是找當家的才行哪。」

    「是找當家的呀。」

    「要找的是他那樣兒講體面、一個心眼兒的鄉下人才行哪。我可不是他媽的指什麼
當兵的,當水手的,鎮上做生意的,不是什麼滑頭滑腦、專騙可憐的女人的傢伙!我可
不讓朋友吃那門子虧!」

    「是呀!就得那樣兒的!」

    阿拉貝拉的同伴彼此瞧了瞧,擠擠眼,嘻嘻笑起來了。一個走到阿拉貝拉旁邊,緊
挨著,儘管近邊沒人,她還是低聲教了辦法,另一個蠻有興趣地仔細看著阿拉貝拉有什
麼反應。

    「唉!」阿拉貝拉慢吞吞說,「我承認沒想到那個辦法!……可他萬一不講體面呢?
我看女人頂好別試這一套!」

    「想做生意,先別怕賠本兒!再說,你開始干之前,先得有把握他講體面,那你跟
你的人就絕對保險啦。我但願也有這個緣分呢!好多女孩兒都這麼干;你想想她們後來
還不是成了家嗎?」

    阿拉貝拉默默思考著,繼續走下去。「我要試試!」她聲音挺小,可不是跟她們說
話。

                    8

    裘德在一個周末從阿爾夫瑞頓的住處回馬利格林姑婆家。這段路程如今對他的吸引
力,迎非昔日他一心回去給脾氣不好的老親戚請安可比了。他先往北岔過去,然後上了
山,目的就是一個,在平常安排好的約會之處,再看看阿拉貝拉。快到小莊院時候,他
處處留神,只見園籬高頭她的頭頂很快地晃來晃去;進了籬笆門,才看到三頭還沒喂肥
的小豬乾淨利落地跳過豬圈牆,跑出來了,阿拉貝拉一個人正拚命想把它們從她開了的
圈門趕回去。她剛一瞧見裘德,臉上那份干正經事的死板樣兒就一變而為愛情的柔媚,
脈脈含情地盯著他。不料那幾個畜牲卻鑽了這個空子,跑得更快,一下子跑開了。

    「今兒早上才把它們關起來的。」她喊著,顧不得情人還在面前,撒腿就追。「爸
爸昨幾個把它們從斯帕多農場趕回來的,那兒要價可高啦。它們要回家,這些豬崽子!
你把園門關上,幫我把它們弄回來好不好?家裡頭就有媽,沒男人。要是咱們不當心,
豬就丟啦。」

    他趕忙上前相助,在土豆地和苞菜地裡頭東一腳西一腳。有時候兩個人跑到一塊兒,
他就拉住她,親她。他們把第一頭豬很快弄進了豬圈;第二頭費了點事;第三頭是個長
腿傢伙,更不聽話,也更利索。它鑽過園門上的窟窿,跑上有邊籬的小路。

    「要不去追它,準得丟了!」她說。「跟我來呀。」她跑出園門,全力衝刺。裘德
在旁邊跟著,不過他們只能看見這個逃犯的影兒了。有時候碰上個男孩兒,他們就大聲
喊他把豬攔住,可是它總有辦法東竄西拐繞過去,照樣往前跑。

    「我拉著你手吧,親愛的,」裘德說,「你氣都喘不過來啦。」她把跑熱了的手遞
給他,顯然心裡挺願意這樣,兩個人就拉著手一塊兒往前跑。

    「這全得怪把它們趕回來,」她認真地說,「你要是把它們趕回來,它們准認得回
去的道兒。該拿車裝回來嘛。」

    豬那會兒已經跑到一扇對著空闊的丘陵地開的、沒上栓的籬笆門,剛一穿過門,它
就憑小腿子的利索勁兒,加速奔跑。兩個追豬的進了籬笆門,跑到高地頂上面,立刻就
明白了,要想追上它的話,那只好把全程跑完,直到農場主家。從最高點上望去,豬像
個黑點,順著一條準確無誤的路線往老家奔。

    「沒辦法啦!」阿拉貝拉喊著。『它老早在我們前頭到那兒啦!這倒沒關係了,它
不會在路上丟了,也不會讓人偷走了。他們知道是咱們的,會把它送回來。哎,親愛的,
我熱死啦!」

    她沒松開裘德的手,就歪到一邊,一下子倒在了一棵長不起來的荊棘下邊的草皮上,
同時猛一用勁,把裘德拉得跪到了地上。

    「哎,對不起喲——我簡直把你拽倒啦,真是的!我可真累呀!」

    她在山頂斜坡草地上仰面朝天躺著,身子伸直得像箭桿,凝視著浩渺的藍天。她仍
然熱烘烘地握著裘德的手。他在她旁邊拿胳臂肘撐著,歪著身子。

    「咱們這一大趟算白跑啦。」她說下去,胸脯因呼吸急促而起伏,豐滿的嘴唇微微
張開,臉發紅,皮膚上汗涔涔的。「喂——你幹嗎不說話呀,親愛的?」

    「我也沒勁啦。都是跑著爬坡累的。」

    他們這會兒置身於絕對的空寂——這是達到了極致的空寂,是四野蒼茫、極望寥廓
的空寂。一個人要是離他們一英里之內,他們就能看得見。他們實際上是在那個郡的諸
峰之一的極頂上,從他們歇著的地方望去,基督堂周圍的遙遠的景色盡收眼底。不過裘
德這會兒沒有這樣的心思。

    「哎呀,我可在這樹高頭瞧見這麼個好看玩意兒啦。」阿拉貝拉說。「一種——毛
毛蟲啊,我真沒見過這麼綠、這麼黃的,太可愛啦!」

    「在哪兒呀?」裘德說,坐直了。

    「你在那兒瞧不見——要到這邊兒來。」

    他彎下身子,近了點,腦袋放在她腦袋前邊。「不行,我瞧不見。」

    「哪,就在那個大枝子分出來的小權上——離搖擺的葉子挺近,就在那兒哪!」她
輕輕地把他拉到身邊。

    「還是瞧不見。」他又說了一遍,他的黑頭髮的腦袋挨著她的臉蛋。

    「你真笨啊!」她氣惱地說,把臉扭開。

    「我不一定要看呀,親愛的,我幹嗎非看不可呢?」他低頭看著她。「起來吧,阿
貝。」

    「幹嗎?」

    「我想吻你,叫我吻吧。我等得太長啦!」

    她把臉轉過來,有一會兒還是繃著臉斜著看他。接著嘴撤了撇,一下子蹦起來,突
然大聲說:「我得走啦!」立刻朝回家的道上快走。裘德跟著她,走到一塊兒。

    「就吻一回行不行?」裘德哄她。

    「不行!」她說。

    他,吃驚了:「怎麼回事呀?」

    她因為生氣,嘴鬧得緊緊的,裘德跟著她,就像聽話的寵物小羊羔,後來她步子慢
了,就跟他並排走,跟沒事一樣跟他瞎聊。他要是想拉她手,摟她腰,她總把他攔住。
就這樣,他們從丘陵地下來,走到她父親的莊院邊上。阿拉貝拉進了院子,跟他點點頭,
表示再見,神氣十足,彷彿她高人一等,降格俯就,而他卻不知好歹,腆著臉高攀。

    「我大概跟她太隨便啦。」裘德心裡想,一面歎口氣,掉頭回馬利格林去了。

    逢禮拜天,阿拉貝拉家裡是一片大擺宴席的派頭,專門準備禮拜天用的正餐。他父
親正對著掛在窗欞上的鏡子刮臉,她媽跟她在旁邊一個勁兒剝豆子。有個鄰居在緊靠這
兒的教堂做完禮拜,正朝家裡走,一眼瞧見老鄧恩正在窗底下拿著刮臉刀,點點頭,就
進來了。

    她立刻擠眉弄眼地跟阿拉貝拉說話:「我瞧見你跟他一塊兒跑哪——嘻嘻!我看有
了點眉目吧?」

    阿拉貝拉連眼皮也沒抬,只露出來懂了的意思。

    「我聽說他要上基督堂呢,只要一辦到,他就走啦。」

    「你新近聽說的——剛剛聽說的?」阿拉貝拉問,因為吃醋、冒火,咽住一口氣。

    「那倒不是。聽說他老早就有這個打算哩,他呆在這兒就是等走的那天。哎嗨,我
看他大概相中了什麼人啦。小伙子這年頭什麼都不在乎呀。一會兒這個,一會兒那個的。
我那時候才不這樣呢。」

    那個貧嘴惡舌的女人走後,阿拉貝拉突然對她媽說:「今兒晚上吃了茶點,我想你
跟爸爸就上艾林家玩玩吧。哦,不必啦——芬司屋那兒做晚禮拜,你們就到那兒好啦。」

    「啊?晚上有事兒嗎?」

    「沒事兒。我就是晚上要呆在家裡頭。他這人靦腆,你們在家,我不好讓他來。我
要是一大意,可就要雞飛蛋打啦,光他喜歡有什麼用呢!」

    「既然你願意這樣,天好,我們就出去。」

    下午阿拉貝拉跟裘德見面,還一塊兒散步。裘德已經幾個禮拜沒摸過什麼希臘文、
拉丁文或者別的文字的書了。他們在山坡上慢慢悠悠地逛蕩,一直逛到長滿青草的古道,
又從古道走到同它連著的環形的不列顛古土堤,裘德不禁想到從前那條土路上牲口販子
經年熙來攘往的偉大時代,恐怕羅馬人那時候還對這個國家一無所知呢。教堂眾鐘和鳴,
從他們腳下的平地飄上來了,等會兒就成了一鐘獨嗚,節奏漸快,終於停止。

    「咱們該回去啦。」阿拉貝拉說,剛才她對鐘聲很注意。

    裘德也願意回去。反正能挨著她,他到哪兒都行。到了她家門口,他猶猶豫豫地說,
「我不進去了,今天晚上你幹嗎這麼個忙勁兒,天還沒黑哪。」

    「你先等等。」她說。她試了試門把手,發現鎖上了。

    「哦——他們做禮拜去啦。」她又說了一句。接著在刮泥板後邊摸了一陣子,找到
了鑰匙,把門打開了。「你進來呆會兒吧,好不好?」她柔聲問道。「就咱們倆呀。」

    「行啊。」裘德答應得挺乾脆,因為情勢意外地大為改觀,正合心意。

    他們進了屋裡。他要不要來點茶點?不要,已經太晚啦;他就想坐坐,跟她聊會兒。
她脫了上衣,摘下帽子——兩個人很自然地挨著坐在一塊兒。

    「你可千萬別沾我,」她和婉地說,「我身上帶著蛋哪。我還是頂好把它放在碰不
著的地方吧。」說著就動手解長袍的領子。

    「怎麼回事呀?」她的情人說。

    「是個——交趾雞的蛋。我正孵個怪少見的蛋呢。我上哪兒都帶著它,用不了三個
禮拜就孵出來了。」

    「你帶在哪兒呢?」

    「就在這兒。」她把手伸進懷裡頭,把蛋掏出來,蛋用一塊呢子裹著,外邊再拿豬
尿泡包起來,免得擠碎了。給他開了眼之後,她又放回去,「你千萬別到我這邊兒來。
我可不想把它弄破了,要不然還得再孵一個。」

    「你幹嗎干這樣怪事兒呢?」

    「這可是老風俗喲。我看哪個女人家不想給世上添個活物兒,還不是挺自然的。」

    「你這會兒這麼著,可真是跟我過不去呀。」他說,笑起來了。

    「那才活該呢。這兒——全是你的!」

    她把椅子掉了個圈,身子高出了椅背,慢吞吞地把臉送到他面前。

    「你真能折騰人啊!」

    「剛才我掏蛋時候,你就該逮住我啊!瞧這兒吧!」她故意撩他。「我蛋沒啦!」
她第二次很快把蛋掏出來,可是他剛要伸出手夠到她,她很快放回去了,因為自己的擒
縱術那麼有效,興奮得大笑起來。接著他們兩個你爭我奪了一會兒,裘德冷不防把手一
下子插到她懷裡,成功地把蛋抓到手。她臉紅了;裘德忽然明白過來,臉也紅了。

    他們倆對看著,直喘氣。「親一下吧,這會兒我親你,傷不著寶貝啦;親完了,我
就走啦。」

    可是她乘這時候又蹦起來。「你可得抓得著我才行哪。」

    她往後退,她的情人就往前跟。屋裡已經挺黑了,因為窗子很小,他好一陣沒法找
著她,她笑了一聲,這才露了餡,原來她已經往樓上跑啦,裘德不容分說,緊追不捨。

                    9

    此後這對情人經常相會,其間又過了兩個來月。可是阿拉貝拉看上去老是怏怏不樂,
她無時不在盤算,期待,又不知道如何是好。

    有一天她碰上江湖醫生韋伯,她也跟附近一帶草房人家一樣,對這個騙子很了解,
於是就向他傾訴自己的經歷。阿拉貝拉本來愁眉苦臉的,可是他還沒走,她臉上就風光
起來了。當晚她如約見到裘德,不過裘德似乎很苦惱。

    「我要走啦,」他對她說,「我想我得走啦。我覺著這樣對咱們倆都好。我但願壓
根兒沒事兒才好呢!這都得怪我。不過現在改的話,還來得及啊。」

    阿拉貝拉哭了。「你怎麼就知道來得及呢?說得才輕巧呢。我還什麼都沒告訴你
哪!」她涕泗滂沱,直盯著裘德的臉。

    「什麼?」他問,臉一白。「難道……?」

    「對啦!你要是甩了我,我可怎麼辦呢?」

    「哎,阿拉貝拉——我的親愛的,你怎麼好這麼說呀?我決不會甩了你,這你知道
呀!」

    「那就好啦——」

    「我簡直連一個子兒也沒掙,這你也知道;原先就該想到這一點。……不過,當然
嘍,要是那麼回事兒,咱們就結婚好啦。你還想過我不肯這樣嗎?」

    「想過——想過喲,親愛的,也許你就為這個想遠走高飛,留下我一個人受罪呢?」

    「你起先這麼想也不怪啊。六個月之前,就說三個月之前吧,我真是想都沒想過結
婚什麼的。這下子把我的計劃全給砸啦——我這是說,我認識你之前的計劃,親愛的!
可這又算得了什麼!做什麼念書夢呀,學位夢呀,根本辦不到的研究員夢呀,這個夢那
個夢呀。咱們當然得結婚:咱們一定得結婚!」

    當晚他一個人出門,在黑地裡走來走去,自思自量。他很清楚,太清楚了,他腦子
裡有個難以告人的秘密:按婦道人家的標準,阿拉貝拉實在不夠格。話又說回來,在鄉
下這地方,講體面的小伙子中間素來是約定俗成:他要是稀裡糊塗跟個女人打得火熱,
就像他不幸於出來的那樣,就得說話算數,得承擔後果。為了讓自己心裡舒坦點,他老
是把她往好裡想。有時候,他說得簡單明了,他心目中的她只能算是個勢所必至、理有
固然的結果,倒不是因為阿拉貝拉之為阿拉貝拉。

    到下個禮拜天,他們的結婚預告就公之於眾了。教區裡的人,個個說年輕的福來算
得上頭腦簡單的二百五。他念了那麼多書算白念啦。快把書賣了,買鍋盤碗灶吧。那些
大致猜出來個中奧妙的人,其中也有阿拉貝拉的爹媽,都聲言像裘德那樣老老實實的小
伙子,他們料得到會有那樣的舉動,因為那就把他對不起自己那位清白無辜的心上人的
事全都補救過來了。

    於是他們倆站在上面說的結婚儀式的主持人面前起誓:有生之日,不論何時,他們
必將一如既往幾個禮拜那樣終生廝守、信賴。體貼、期望,永不變心。這一套總算夠怪
了,可更怪的是,對於他們起的這個誓,哪個人也不覺得有什麼怪。

    福來的開麵包房的姑婆,給他做了塊喜慶蛋糕,深惡痛絕地說,她再也不會替那個
可憐的蠢驢辦什麼事啦;要是他當初老早跟他爹娘到了陰曹地府,沒叫他活著騷擾她,
那真是謝天謝地啦。阿拉貝拉把蛋糕切下來幾塊,拿自便條紙包上,送給跟她一塊兒加
工豬肉的夥伴安妮和薩拉,每包上面都貼著條子:「承蒙指教,永誌不忘。」

    就是看事最樂觀的人對新婚夫婦的前景也覺著確實不大妙。他是個石匠的學徒,十
九歲,滿師前拿半份工錢。妻子住在鎮上,沒事可干。他起初還認為他們非住在鎮上不
可,但是增加一向微薄的收入既然成了迫切需要,也就逼得他只好在棟房子和馬利格林
之間路邊一個僻靜地方租了間草房,這樣他可以靠種菜得點收益,她的養豬的經驗也可
以派得上用場。不過這可不是他原來指望的那種生活啊。他每天來回一趟阿爾夫瑞頓,
路挺長。阿拉貝拉呢,似乎覺得這不過一時權宜之計;反正她已經丈夫到了手;這才是
真格的——一個具備賺錢能力、能給她買衣服買帽子的丈夫。到時候,他必定開始覺著
有點頂不下去了,自然會緊守著他那個行當,把那些胡說八道的書本都扔到一邊,腳踏
實地擔當起養家糊口的營生。

    這樣,結婚當晚,他就把她帶到那個草房,捨掉了姑婆家那間老屋子——他以前在
那兒為學希臘文和拉丁文下過多少苦功啊。

    她剛頭一回脫下長袍,他就渾身起了雞皮疙疽。阿拉貝拉本來在後腦勺上綰了老大
一個髻,這時候她把它仔仔細細解開了,隨著把一大綹頭髮捋下來,掛在了裘德給她買
的穿衣鏡上。

    「怎麼——那不是你自個兒的頭髮?」他說,突然起了一種厭惡感。

    「不是喲——這年頭凡是像樣的人,哪個不用假髮啊。」

    「胡說。就是城裡頭也不一定誰都這樣,鄉里更是另一碼事啦。再說,你頭髮本來
挺厚嘛,不錯吧?」

    「對呀,要按鄉下人眼光,是夠厚的,可是城裡頭男人喜歡頭髮更厚呢,我在奧爾
布裡肯酒吧當招待時候——」

    「在奧爾布裡肯酒吧當招待?」

    「也不算真正的酒吧女招待——我從前在那兒一家酒館倒過酒,這也沒幾天;就是
這麼回事兒。有人勸我買假髮,我覺著挺好玩兒,也就買了。在奧爾布裡肯,你頭髮越
多越好。就算把你的七七八八的基督堂全加到一塊兒,也還跟不上它漂亮呢。那兒有身
份的太太個個戴假髮——理發師傅的伙計跟我說的。」

    裘德覺著噁心,因為他想到就算她說的有幾分是真,但是,就他平日見聞而言,有
好多純樸的姑娘想去、也去過城市,甚至還在那兒呆上好多年,可是她們的生活和衣飾
依然簡單樸素。也有些,唉,她們的血液裡天生一股子裝模作樣的本能,只要瞧上一眼,
就把弄虛做假學會了,學得還挺到家。話又得說回來,婦道人家添點假髮,也算不上了
不起的罪過呀,他拿定主意不往下想了。

    大凡剛當上妻子的女人總有辦法在頭幾個禮拜誘發人家的興趣,哪怕日後居家過日
子,瑣瑣碎碎弄得減色也不礙事。她這樣的身份,以及她因為自覺到這樣的身份而拿出
來的對熟人周旋的態度,自有一種刺激意味,既把沒有光彩的現實遮掩起來,甚至還能
幫頂卑下的新娘暫時擺脫她的實際地位。有一天正逢集市,裘德﹒福來太太就滿身這種
氣味,在阿爾夫瑞頓街上行走,猛孤丁碰上她的老朋友安妮,阿拉貝拉婚後一直沒見過
她。

    她們照例一見面不說話,先笑一陣,就像她們用不著說,這個世界也老是逗樂的。

    「這麼說,那個計劃還真頂用啊,有你的!」姑娘對太太說。「我就知道那一手對
他管用。他可是討人疼的好漢子,你可得拿他當回事喲。」

    「我是這樣。」福來太太不動聲色地說。

    「你什麼時候——?」

    「噓!生不了啦!」

    「什麼!」

    「我搞錯啦。」

    「哎,阿拉貝拉呀,阿拉貝拉;你可真有一套啊!搞錯啦,嗨,真精哪——這一手
可真叫絕啦!就憑我這兩下子經驗,我可再想不出來呀!再想不到干起來用不著真刀真
槍——想不到也能玩假情假義呀!」

    「你先別忙著叫這是假情假義!這可不是假情假義。我當時可沒往這上邊想。」

    「我說——他可不會老蒙在鼓裡頭!逢禮拜六晚上他叫你有好受的呢!不管怎麼著,
他要說你這是拿他要著玩兒——乾脆是兩面三刀,嘿嘿!」

    「說我拿他要著玩,那還可以,可決不是兩面三刀。……呸——他才不在乎呢,我
說我當時說錯了,他還要高興呢。慢慢地他就沒事兒啦。為他祝福吧——男人還不都是
一個樣兒。不這樣,又能怎麼辦?反正是結了婚,生米做成熟飯啦。」

    說是這麼說,臨到她非把原來鬧得人仰馬翻、可又莫須有的把戲坦白不可的時刻,
她還是心裡有點七上八下。她選的時間是一個晚上要上床睡覺時候,地點是他們路邊上
孤零零的房子裡的臥室。裘德每天下工都是走回家,這天他整整勞累了十二個鐘頭,在
他妻子之前先歇了。她進屋時候,他已經似睡非睡,迷迷糊糊,不大覺著她就在穿衣鏡
前面脫衣服。

    可是她有個動作卻叫他完全醒過來了。她坐在那兒,鏡子裡的影子正對著他,他看
得很清楚,她正把兩個腮幫子一咋一咋的,用人工制造酒渦來過痛,這可是她的拿手好
戲,令人稱奇。他好像頭一回覺察到她臉上的酒渦比他們認識頭幾個禮拜時候出現得少
而又少了。

    「別搞啦,阿拉貝拉!」他突然說話了。「這樣不礙事,可我不愛瞧你這樣。」

    她臉轉過來,笑起來了。「哎呀,我不知道你醒著哪,」她說,「你可太土嚶!這
有什麼關係呢。」

    「你哪兒學來的?」

    「我可沒學過。我在酒館那陣子,酒渦一天到晚都在臉上,這會兒倒不行啦。我那
會兒臉胖點兒。」

    「我倒不在乎酒渦不酒渦。依我看,它幫不了女人什麼忙,能叫她漂亮點——特別
是成了家的女人,別說長得像你這麼豐滿啦。」

    「大多數男人想法跟你可不一樣。」

    「我可不管大多數男人怎麼個想法,那隨他們便。你怎麼知道他們怎麼想的?」

    「我在酒館幫工時候聽人家說的。」

    「是咬——那就難怪嘍,那個禮拜六晚上咱們喝啤酒,你憑酒館經驗一咂就知道攙
假了。我沒跟你結婚時候,我一直當你沒離開過你爸爸家呢。」

    「你本來應該多知道點才對呢,本來應該看得出來,我要是打一下地就窩在家裡頭,
才不會這麼大方呢。家裡頭沒什麼事,我又不能一天到晚呆著不動,這才跑到外邊干了
三個月。」

    「從這會兒起,你的事情就有得干啦,親愛的,對不對?」

    「你這是什麼意思?」

    「海海,就是這樣啊——芝麻綠豆的事兒多著哪。」

    「哦

    「倒是什麼時候呀?你好不好說個准日子,別老是含含糊糊,不著天不著地的?」

    「要說嗎?」

    「對,要說——准日子。」

    「沒什麼好說的。我全搞錯啦。」

    「什麼?」

    「搞錯啦。」

    他一下子在床上坐直了,兩眼直勾勾地對著她。「怎麼搞錯啦?」

    「女人家有時候胡思亂想,一廂情願,就出了錯啦。」

    「可是——!唉,當然噴,當然噴,想當初我心理上沒一點準備,連條家具腿也沒
有,簡直是一文不名,要不是你跟我說了那個信兒,我覺著非救你不可,我哪兒會不管
三七二十一把咱們的事兒辦了,把你帶到這麼個半邊空的房子來啊,……老天爺喲,苦
哇!」

    「你難受吧,親愛的。事到如今就算啦,反正木已成舟啦。」

    「我沒得說喲!」

    他就回答了這麼一句,又躺下來,兩個人沒再說話。

    第二天早上,他一覺醒來,似乎看這個世界的眼光跟以前不同了。至於成問題的那
件事,他也無可奈何,只好聽她說的那一套。既然是流俗的觀點為一般人接受,他也沒
法自行其是,置之不理。話說回來,流俗的觀點又怎麼會深入人心呢?

    他隱隱感到,又沒想清楚,社會上通行的禮俗准有點不對頭的地方。一個人不過是
因為一種新的本能的一時衝動,造成了一念之差,而那種本能並不具有一絲一毫邪惡性
質,充其極只能說它是意志薄弱;可是禮俗就根據這一點硬要叫他把花費多年思考和勤
勞而訂立的完善計劃,為爭取顯示自己優於低等動物的機會而做的努力和為自己這一代
的普遍進步獻出勞作成果的心願,通通葬送,才肯罷休。他止不住一再追問,就為了那
件事,他到底干犯了哪門子天條,她又到底受了什麼損害,以至於他罪有應得,把他打
進了陷阱,弄得他的大後半輩子,且不說她的,落個終身殘廢?還好,他當初結婚的直
接原因總算證明子虛烏有了,也該說是走了運吧。可是婚姻到底還是婚姻,怎麼也變不
了啊。

                    10

    裘德和他的妻子秋天在自己的豬圈裡養肥的那頭豬到了該宰的時候了,他們定好天
一亮就動手,這樣裘德到阿爾夫瑞頓幹活,頂多誤上一天的四分之一工。

    夜晚似乎靜得出奇。天亮前,裘德朝窗外一瞧,只見滿地都是雪——按節氣說,雪
似乎積得太深了,半天空還飄著雪花。

    「我看宰豬的八成來不了啦。」他對阿拉貝拉說。

    「哦,會來的。你要是叫查六刮豬毛,就起來把水燒開好啦。我可頂喜歡燙豬毛。」

    「我就起來,」裘德說,「我喜歡咱們這個郡宰豬的辦法。」

    他到樓下,把銅鍋底下的火點著,開始往裡頭塞豆秸,因為沒點蠟燭,火苗一往上
躥,照得滿屋子通亮,叫人覺著歡暢;可是他一想到火光熊熊的原因——水燒熱了就是
為給那個還活著的畜牲刮毛,這會兒卻還聽得見它在豬圈角上咕嚕咕嚕沒個完,他的歡
暢之感就差多了。到了六點半,也就是跟宰豬的約好的鐘點,水開了,裘德的妻子來到
樓下。

    「查六來了嗎?」

    「還沒來。」

    他們等著,天亮了點,這是由於下雪天黎明時分才有的陰淒的光。她走到門外,朝
大路盯著,然後回來說:「他來不了啦,昨兒晚上大概喝醉了。雪不大,擋不住,沒錯
兒!」

    「那就算了吧。就當水算自燒了。低谷裡的雪大概夠深的。」

    「不能算了。豬食沒啦。大麥拌的料,昨兒早上它把剩下的都吃啦。」

    「昨兒早上。那它後來靠什麼呀?」

    「什麼也沒有。」

    「那——它一直餓著?」

    「對。頭一兩天,都這麼干,省得搗騰內髒時候麻煩。你真不開竅,連這個都不
懂!」

    「怪不得它這麼嚎嘍,可憐的東西!」

    「好啦——咱們得自個兒給它一刀,沒人幫忙啦。我做給你看,要不然我自個兒來
也行——我看我辦得到。這麼一頭大肥豬,我真想查六來宰它呢。反正裝他的刀什麼的
簍子送過來啦,咱們就用他的。」

    「你千萬別干,」裘德說,「要干,那就由我來。」

    他出了屋子,往豬圈去,把那兒的雪鏟開,留出兩碼多一塊空地,把凳子放到靠前
的地方,拿起繩子和刀。一只知更鳥在頂近的樹上偷偷瞧著他的準備工作,因為厭惡這
喪氣的場面,飛走了。阿拉貝拉這時到了丈夫身邊。福來拿著繩子進了豬圈,套上又驚
又怕的豬的脖子,那畜牲起先嚇得吱吱叫,後來不斷發出狂怒的吼聲。阿拉貝拉打開圈
門,兩個人把那個受難者抬起來,放到凳子上,四腳朝天,阿拉貝拉乘著裘德把它按住,
順勢把它綁死在凳子上,再用繩子把腿拴住,省得它亂踢亂動。

    那畜牲的聲音漸漸變了調,不是狂怒的吼聲了,而是絕望的叫喊,拖得很長,挺慢,
表示完全沒指望了。

    「我拿命起誓,要這麼干,倒還不如當初沒養它呢!」裘德說,「這傢伙是我親手
喂大了喲。」

    「別充什麼心慈面軟的二百五吧!這兒就是尖刀——上邊有個尖兒。不管你怎麼扎,
可就是別扎得深。」

    「我要一刀見效,省得它多受罪。這才要緊呢。」

    「不許你這樣!」她大聲喊著。「肉裡頭的血一定得好好流出來,要這樣,它就得
死得慢。肉要是紅顏色,還帶血,那二十磅肉,咱們就損失一先令啦!要整整扎在血管
上頭,千萬別出錯。我看宰豬長大的,我知道。宰豬的好把式,哪個都想法叫它血流得
工夫長。至少得八九分鐘之後死才行呢?」

    「我要是行好事,就不管肉什麼樣兒,用不了半分鐘它就了啦。」裘德果決地說。
他按看見過的宰豬法子,先把豬朝上的咽喉部位的鬃毛刮乾淨,再開個口子,把裡邊的
肥膘剔出來,然後用盡全力,一刀猛扎進去。

    「你要死啦!」她大叫,「你氣得我胡說啦!你扎得太厲害啦!我一直跟你說——」

    「別急,別急,阿拉貝拉,可憐可憐這個畜牲吧!」

    「快拿桶接血吧,別費話啦!」

    不管裘德幹得多外行,他總算干了件慈悲事。豬血不像她期望那樣涓涓細流,而是
洪流洶湧一般。要嚥氣的畜牲的叫聲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變了音,那是充滿痛苦的撕
心裂腑的尖叫,它兩只呆滯無光的眼睛瞪著阿拉貝拉,彷彿那畜牲到了末日才明白過來
原先像朋友的那些人居然那麼兇狡,因而流露出來叫人望而生畏的強烈的譴責。

    「別讓它再叫啦!」阿拉貝拉說。「這樣叫要把方近左右的人都招來了,我可不願
意人家知道咱們自個兒干這事兒。」她從地上揀起裘德扔下的尖刀,對著刀口往深裡一
扎,把氣管一攪,豬立刻沒聲了,它最後一口氣就是從那個窟窿冒出來的。

    「行啦。」她說。

    「這活兒太討厭啦!」他說。

    「豬反正得宰呀。」

    那頭豬最後抽搐時呻吟了一聲,儘管繩子綁得結結實實,它還是盡最後剩下的力氣
掙扎了一下。有一匙子那麼多的黑血塊流了出來,紅血在幾秒鐘之前就沒滴滴答答了。

    「好啦,它走啦,」她說,「多刁的東西——只要行,它們總要這樣留一手。」

    豬最後冷不防來的那個猛烈動作,叫裘德打了個趔趄;他剛想穩住,就把裝血的桶
踢翻了。

    「你瞧瞧!」她大喊大叫,勃然大怒。「我做不成血腸啦!東西糟塌啦,全怪你!」

    裘德把桶放正了,但是冒熱氣的血只剩下三分之一,大部分潑到雪上面——那情景
叫那些平常只知道吃豬肉的人會覺著慘。骯髒、丑惡吧。那畜牲的嘴唇和鼻孔變青了,
又變白了,四肢的肉也松弛了。

    「感謝上帝啊!」裘德說。『它死啦!」

    「宰豬這個髒活兒怎麼扯得上上帝,我倒要知道知道!」她不屑地說。「窮人得吃
飯嘛!」

    忽然他們聽見旁邊有說話聲音。

    「幹得好呀,你們小兩口兒!就是我干,也比你們好不到哪兒。」

    沙啞的聲音是從園門那邊過來的;他們從宰豬地方抬頭一看,只見查六先生魁梧的
身子靠在籬笆門上,用評審的眼光考查他們演的這出戲。

    「你還好意思站在那兒說風涼話呢?」阿拉貝拉說。「你這麼一耽誤,肉裡頭就留
了血啦,一半肉不值錢啦!要二十磅賺一先令,就沒那麼多啦!」

    查六表示了歉意。「你本來可以多等會兒嘛。」他說,搖搖頭。「用不著急嘛——
再說你這會兒是重身子,才嬌貴哪,太太。你可太大意啦。」

    「這就用不著你操這份心啦。」阿拉貝拉說,笑起來了,裘德也笑了,聽他這麼說,
既覺得逗樂,又感到強烈的苦澀味兒。

    查六既然耽誤了宰豬活兒,為彌補起見,刮剔起豬毛來就格外賣勁。裘德自以為堂
堂男子漢,不該於剛才那樣腌臢勾當,感到很不適意;不過他心裡也明白,他這麼想實
在有悖一般情理,何況他不干,也會有人替他於,還不是一樣嘛。那個跟他同屬天地萬
物的東西,已經血染白雪了,令他這個自命主持公道的人,姑且不提他這個基督徒吧,
感到極端的悖謬。可是他對這類事情也想不出來什麼補救之良方,糾正之善策。他妻子
稱他為心慈面軟的二百五,無疑是說對了。

    現在他討厭再走去阿爾夫瑞頓的那條路,因為老覺著那條路嬉皮笑臉地對他不轉眼
地瞪著,路兩邊的東西老是叫他回想起當初跟妻子談情說愛時的情況;為了不看它們,
他上下工一路上,不論什麼時候,只要可能,就一邊走一邊看書。然而他有時也覺得,
光泡在書裡,既擺脫不了庸俗,也沒法獲得不平凡的思想,何況凡幹活的人的趣味現在
都是一個樣。他經常走過河邊他跟阿拉貝拉初次相識時那個地點,有一天聽見從前跟阿
拉貝拉一夥的一個姑娘正在棚子裡跟一個朋友聊天,聊的題目正好是他。說不定她們已
經從遠處望見他過來了,她們萬沒想到因為棚壁太薄,她們聊什麼,他路過時候都聽見
了。

    「不管怎麼說吧,反正都是我指點的!『想做生意,就先別怕賠本兒。』我說。要
是我不指點,她可當不了他房裡頭的呢。」

    「我可千信萬信,她跟他說了她已經懷了……她明知道根本沒那回事兒……」

    那個女人究竟怎麼指點阿拉貝拉,他就得要她當「房裡頭的」,或者說做他的老婆?
往這上面一想真是覺得可憎到了極點,他心裡不由得痛楚萬分,以至於過草房之門而不
人,把工具簍子往園子裡頭一扔,決心去看望老站婆,在那兒混頓晚飯。

    這一來他到家就很晚了。不過那會兒阿拉貝拉還忙著用死豬肥膘熬油呢,因為她出
去逛了一天,把事耽誤了。他生怕自己因為一時聽到那些話,就對她說出不中聽的話,
所以一直不吱聲。但是阿拉貝拉倒唧唧呱呱沒個完,其中一件事就是她需要點錢;她瞧
見他口袋裡書鼓著,就又說,他應該多賺點錢才對。

    「一個當學徒的工錢一般是養不起一個老婆啊,我的親愛的。」

    「那你就不該要一個嘛。」

    「得啦吧!你這話太差勁嘍!你明明知道是怎麼回事兒嘛。」

    「我要對著老天爺起誓,我那會兒想的,我跟你說的,都是實話。韋伯大夫也這麼
想的。沒這宗子事,你倒是稱心如意啦。」

    「我可不是這意思。」他趕緊說。「我指的是以前的事。我知道不是你的錯;可是
你那些朋友替你出了壞點子。要是她們沒這樣干,要麼你當時沒聽她們的,咱們這會兒
哪能捆到一塊兒呀,用不著繞著彎兒說啦,這一捆可把咱們倆都害苦啦。這未免叫人太
難受啦,可這又一點不假啊。」

    「誰跟你議論我朋友來著?什麼點子?你非告訴我不行。」

    「呸!我就不說。」

    「你要說——你該說。你要是不說,就是變著法兒冤枉我。」

    「那好吧。」於是他用很和緩的口氣把人家無意中露給他的那些話大致說了說。
「不過我決不想為這個糾纏不清。咱們別再說啦。」

    她的守勢一敗塗地了。「這算得了什麼,」她說,皮笑肉不笑的。「隨便哪個女人
都可以這麼干嘛。出了事怪她自個兒就是啦。」

    「你這話,我可決不承認,貝拉。她那麼干,要是沒帶累男的一輩子受罪,反過來
沒因為男人胡來,帶累她自個兒一輩子受罪,那還說得過去;她那麼干,要是出於一時
半會兒意志薄弱,把持不住,而且一時半會兒也就過去了,哪怕一年才過去吧,那也還
情有可原。可要是男的是個老實人,那麼干的結果,影響深遠的話,那她就不應該那麼
干了,老把他套住不放了。反過來,他要是不老實,她也不應該老把自個兒套住不放
啊。」

    「照你看,我從前怎麼幹才好呢?」

    「你得給我點時間想想……你幹嗎晚上緊著熬油呢?算啦,好不好?」

    「那我就得明兒一大早干啦。這東西放不住。」

    「好,好——就這麼著。」

                    11

    第二天適逢禮拜天,上午十點鐘光景,阿拉貝拉開始熬豬油。她一於這個活兒,馬
上想起頭天晚上熬豬油時候他們兩個的談話,桀騖不馴慣了,又發起脾氣來。

    「那就是我的新聞,在馬利格林傳遍了吧,對不對?——我把你套住啦。你可真值
得人套住啊!好傢伙!」她火冒三丈,一眼瞧見裘德心愛的古典著作放在桌上不該放的
地方。「我不許書放在那兒!」她氣哼哼地說,抓起書來,一本本往地下摔。

    「別動我的書!」他說。「你瞧著不順眼,隨便扔一邊去就是啦。可這麼糟塌書,
未免太不像話啦!」阿拉貝拉熬油的手沾著油,書上明顯地留下了她指頭印子。她繼續
故意地把地上的書踢來踢去,裘德實在忍無可忍了,一把抓住她的胳臂,想把她拉到一
邊去,沒想到順帶著碰松了她的髮髻,她的頭髮散了下來。

    「放開我!」她說。

    「你答應不動書就放開。」

    她遲疑了一下,又說,「放開我!」

    「你答應才行。」

    稍停了停:「我答應。」

    裘德松開手,她哭喪著臉,穿過屋子,出了門,上了大路,在大路上轉來轉去,居
心不良地把自己弄得披頭散發,比他碰上去的時候還亂。她還把長袍上的鈕扣解開了幾
個。那會兒禮拜天上午,晴朗、干燥、霜後清冽,聽得見北風送來的阿爾夫瑞頓教堂的
鐘聲。大路上人來人往,穿著度假衣裝,他們大都是情侶——一雙雙一對對跟裘德和阿
拉貝拉從前一樣。他們倆早幾個月也在那條路上蹓躂過。過路人不免扭過頭來,盯著她
做出來的那副怪模怪樣:女帽也沒戴,頭髮亂蓬蓬在風裡飄,袖子因為做事一直捲到了
肘上邊,兩手沾著熬化了的豬油。有個過路人裝出害怕樣子,說,「老天爺救救咱們
呀。」

    「你們都瞧瞧呀,他就是這樣收拾我喲。」她哇啦哇啦大叫。「大禮拜天的,我該
當上教堂,他叫我在家裡幹活,還把我頭髮扯下來,把我的長袍也從背上扯開啦。」

    裘德氣極敗壞,跑出屋子,拚命要把她往回拉。突然一下子,他一點氣力都沒了。
她的丈夫恍然大悟,他們的關係已經完了,不論她還是他,再怎麼樣也無濟於事了。他
一動不動地站著,冷冷地看著她。他們兩個人的生活都毀啦,他心裡想著。他們的結合
所以成立,原來是靠了一時衝動、片刻歡娛做基礎而訂下的永世長存的婚約,根本不具
備萬不可少的心心相印,相互體貼。而只要是心心相印,相互體貼,就能兩情歡洽,終
始不渝。

    「你一定要像你爸爸虐待你媽,你爸爸的妹妹虐待她男人那樣虐待我嗎?」她問。
「你們家男男女女,丈夫也好,老婆也好,都是一群怪物。」

    裘德死死盯住她,眼光流露出驚愕。但是她並沒往下說,繼續轉來轉去,後來轉得
她自己也覺著累了。他離開了她呆的地方,茫無目的地轉悠了一會兒,隨後向馬利格林
走去。他要去找姑婆,而她是一天比一天衰弱了。

    「姑婆——我爸爸真是虐待我媽嗎?我姑姑真是虐待她丈夫嗎?」裘德坐在火旁邊,
沒頭沒腦地問。

    她一年到頭戴著過時的帽子,老眼昏花,從帽簷底下抬起來看。「哪個跟你說這個
啦?」

    「我聽人說過,想從頭到尾知道知道。」

    「我猜你早晚會這樣;可我估摸著還是你老婆起的這個頭兒,她真是個糊塗蟲,要
提這事兒。其實也沒什麼值得知道的。你爸爸跟你媽在一塊兒過不下去,就散啦。那會
兒是打阿爾夫瑞頓廟會上回來,你還懷抱哪——就在棕房子旁邊山上,兩個人最後鬧翻
了,就彼此拜拜,各奔東西啦。以後沒多久,你媽死啦——簡單說吧,她投水死的。你
爸爸就把你帶到南維塞克斯去啦,以後壓根兒沒來過。」

    裘德想起來,他父親對北維塞克斯和裘德母親的事總是守口如瓶,臨死那天也一個
字沒提。

    「你爸爸的妹妹也是那麼回事兒。她丈夫惹火了她,她實在討厭跟他一塊兒過,就
帶了她的小丫頭上倫敦啦。福來家的人生來不是成家的料;凡成過家的壓根兒沒過過好
日子。咱們血裡總有個什麼東西,你要是壓著他干,他可是決不買賬;要是不壓著,倒
願意順條順理地干呢。所以說,你本來該好好聽我的話,別結婚,道理就在這兒。」

    「爸爸媽媽在哪兒分的手呢——在棟房子旁邊?你這麼說的吧?」

    「稍微往前點——大路就打那兒岔到芬司屋,還立著指路牌呢。以前那兒還立過絞
架,跟咱們家歷史可沒關係。」

    天色向晚,裘德在黃昏時分離開姑婆家,意思像是回家。可是剛走到開闊的丘陵地,
他就闊步而k,直趨一個圓形大池塘。寒氣漸甚,但並不凜冽,大些的星斗緩緩出現在
上空,閃爍不定。裘德先一只腳踩在塘邊冰上,然後又踩上一只腳:在他的身體的壓力
下,冰嘎巴嘎巴響起來,不過沒把他嚇住。他試著一步一步地往裡走,到了塘中央,跟
著冰響起了爆裂聲。差不多到塘中間時候,他朝四處望了望,然後蹦起來一下,又聽見
了嘎巴嘎巴聲。再蹦一下,爆裂聲反而停了。裘德回到塘邊,到了地上。

    這大怪啦,他心裡想。把他留下來又有什麼用呢?他認為他還沒有想自殺的人那種
巍巍氣度吧,所以溫文爾雅的死神看不上他,認為他不配當子民,不肯召走他。

    有沒有比自己輕生還下一等的死法來結果自己,辦法不必那麼高尚,可又更適合自
己這會兒落到的卑屈處境呢?他可以喝得醺醺大醉嘛,這個辦法明擺著,他可忘啦。喝
酒一向是滄於絕境的貧苦下賤人消愁解悶的老一套辦法。他開始懂得了有些人幹嗎老是
泡在小酒店裡頭。他朝北大踏步下山,到了一家不起眼的小酒店。進去坐下來之後,他
瞧見牆上參孫和大利亞的畫像,才認出來就是他跟阿拉貝拉戀愛頭一個禮拜天晚上到過
的地方。他痛飲了大概一個多鐘頭。

    到了半夜,他晃晃悠悠往家走,沮喪感一點也沒有了,頭腦倒挺清醒的。他狂笑不
已,琢磨著阿拉貝拉看到他這個新鮮樣兒,該怎麼對付他。進家時候,裡頭漆黑一片,
他跌跌撞撞,好容易才摸著火柴,點起了蠟燭,這才看明白整豬經過收拾,豬油已經熬
過,豬肉已經切片的明顯痕跡,不過這些東西全拿開了。他的妻子在一個舊信封反面上
寫了一行字,用針別在壁爐的擋風簾上:

    「到朋友家。不回來了。」

    第二天他整天呆在家裡,托人把豬身子送到阿爾夫瑞頓;然後把家裡收拾乾淨,鎖
好門,把鑰匙放在她萬一回來能找得到的地方,就上阿爾夫瑞頓石作坊去了。

    晚上他又有氣無力地回到家裡,可是沒看到她。第二天、第三天也一樣。後來她來
了封信。

    她直言無隱,承認她已經膩味他。他跟個老牛破車似的,她才不願意過那樣的日子。
也看不出來他也好、她也好,以後能好到哪兒去。又接著說,他已經知道她父母考慮移
居澳洲有一段時間了,這年頭養豬是個窮生意。他們已經最後決定走了,她提出來跟他
們一塊兒走,要是他們肯的話。像她這樣女人到那個地方要比守在死氣沉沉的鄉下機會
總要多些。

    裘德回信說他毫無異議,她只管走好啦。他認為,既然她想走,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對他們雙方都有好處。他在裝信的小包裡,封進去賣豬的錢,還有他自己不多一點錢。

    從那天起,他沒再收到她的信,無非間接聽到點消息,不過她父親和全家並沒立刻
動身,還要等到把貨同別的財物出清再說。裘德一聽說鄧恩家要拍賣,就把自己的一應
家私裝上一輛貨車,送到她那兒,也就是前面提到過的那個小莊院,讓她把那些東西跟
別的一塊兒賣掉,她愛賣什麼就賣什麼。

    他隨後搬到阿爾夫瑞頓的住處,看見一家舖子的窗子上有張小招貼,通告甩賣他岳
父的家具。他注意出售的日期,那一天來了又過去了,裘德也沒往那兒附近去。他也沒
看到因為拍賣,靠南邊路上阿爾夫瑞頓鎮外車馬比平常真正多起來。又過了幾天,他走
進鎮上一家舊貨代理店,店堂後面放著品類繁多的大雜燴,什麼湯鍋、晾衣架、幹面杖、
銅燭台、兩面鏡子等等,顯而易見都是經過甩賣來的,這時他發現一張帶框的相片,原
來是他自己的尊容。

    那張相片是特意請鎮上一個人拍的,配上了有橢圓形鳥眼紋的槭木框子,他選在婚
禮那天送給她,相片背面還留著「裘德贈給阿拉貝拉」的字樣和日期。她準是把它扔到
了她要拍賣的財物一塊兒了。

    「哦。」店老闆說。雖然看著他瞧了瞧相片,又瞧了瞧一大堆別的東西,他卻沒有
發覺他就是相片中人,並且向他解釋說,「到馬利格林那條路上,靠一邊有個草房,把
東西甩賣了,這玩意兒是搭著賣給我的。要是把相片取下來,鏡框還是蠻有用的。你給
一先令拿走好啦。」

    他的妻子把他的照片和禮物也連著別的東西甩賣,是個不言而喻而又出乎自然的證
據,說明了她對他絕情到了多麼徹底的地步,而這正是少不了的了卻一切的輕輕一擊,
好把他全部的眷念之情摧毀到家。他付了一先令,把相片帶走,到了住處,就把相片帶
框子燒了。

    兩三天後,他聽說阿拉貝拉和她的父母已經啟程遠行。事前,他帶過口信給她,提
出要鄭重其事地給她送行,不過她表示她已經志在必走,就不必多此一舉,反而好些。
她這樣說也許不無道理吧。在他們移居國外以後那個晚上,他一天的活已經干完,就離
開住處,循著極熟悉的大路,在星光下漫步,向高地走去,那是他有生以來體驗從未有
過的極度歡娛之情的地方。這會兒高地彷彿又重歸他的懷抱了。

    他自己究意怎麼回事,他也弄不清了。在那條古道上,他好像還是個孩子,比起當
年他站在山頂上做夢,胸中頭一次燃燒著對基督堂和學問的熱烈向往之情的時候,似乎
連一天都沒長大。「但是我現在是成年人了。」他說。「我有了妻子。不單是這樣,我
跟她鬧彆扭,覺著她可厭,還跟她打了架,最後一刀兩斷,我已經到了一個成熟得多的
階段啦。」

    接著他想起來他這會兒站的地方,據姑婆說就是當年他父母仳離的地方。

    再往前一點就到了最高處,猶記當年基督堂,或他以為是的那個城市,曾依稀可辨。
挨著路邊,一直穩穩豎著一塊裡程碑。裘德慢慢走到它旁邊,碑上標的裡數已經沒法看
清楚,只好拿手摸摸。他想起來有一回他在回家路上,一時興起,自鳴得意地用銳利的
新鑿子在裡程碑碑陰上鏨下一行字。還是他當學徒頭一個禮拜干的,當時他還沒為一個
跟他格格不入的女人而偏離自己努力的目標。他不知道字跡如今清楚不清楚,於是轉到
碑後,撥開了尊麻叢,借著一根火柴的亮光,他終於看清了老早以前自己何等熱情奔放
地鏨下了:

                到那邊去

                     J.F.

    重睹在蔓草和蕁麻掩覆下、略無漫漶的那行字,他心中再次燃起往日的激情的火花。
難道他就不想在善與惡交織中把自己的計劃推向前進嗎?——哪怕實實在在感受了世間
丑惡,就不要力戒病態的愁苦嗎?Bene agers et loetari——高高興興地做好事,這
是他聽說過的一位名叫斯賓諾沙的人的哲學,現在不也可以成為他自己的哲學嗎ヾ?

    ヾ斯文朋(183—1909),與哈代同時的英國詩人。
    他要跟命裡災星斗下去,要把他原先的抱負付諸實現。

    他走到稍遠一點的地方,極目遙注東北方地平線。那兒空中果然有一團微弱的光暈,
有一小縷淡淡的煙雲,但是倘若不是虔誠的目光,那就不大能看到了。他覺得這樣就夠
了。只要他學徒期一滿,他必定前往基督堂。

    他回到住處,心情好多了,做了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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