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爾維絲等著朗蒂埃,已是凌晨兩點鐘了。她站立窗前,冷風穿透了她短小的胸衣,
不由地全身戰栗起來,她有些昏昏欲睡,斜靠在床上;焦躁不安的等待煎熬著她,淚水
浸透了臉頰。自從她和朗蒂埃在「雙牛頭」飯店吃過飯後,朗蒂埃便叫她回家同孩子們
睡覺;八天過去了,他每天深夜才回家,依他說是在找工作。今天晚上,當她憑窗等候
朗蒂埃回家時,遠處「大陽台」舞場的十個窗子裡射出的燈光映在門外馬路黑魊魆的地
面上闌珊可見。她似乎看到朗蒂埃走進了舞場,他身後跟著的是那個小阿黛爾,那個擦
銅器女工時常與他在同一個飯店吃飯。此時,她輕搖著雙手在距朗蒂埃五六步遠的地方
跟著他。似乎不願意在舞場門前耀眼的球形燈光下攜手同行,那情形像是兩人彼此剛剛
從對方的肘窩裡抽出手來似的。
熱爾維絲一覺醒來,已近清晨五點鐘了,她感到身體僵直,腰酸背痛,不由地又嚎
啕大哭起來。朗蒂埃還沒有回家。這是他第一次夜不歸宿。她坐在床沿上,頭頂上是一
頂懸在天花板上呈錐狀的、褪了色的花布床幔。漸漸地她眼中噙滿了淚,用目光環視著
淒慘、零亂的臥房,少了一只抽屜的核桃木橫櫃,三把麥秕墊的椅子旁的小桌子滿是油
膩,一把缺口水壺放在小桌上。為了孩子們,又在橫櫃前面加了一張鐵床,這一切差不
多占去了整個屋子的三分之二。熱爾維絲和朗蒂埃的箱子敞著蓋擺在角落裡。裡面沒有
衣物,只有一頂破舊的男帽壓在一些骯髒的內衣和襪子下面;靠牆的椅子背上搭著一件
有破洞的披肩,一條賤滿泥的褲子,盡是些舊衣店的商人們不肯收購的破舊車輛。壁爐
台上,兩支已無法成雙配對的鋁鐵灶台的中間放著一疊粉紅色的當票。這間屋子算得上
是這個旅店的上乘房間,位於二樓高低合適且不說,還面對著街道。
此時,兩個孩子同枕共眠睡得正香。8歲的克洛德兩隻手露在被單外面,緩緩地噴
著鼻息;艾蒂安只有4歲,一只小手臂搭在哥哥的頸上,夢中還露出淡淡笑靨。孩子們
的母親用被淚水模糊的雙眼凝視他們的時候,低聲的嗚咽又起。她用一條手帕掩住自己
的嘴,生怕歔欷之聲破口而出。她赤著腳,竟忘了重新穿上脫落的舊拖鞋,又轉身倚在
窗子上,重新開始了每夜一度的等候,她癡癡地望著遠處人行馬路。
這家旅店坐落在小教堂大街上,左邊是魚市巷。這座三層樓的破舊房子牆面被漆成
了酒紅色,每層都有百葉窗,不過已被風雨侵襲得糟朽了許多。門前的兩個窗子之間的
一盞星形玻璃招牌上面嵌著黃色的大字:「好心旅店,店主馬爾肅耶」,因為長期的霉
變,石灰牆面已斑斑脫落。熱爾維絲的手帕仍然捂在嘴上。由於那塊招牌燈遮住她的視
線,於是她踮起腳尖向右邊望去。看到了洛西雅爾街的盡頭,那裡成群的屠夫們穿著染
血的圍裙,站在屠牛場的門前;涼風襲來,不時地把被屠宰畜生的腥臭氣味送進她的鼻
孔;她把目光轉向左邊那條長飾帶形的馬路,她把視線停留在那所拉裡布齊爾醫院的白
色建築上,那醫院正在建築之中。她慢慢地來回眺望,視線終於移到了入市稅徵收所的
牆壁上,入夜後,她時常聽到這堵牆後傳出被謀殺者的慘叫聲;她用眼睛搜尋那些黑暗、
僻靜、陰冷、潮濕而污穢的街角。她懼怕窺到朗蒂埃被刀子戳穿肚子的屍體。當她抬起
眼睛向那圍繞著這個荒漠綁匪般都市的一望無際的灰色城圍望去時,猝然,一道閃光,
那太陽下的塵埃充滿了天空,一道帶著巴黎喧囂的晨光出現了。她最終還是把眼睛轉向
了魚市巷,伸直脖頸,在苦悶中自我排遣地望著從蒙馬特高地和教堂街上走下來的人群,
其中有三三兩兩的牲畜。貨車在人市稅徵收所的兩座低矮的建築之間川流不息地來來往
往。那些成群的牛羊不時地阻斷了路上的行人。絡繹不絕的工人們肩上扛著工具,臂下
夾著麵包,熙熙攘攘的人流不斷地沖進巴黎。然後又被不斷地淹沒在茫茫大海般的都市
之中。當熱爾維絲似乎覺得在人流之中瞥見朗蒂埃的當爾,便冒著跌下樓去的危險,向
前更深地探出身去。但是隨後她又用手帕更緊地堵住了嘴,像是要把痛苦壓到心底裡去
似的。
一個年輕人尖銳的聲音使她離開了窗口。
「您先生不在家嗎,朗蒂埃太太?」
「可不是嘛,古波先生。」她勉強滿臉堆笑著作答。
住在旅店頂層十法郎一間小屋中的鋅工名叫古波。他肩上挎著一只口袋,看見熱爾
維絲家門上插著鑰匙,便像一個熟悉的朋友一般徑直走進屋去。他又說:
「您知道嗎?現在我在那個醫院裡幹活兒……嗯!瞧呀!5月的天氣多艷!可是早
晨的風,還真有些刺骨哩!」
他邊說邊注視著熱爾維絲被淚水浸紅的臉孔。當他看見床上依然平整的被褥,便輕
輕地搖了搖頭;來到孩子們的床前,他看到兩個小天使般的孩子面色紅潤,正香甜地睡
著。他壓低聲音說:
「唉!您先生不太聽話,是嗎?……別難過,朗蒂埃太太。他熱衷於政治;前些天
人們選舉尤金﹒許ヾ的時候,據說那是個好人,朗蒂埃為選舉之事幾乎發瘋。也許他昨
夜與朋友們在一起痛罵那個下流的波拿巴呢。」
ヾ 尤金﹒許(Eugene Sue 1804—1857)是法國通俗小說作家。
「不,不,」她低聲而吃力地說,「他並不是您猜想的那樣,我自然知道朗蒂埃在
什麼地方……我們女人有自己的煩惱,大啊!」
古波閃動著眼睛,表示出他並不為她的哄騙所動。他臨走時對她說,如果她不願意
下樓,他十分情願替她買牛奶。這位既美麗又善良的女人如果有一天有了難處,也許會
求他幫忙的。古波的腳步聲消失後,熱爾維絲又重新憑窗遠望起來。
城門口處人群牲畜的腳步聲和蹄子聲響在清晨的冷風中不絕於耳。那些穿藍色衣服
的是鎖件工;穿白色衣服的是些泥水匠,那些大衣裡露出長工作服的當然是油漆匠人嘍。
遠遠望去這群人色澤渾濁,儼然是一片混沌的土灰色;其中淡藍色和灰黑色有些刺眼。
不時地有工人停了腳步,重新點燃熄滅的煙斗;周圍的行人面無表情,匆匆而行。人們
既沒有歡笑,也不向同伴遞一句話,土灰色的面孔都朝向巴黎。魚市巷如同一張血盆大
嘴把行人一個個地吞進去。魚市巷兩頭的轉彎處,兩個酒店老闆正在打開門臉板,於是
便有許多人放緩了急匆匆的腳步。未進店門前,他們先在人行道上踱著步,斜著眼睛瞅
瞅巴黎,松弛一番雙肩,似乎這就是一天自在的消遣所在了。酒巴櫃台前,三五成群的
人站在那裡喝著酒;一個個都顯得恣意妄為,酒客們擠滿了店堂。吐痰聲、咳嗽聲帶著
酒杯中清亮的燒酒一杯一杯地潤著他們的喉嚨。
熱爾維絲向馬路左邊看去,像是又看見朗蒂埃走進了哥侖布大叔的小酒店裡。此時,
一個沒有戴帽子,帶著圍裙的胖女人站在樓下的街道中央問她:
「這不是朗蒂埃太太嘛,您起得好早啊!」
熱爾維絲向前探了探身子說:
「呢,是您呀!博歇太太!……哎!您瞧,今天我有一大堆活兒要干呢!」
「可不是嘛,總有做不完的事情,是不是?」
於是一個依著窗子,另一個站在樓下相互攀談起來。博歇太太是樓下「雙牛頭」飯
店的門房。有許多次熱爾維絲在她的門房裡等候朗蒂埃,以免獨自和那些用餐的男人們
在一起。那女門房告訴熱爾維絲,說有一個職員要縫補一件禮服外套,門房的丈夫沒能
把衣服取來,所以一大早她特地去了離這裡不遠的炭市街,趁那個職員還未起床時找到
他。後來她又說起昨天晚上有一個房客半夜引了一個女人進來,一直鬧騰到夜裡三點鐘,
擾得大家睡不好。她一面鼓著長舌,一面用狐疑的目光審視著熱爾維絲,像是專為探聽
消息來到窗下一樣。她忽然問:
「朗蒂埃先生正在睡覺嗎?」
「是的,他還沒有起床。」熱爾維絲回答時不由地漲紅了臉。
博歇太太瞅見她眼中又湧出淚花,心中感到了某種滿足,嘴裡嘀咕地責罵男人的懶
惰。她轉身離去的當爾又叫道:
「您早上要去洗衣場,對吧?……我攢了些衣服也要去洗,我在旁邊替您佔個位置,
也能再和您聊聊天。」
接著她似乎忽然動了惻隱之心,說:
「我的小可憐,您別總這樣呆著,這樣會惹出病來的……瞧呀,您的臉都發紫了。」
熱爾維絲還是在窗前死死地守了兩個小時,一直等到八點鐘。此時,城裡店舖的門
都開了。從蒙馬特高地走下來的做工人流漸漸稀少了。幾個遲到的人匆匆跨進城門。酒
店裡還是站著先前那一班人,他們不緊不慢地喝著酒,於咳著向地上卡著痰。工人們走
過之後,又走來一些女工,其中有擦銅器的、做帽子的、做緞花的。一個個都緊束著單
薄的衣衫,沿著外面的馬路奔走。她們三三兩兩結伴而行,興高采烈地攀談,不時還夾
雜咯咯的輕笑聲,用光亮的眼睛四處張望。更遠些,有一個獨行的、瘦削、臉色蒼白而
矜持的女子,避開四散堆放的垃圾沿著入市稅徵收處的牆走著。隨後走過去的是些店舖
裡做事的伙計,一面走著,用手指放在嘴裡打著忽哨,嚼著用一個銅幣買的麵包。又有
一些衣服極短,垂著眼皮,拖著枯瘦的身子,邊走邊打著瞌睡的人。還有些小老頭子們,
因整天守在辦公室裡,臉孔熬得蒼白,他們一面蹣跚邁步,一面盯著腕上的表,像是用
秒時算計著路程。隨後大路上才顯出一片清晨的安詳和舒謐;一些附近的有錢人在晨光
下散步;沒戴帽子的母親們穿著骯髒的裙子,在懷中搖哄著她的嬰兒,在街道旁的長凳
上為孩子換襁褓。一群拖著鼻涕的孩子們袒著胸,互相碰撞著,時而在地上打滾,叫著、
笑著、哭著,鬧個不停。這時候的熱爾維絲覺得心裡氣悶得發慌,絕望和焦慮使她幾乎
暈了過去。她似乎感到一切都完了,連時間都停止了一般。朗蒂埃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她用呆滯、失望的目光,從骯髒腥臭的屠宰場望到嶄新潔淨的醫院。透過一排排開啟的
窗子,醫院裡面的房子仍是空蕩蕩的,好像是死神光臨過似的。入市稅徵收處的後牆頭
上冒出一縷晨輝,直照著她,漸漸升騰的太陽灑向從夢中甦醒的巴黎,也使她目炫。
少婦端坐在一把椅子上,兩手無力地垂著,停止了哭泣,此時,朗蒂埃安然地走進
屋來。
「你!是你!」她連聲呼著,上前去摟他的脖頸。
「嗯,是我,怎麼樣?」他回答著,「我想你不至於瞎閒吧!」
他把熱爾維絲從身旁推開,接著用一個使壞性子的手式把摘下的黑呢帽子向橫櫃上
一扔。他約摸26歲,年輕健壯,身材不高,褐色頭髮,一張標致的面孔,稀落的小胡子,
他時常習慣性地用手捻捲著它。一件工衣外面罩著一件緊裹身體的髒舊大衣。他說話時
帶著濃重的普羅旺斯省的口音。
熱爾維絲重又跌坐在椅子上,和顏悅色地用斷續的話埋怨道:「我一夜未曾合眼……
我還以為也許有人要加害於你……你到哪裡去了?在哪兒過得夜?天啊!你別再作賤我
了,我會變瘋的……你說呀,奧古斯特,你到底去哪裡了?」
「我當然在該干事的地方囉!」他聳了聳肩說道:「八點鐘時我在哥拉西爾一個朋
友家,他打算開一個制帽廠。由於耽擱得太晚,所以在他家過夜為好……再說,你知道
的,我不喜歡別人總盯著我。別嘮叨了,讓我安靜一點兒!」
熱爾維絲又哭了起來,接著是高聲的爭吵,朗蒂埃粗暴的動作撞倒了椅子,孩子們
被驚醒,他們裸著上身從床上爬起來,用小手擾著蓬亂的頭髮;他們聽見母親的哭泣,
還沒有完全睜開惺松的雙眼就大聲哭喊起來。
「唉!真吵死了!」朗蒂埃沒好氣地說,「我警告你的,你們還不閉嘴?惹急了我,
這次……我可真的走了。那麼,晚安!我可要回到我來的地方去了!」
他說著已把橫櫃上的帽子拿到手裡。這時熱爾維絲連忙起身向前喃喃地說:
「嗯,不!」
隨後她溫存地哄了孩子,他們止了眼淚。她親吻孩子的頭髮,說了些親切話讓他們
再躺下。孩子們馬上安靜了,回到枕頭上相互擱著腋窩吃吃地笑起來。此時,他們的父
親卻靴子也不脫,一頭倒在床上,臉上顯出一夜未睡的倦容,面孔花一塊白一塊。他沒
有睡著,圓睜著眼向屋裡掃了一周嘟囔著說:
「真乾淨吶,這屋子!」
他斜視了一會熱爾維絲,面帶慍色地說:
「你也不收拾一下嘛?」
熱爾維絲是個22歲的少婦。她的身材不高,略瘦,艱辛的生活已扭曲了她那張原本
清麗的面孔。她頭髮散亂,腳上穿著那雙破舊的拖鞋,身子蜷縮在那件白色的短睡衣裡
打著寒戰。家具上的塵土和油垢玷污了她的寢衣。方纔的哭泣和煩惱,竟使她彷彿衰老
了10歲。朗蒂埃的話使她失去了原本的懼怕和順從,她忍不住發作起來:
「你太沒道理了!」她怒沖沖地說,「你分明曉得我已經盡我的一切能力去做了。
今天一家子落到這個田地,不是我的罪過……我倒要看看你,如果帶著兩個孩子,在一
間甚至沒有燒熱水的爐子的房間裡過活,你該怎麼辦?……你以前答應過,到巴黎之後
要找個地方安頓下來,現在錢都被你花光了!」
「什麼?」他叫了起來,「錢是你同我一起花的,現在要耍潑,給我一個人身上倒
髒水呀!」
她似乎沒聽見,繼續說:
「說到底,要是肯發奮,能翻過身來……昨天晚上我見著福克尼太太,就是『新街』
上的那個洗衣婦;她答應星期一雇我。如果你再去你哥拉西爾的朋友那兒做些事,出不
了半年,就能寬裕許多的。到時候咱們也能添些衣服,在別處租個像樣的房子,我們會
有自己的家……唉!還得幹活,加把油工作……」
朗蒂埃翻過身子臉朝著牆,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她又生起氣來:
「是呵,沒錯兒,大家都曉得你絕計不想幹活兒。滿肚子野心,要像公子哥一樣的
穿戴、要穿綢披緞的小娼婦陪著逛游,不是嗎?自從你叫我把我的衣服送到當舖裡之後,
你就嫌我不漂亮了……奧古斯特,我原本想忍一忍,不對你講這件事,其實我知道你昨
晚在什麼地方過的夜,我看見你同那小娼婦阿黛爾進了『大陽台』舞場。哼!你可真會
挑那些賤貨!那女人看上去倒是清白艷麗!還擺著公主一樣的臭架子!……其實這裡飯
店裡的食客們誰都同她睡過覺!」
朗蒂埃跳下床。他煞白的臉上圓睜著一對墨黑的眼睛,這個矮男人迸發出狂風般的
怒氣。
「是的!是的!她同飯館裡所有的人上床!」熱爾維絲重複著,「博歇太太要把她
和她的那個娼婦妹妹轟走呢!因為總有男人排著隊在樓梯上守著那兩個賤貨。」
朗蒂埃握起兩只拳頭,但終於沒有落下去。他抓住她的兩臂粗暴地搖晃著,把她推
倒在孩子們的床上,擾得孩子們又尖叫起來。他又躺在床上,面容兇惡,口裡竊竊私語。
似乎有個主意,卻還未最終確定。他說:
「熱爾維絲,你不知道你剛才做了些什麼……其實你錯了,將來有你好瞧的!」
孩子們哭泣了好一會。他們的母親坐在床沿上,俯身摟著孩子們;用單調的聲音,
反覆說著一句話,重複了一遍又一遍:
「唉!假如沒有生你們,我可憐的孩子!……假如沒有生你們……沒有生你們……」
朗蒂埃平靜地躺在床上,抬眼望見上面那幅破舊褪色的床幔,心裡正在默默地打著
主意,並沒有聽妻子講話。就這樣持續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儘管疲倦使眼皮打架,他仍
不肯入睡。他轉過身子,用手托著腮,面色執拗且堅定。此時,熱爾維絲已把屋子收拾
得當。她喚孩子們起了床,替他們穿好衣服,收拾整理著被褥。他看著熱爾維絲打掃臥
房,擦拭了家具,被煙燻黑的天花板使屋裡昏暗而淒慘,牆紙也因受潮脫落下來,三把
椅子和那個橫櫃都跛著腳。抹布拭過,泛起的油垢,總也揩不乾淨。熱爾維絲正對著掛
在窗子插銷上的那面小鏡子梳理著頭髮,朗蒂埃也常用那面鏡子剃胡子。他審視著她彎
腰洗頭時那一對赤裸的膀子,畢露的酥胸和那些可裸露的部位,心中在作著某種比較。
接著,他的嘴角不經意地抽搐了一下,她那只有點跛的右腳,除非在勞累得撐不住時才
能被人看出來。由於昨夜的煎熬,眼下她拖著右腳,把身子倚在了牆上。
兩人沉默了許久,沒講一句話。他似乎在等著什麼;而她忍氣吞聲,強打精神,裝
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只顧忙著手底下的活兒。她把丟在箱子後面角落裡的髒衣服打成一
個包袱,準備出門,此時,他終於開口問道:
「你要做什麼?……你到哪裡去?」
起先她不作答。隨後,他又氣沖沖地追問,她便答道:
「你難道看不出來……我得去洗這些東西……孩子們總不能穿著髒衣服吧。」
待她收攏起兩三塊手帕。又是一陣沉默後,他才開腔說:
「還有錢嗎?」
猛然間,她立了起來,兩眼盯著他,手裡還拿著孩子們的髒衣服。
「錢!你難道讓我去偷不成?……你曉得前天我那件黑裙子也只當了三法郎。全家
的兩頓中飯全用光了,去肉食店也得開銷……呃,哪裡還有錢。這四個銅幣是去洗衣場
用的……我可不像有些女人那樣去賺錢。」
朗蒂埃並沒有因為妻子的後面那句隱語而罷休。他翻身下床,把懸在屋裡的破衣爛
衫扒了一遍。末了,拽下一條褲子和披肩,還打開橫櫃揪出一件睡衣和兩件女襯衣,塞
進熱爾維絲懷中的包袱裡,說:
「給,把這些送到當舖去。」
「你要不要讓我把孩子也當了?」她問道,「真作孽,假如孩子也能典當,這倒也
省事!」
然而,她還是奔當舖去了。約摸半小時後她回來,把一枚五法郎的銀幣放在壁台上,
又把一張當票加進了一對燭台中間的那一疊當票裡。然後說:
「就給了這些,本想當六個法郎的,可有什麼法子?哎,當舖總不會破產的……裡
頭盡是當客!」
朗蒂埃沒有立刻取走這五個法郎。他本想讓她去兌換零票,好留給熱爾維絲幾個銅
幣。當他發現橫櫃上的紙包裡還剩一些火腿、一塊麵包時,終於不由自主地將那塊銀幣
溜進了自己的背心口袋裡。
「我真怕去見那個賣牛奶的女人,因為已經欠她八天的奶錢了。」熱爾維絲解釋道,
「我這就回來,趁我不在的功夫,你去樓下買些麵包和炸牛排,呆會兒一起吃中飯……
哦,再帶瓶酒上來。」
他沒說不肯的話。看來似乎是和平的結局。少婦繼續把一些該洗的衣服塞進包袱。
當她正要從箱子底取出丈夫的內衣和襪子時,他嘟囔著說,要她留下他的東西。
「留下我的衣服!你聽見了嗎?我不願意!」
「你怎麼不願意?」她站了起來問道:「這些都生霉的東西,你還想再穿呀?這非
洗不可了。」
她說著,卻怯生生地瞧著他,那張年輕標致的臉又變得冷酷起來,像是往後沒有什
麼能使他回心轉意似的。他火了,從女人手中奪過衣服,扔回箱子。
「見鬼!就聽我一次吧!我告訴你,我不願意!」
「為什麼呢?」她臉色煞白地追問,心中不由被可怕的疑惑困擾起來,「現在你又
用不著這些內衣,你難道要出門……我拿去洗礙你什麼事?」
在熱爾維絲用炙熱的眼神盯著他,使他一時語塞,隨後吞吞吐吐地說:
「為什麼?為什麼?……當然囉!你,你會到處逢人就說你如何照料我,替我縫補
漿洗。哼!我就討厭這樣!你去幹你的事兒,我做我的活兒……洗衣婦們又不是替豬狗
忙乎的,我會自己去找她的!」
她只好哀求起他來,表白自己從來不曾向別人說過埋怨的話;但是他卻蠻橫地關上
箱子蓋,一屁股坐在上面,對著她的臉叫道:「不行!誰的東西,就得由誰來做主!」
隨後,他避開女人的目光,重新躺到床上,並說他因極了,別再煩他了。這一次,他真
想要睡去一樣。
熱爾維絲一時沒了主意。她沒好氣地故意朝髒衣服包袱踹了一腳,拽起手邊的衣物
縫補起來。朗蒂埃均勻的呼吸聲使她稍稍安了心。她取了前次洗衣剩下的一塊肥皂和一
塊青礬,走到孩子的身旁,他們正在窗前乖巧地玩弄著一些舊瓶塞。她低頭吻過孩子,
壓低聲說:
「你們乖乖的玩,別吵,爸爸在睡覺呢。」
她離開了屋子,昏暗的天花板下面,異常的寂默中,只剩下克洛德和艾蒂安偶爾發
出的輕微的笑聲。此刻已是十點鐘了。一道太陽光從半開的窗縫裡透進屋來。
來到街上,熱爾維絲向左轉了一個彎,沿著金泉新街走著,路過福克尼太太的店舖
時,她輕輕點頭施禮。洗衣場差不多在街中間,恰是在兩段石塊路的交匯處。一座平頂
屋上安放著三個結實而巨大的、圓形鋁鐵蓄水罐。水罐後面是個晾衣場,占滿了整個兩
層平台,四周用薄鐵皮百葉窗圍著,暢快而通風,隔窗而望,一根根的銅絲上晾滿了衣
服,蓄水罐的右側是台蒸汽機,細長的蒸汽管子呼呼作響,均勻地喘著粗氣,吐出股股
的白煙。熱爾維絲已習慣了這裡的穢水橫流,也不介意撩起裙褲,逕直走進那扇旁邊堆
滿漂白水污的小門。她認識洗衣場的女主人,一個嬌小瘦弱的婦人,她有眼疾,端坐在
一間有玻璃窗的小房裡,桌上擺著一些帳本,旁邊架板上擺著麵包似的肥皂塊,玻璃瓶
中盛著青礬,還有成包的蘇打。熱爾維絲走上去,向她要了搗衣杵和刷子,這還是她上
次洗過衣服後交給女主人保管的。接著又取了她的號碼牌,走進了洗衣場。
這裡像是一個碩大的庫房,平坦的天花板下露出根根房梁,由生鐵柱子支撐著,寬
闊透亮的窗子環繞四周。蒼白的日光極易射進來,把蒸騰而起的熱氣映成乳白色的雲霧。
余下的煙霧在屋子的四角索繞翻騰,形似一幅淡藍色的布幕,籠罩著整個大廳。這裡濃
重的濕氣像是迎面而來的淫雨,還加雜著一種微弱、汗濕、且綿延不絕的肥皂氣味。有
時候還能嗅到漂白劑濃烈的氣味。沿著搗衣池中間走道的兩旁,依次站立的婦人們都赤
裸著胳臂和肩頭,還光著胸脯,極短的裙子下面露出帶色的襪子和繫著帶的大鞋。她們
用勁地搗打著,嬉笑著,有人不時地仰起身子在喧嚷中尖叫一句話,又俯下身去操持手
中的活兒;她們言語下流,舉止也粗俗不堪,毫不檢點,濕透的身子像遭了驟雨一般,
發紅的肌膚冒著熱氣。她們的四周、腳下,一股股水流汩汩流淌,一桶一桶搬來的熱水
桶,又不時地傾倒在地面上,自來水放任地噴湧著,不停地洩著水,冷水從頭頂滴下來;
搗衣濺出的水,擰衣擠出的水,和她的腳下踏著的水,活像淙淙小溪,在斜舖的石磚地
上向下淌去。浸了水般的天花板下面.婦人們的喧嚷聲,有韻律的搗衣聲,雨滴似的流
水聲,不絕於耳的潑水聲,還有右邊那台被紫白色蒸汽繚繞的機器毫不懈怠地喘著粗氣,
它旋轉的機輪發出的轟鳴聲,似乎在給這些嘈雜的諠譁打著節拍。
這時候熱爾維絲邁著碎步在走道裡往前走。用目光左右掃視著,她臂下夾著鼓鼓的
一包衣服,被來回奔忙的洗衣婦們左衝右撞,她的腳越發跛得厲害,臀部也不由地撅得
更高了。
「喂,到這兒來!親愛的!」博歇太太用大嗓門招呼道。
熱爾維絲走到洗衣廳左邊的盡頭,與女門房會合;博歇太太正在用力捶搗著一只襪
子,斷斷續續地搭著訕,沒有停下手裡的活計。
「就在這兒洗吧,我替您占的位置……唉!我一會兒就完。博歇的衣服不算太髒……
您呢?不會洗太久吧?嗯。你的這包衣服不算多。中午前準能洗完,咱們可以趕回家吃
午飯……從前我總把衣服交給雛雞街上的一個洗衣婦,她用些漂白劑,幾把刷子,把我
的錢全撈去了。現在嘛,我情願自己洗,可省多了。也就只花些肥皂錢……你說呢?看
您這些襯衣,該用水沖一沖。喲,您瞧,這些淘氣的孩子呀,屁股上盡是煤灰!」
熱爾維絲解開包袱,把孩子們的內衣取了出來;博歇太太說該要一桶鹼水,她答道:
「噢,不,有熱水就行……我會做。」
她撿了撿髒衣服,把有顏色的放在一起。從身後自來水龍頭上接了四桶涼水,裝滿
自己的大木桶,隨後把一堆白衣服浸入水裡。她把裙子撩起來夾在兩腿之間,抬腿跨進
一只大木桶中,這只木桶豎著放的,與她的肚子一樣高。博歇太太又開腔說:
「嘿,您可真內行,呵?以前您在家鄉時做過洗衣婦吧?我說親愛的。」
熱爾維絲挽起衣袖,露出金髮女子才有的美麗的雙臂,它十分嬌嫩,肘上泛著微紅
色。她開始清洗那些髒衣服。她把一件襯衣放在搗衣用的一塊窄小的木板上,這木板已
被水浸蝕了許多,還被漂白了。她在襯衣上打著肥皂,然後翻過另一面再擦。在答話之
前,她拿起搗衣杵捶打著衣服,她有力而有節奏地擊打著衣服並高聲說著話。
「是的,是的,我做過洗衣婦……那時候,我剛10歲……那是十二年前了……我們
是到河邊去洗……要知道,河邊的氣味比這裡可好聞多了……想想那樹陰下的好去處……
伴著潺潺的清流…那是在布拉桑……您不曉得布拉桑吧?……在馬賽附近,您不知道
嗎?」
博歇太太望著她有力地擊打衣服的樣子,不覺驚歎道:
「好傢伙,真看不出她那雙小姐般的嫩手,也許能把鐵打扁呢!」
婦人們繼續高聲地攀談著,那女門房惟恐漏掉一句話,不時地傾過身子去聽。熱爾
維絲已捶完了所有的淡色衣服,她真行!她把衣服又放進桶裡,然後一件一件地撈出來,
再打一遍肥皂並用刷子刷洗。她一只手把襯衣按在搗衣板上,另一只手拿一把短毛刷,
逐漸增多的髒泡沫拖著不規則的尾巴,湧出池子,落在地上。這刷子的低聲細語讓幾個
婦人相互湊得更近,談得更親密。熱爾維絲又說:
「不,不瞞你們說,我們實際上沒結婚。朗蒂埃並不見得是女人想嫁的好男人!不
是為了孩子們,我就……我只有14歲時,他那年18歲,我們就有了第一個孩子。老二是
四年後出世的……要知道,這事說起來也很平常。在家鄉的時候,我也並不快活;那個
馬加爾大叔,為些小事,就對我拳腳相加。所以,我想到外面來舒舒心……我和他本打
算結婚的,但是我也不曉得發生了什麼,我的父母不願意這門親事。」
她從白色泡沫中抽出發紅的雙手搖了幾下。
「巴黎的水可真硬。」她說。
這時的博歇太太不再有氣無力地洗衣服。她索性停下手,讓打過肥皂的衣服漚一會
兒,可以細聽這段歷史,這段兩星期來使她心懷好奇的故事。那張肥胖的臉上嘴巴半張;
凸出的兩眼,放出異彩。她懷著清出其中奧妙的滿足感想道:
「對了,這女人太愛多嘴,所以早先常有口角的事。」
便又提高嗓門問道:
「這麼說,他為人不好囉?」
「請別和我說這個!」熱爾維絲答道,「在家鄉時,他曾對我蠻好;但是自從我們
來了巴黎,我就再也收不住他的心了……我告訴您,他母親去年過世時,留給他一些錢,
約莫有一千七百法郎,他就動了來巴黎的心思。也是馬加爾大叔時常憑白無故地打我,
我也就答應跟他走;於是,就帶著兩個孩子上路了。他本打算讓我替人洗衣服,他去做
制帽工的行當。我們原本會過得挺紅火……然而,您也知道,朗蒂埃花花腸子,花錢大
手大腳,是個只顧玩樂的男人。總之,他胸無大志……就這樣我們來到蒙馬特街,住進
了蒙馬特旅店。那陣子,吃大餐、乘轎車、進劇院,他戴著手錶,我穿著綢衣;他腰裡
有幾個錢時,心倒是不壞。您能想見,憑他這樣胡吃海花,沒出兩個月,錢袋就底朝天
了。我們搬到好心旅店來住時,清苦的日子就開始了……」
她說到這裡,停了下來,喉嚨像被什麼一下子收緊,她強忍住淚。此時,她已經洗
完了衣服。她說:
「我該去取熱水了。」
傾心靜聽私房話的博歇太太,對熱爾維絲戛然而止的敘述,不免有些掃興。她忙叫
住洗衣場的一個伙計。
「我說,親愛的查理,勞駕您替這位太太提一桶熱水來,她這會兒忙不開。」
那伙計拿了桶去,提來了滿滿一桶熱水。熱爾維絲遞了一枚銅幣付了小錢。她把熱
水傾入大桶,彎下腰俯在搗衣板上.用雙手最後一次給衣服打肥皂,一縷縷的灰白色水
蒸氣升騰起來鑽進她金黃色的頭髮裡。
「您該加些蘇打,拿著,我這裡有。」女門房殷勤地說。
她說著便把自己帶來的而用剩的半袋蘇打倒進了熱爾維絲的桶裡。她還要給她一些
漂白劑,熱爾維絲不肯要;油和酒的污點才用得著漂白劑。
「我看他有些愛追女人,」博歇太太又說道朗蒂埃,卻沒有指名道姓。
熱爾維絲仍舊彎著腰,伸在桶裡的雙手鉗住正在洗的衣服,只微微搖了搖頭。
「對,對,我可瞅見了好幾件小事情……」博歇太太插進話來。
熱爾維絲忽然直起身來,面色蒼白,眼睛直溜溜地盯著她;她連忙不知所措地打著
圓場說:
「呵!不,其實我什麼也沒看著……他就是喜歡與人說笑,僅此罷了……就說我們
那裡住的兩個女子,阿黛爾和維爾吉妮,您也認識她倆兒,嗨!他雖然愛跟她們開玩笑,
卻沒有出格,我敢擔保。」
熱爾維絲直挺挺地站在博歇太太面前,額心沁出汗珠,臂上汗流如注,尖利的目光
始終緊緊地盯著對方。這當爾,女門房也生氣了,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提高嗓門勸解
說:
「聽我說,我什麼也不知道!」
過了一小會兒,她似乎平靜了些,換了和顏悅色的聲調,好像告誡她犯不著跟那種
人吐露真心話似的。她說:
「依我看,朗蒂埃的眼神裡有股子誠實勁……他一定會娶您的,親愛的,我敢擔
保!」
熱爾維絲抬起濕手擦去額上的汗,又從桶裡取出另一件衣服,又默默地搖了搖頭。
兩人無言以對了一陣子。這時的洗衣場裡,婦人們的喧嚷平復了。時鐘敲響了十一下。
幾乎有一半的洗衣婦們把腿跨坐在大桶邊上,腳邊放著開了蓋的酒瓶,把香腸夾進麵包,
吃了起來。只有那些帶著小包衣服來的家庭主婦們,眼瞅著櫃台上方掛著的時鐘,忙著
要走。還能依稀聽到一些零散的捶搗衣服的聲響,但杵聲漸漸稀疏,笑鬧聲漸漸停息。
婦人們大口咀嚼著食物,用含糊不清的聲音談著。可此時,那台蒸氣機並不停歇,依舊
工作,似乎比先前提高了調門,響亮地鳴唱著,震耳欲聾的聲響充斥了整個洗滌廳。但
卻沒有一個婦人在乎它的鳴叫;好像它是洗衣場自身的呼吸器官,它呼出的熾熱氣體是
在天花板的梁下浮聚著一片消散不去的雲霧。廳裡的溫度使人難以忍受;左邊的高窗子
還透進了陽光。照在翻滾的水蒸氣上,析出十分柔和的粉灰色和藍灰色。由於眾聲抱怨
四起,那個名叫查理的伙計伸手牽著高大的粗布簾子,從這個窗子走到那個窗子,遮住
了灼人的陽光。接著,他又走到背陽光的那一頭打開了些通氣窗。大家向他喝彩,鼓著
掌,一時情緒都快活起來。不一會兒,最後的杵聲也停了下來。洗衣婦們口中塞滿了吃
的,只得用手中的餐刀在比比劃劃。這時,四周沒了聲響,只聽得見火夫煤鏟有規律的
響聲,他在用鐵鏟把煤塊從地上鏟起,運進機器的爐膛裡。
這時候,熱爾維絲把帶顏色的衣服放進備好的熱肥皂水中洗著,待她洗完後,走近
一個架板旁,把洗過的衣服攤在架上,瀝出的水滴到地上泛著藍色,她開始用涼水沖洗
起衣服,身後水龍頭流出的水竟直流進放在地上的大桶裡面,兩條瀝水的衣桿橫在桶中,
頭頂上那兩根木棍可再次瀝干洗畢的衣裳。博歇太太搭腔道:
「呃,快洗完了,真不算壞。呆會兒我幫您擰一擰。」
「嗨!不用了,謝謝您了。」熱爾維絲一面作答,一面在清水中搓著雙手並且涮洗
著帶顏色的衣服。她又加了一句:「要是有大床單什麼的,我就不推辭了。」
然而最後她還是接受了女門房的幫助。她倆拽著一條裙子的兩端,這是一條顏色古
怪的毛織品,收漿的裙子冒出淡黃色的水汁。此時,博歇太太嚷了起來:
「瞧,大個子維爾吉妮也來啦……那幾件破衫子,一條毛巾就包了,有啥好洗的?」
熱爾維絲連忙抬頭望去。這女子同她年齡不相上下,身材比她高些,棕色的頭髮。
鼻眼倒也清秀,但臉是長了些。她穿著一條舊黑長裙,領上垂著飄帶,頸上系了一條紅
色的飾巾。頭髮細心梳過,用藍色的絲絨發網套著髮髻。不一會兒,她走到中間通道,
瞇縫著眼睛,像是在找人。她瞟見了熱爾維絲,便挺著胸脯,扭擺著兩股,從她身邊走
過;在與她相隔五個桶的地方,加入了洗衣行列。博歇太太接著低聲嘀咕道:
「可真是稀罕事喲!她可是連一副套袖都不曾洗過的……哼,她是有名的懶娘兒們,
您得相信我的話!虧她還是個裁縫,連她自己張了嘴的鞋都不縫一縫!她跟她的妹妹一
個樣,那個不顧臉色的擦銅器女工,就是那賤貨阿黛爾,她隔三差五不去車間幹活!誰
知道她們有沒有正式的父母,也不曉得她們靠什麼過活,大夥兒都這麼議論……她在搓
洗什麼呀?呃?是一條短裙呢?真讓人噁心,髒成那個樣子,這裙子!」
博歇太太顯然是想搏得熱爾維絲的歡心。其實阿黛爾和維爾吉妮手頭寬裕時還時常
請她喝咖啡呢。熱爾維絲並不搭話,焦躁的雙手加快了洗衣的節奏,想快些完結。她在
一只三條腿的木桶裡拌勻了青礬。把白色衣服浸在裡面揉著,水面上析出油漆一般的光
彩,她輕輕擰過衣服,便搭在頭頂的木桿上。她故意背對著維爾吉妮,操持著這些活計。
但她聽到了對方的冷笑聲,而且察覺到她斜著眼睛看她。維爾吉妮像是專為向她挑戰而
來的。一霎時,熱爾維絲轉過身去,兩人的目光碰在一起,相互死死地盯著。博歇太太
忙低聲說:
「您讓她去好了。你們還不至於打起架來吧?……沒有什麼事兒,不是她,聽我的
話吧!」
當熱爾維絲正在掛她最後一件衣服的當爾,從洗衣場門口傳來一陣笑聲。查理嚷道:
「有兩個孩子找媽媽呢!」
所有的女人都探頭望去。熱爾維絲認出是克洛德和艾蒂安。孩子們也瞧見了母親,
便向她跑過去;他們散了帶子的鞋子踏在滿是積水的石磚地上啪啪作響。哥哥克洛德牽
著弟弟的手。哥倆兒經過洗衣婦面前時,她們一個個發出疼愛的招呼聲,卻見他們微笑
中帶著幾分恐懼的神色。他們在母親面前站著,仍舊牽著手,抬起滿是金髮的小腦袋。
「是爸爸讓你們來的嗎?」熱爾維絲問道。
當她彎腰繫好艾蒂安鞋帶的當爾,卻看見克洛德在搖晃著套在他一個指頭上的那把
帶銅牌號碼的房門鑰匙,她驚異地問:
「呃!你把鑰匙帶來了!真奇怪,為什麼?」
孩子經她提醒,瞧了瞧指上早已忘了的鑰匙,似乎想起了什麼,便用清脆的嗓音嚷
著:
「爸爸去了。」
「他是去買午飯吧,是他讓你們來這裡找我的嗎?」
克洛德用眼睛瞅了瞅弟弟,遲疑著,不知從何說起。稍頓了一會兒,他一口氣接下
去說著:
「爸爸走了……他從床上跳下來,把衣服什麼的放到箱子裡,把箱子搬下樓去,放
在一輛馬車裡……就走了。」
原本蹲著的熱爾維絲慢慢地站了起來,臉色蒼白,雙手捂著面頰和太陽穴,她覺得
頭嗡嗡作響,像要裂開似的。她只能用同一個腔調重複前一句話:
「呀!天啊!……呀!天啊!……呀!天啊!……」
博歇太太接著詢問孩子們的來由,這一變故不由使她興奮不已。
「乖孩子,再把話說清楚些……是爸爸鎖上門,叫你們把鑰匙帶來交給媽媽,對
不?」
接著,她壓低聲音,湊到克洛德的耳邊問道:
「馬車裡有沒有一個女人?」
孩子有些發窘,但他仍舊津津有味地重新講述剛才的故事:
「爸爸從床上跳下來,把衣服什麼的放進箱子,他就那樣走了……」
博歇太太只好示意他們走開,哥哥拉著弟弟的手走到自來水管旁。哥倆戲著水玩耍
著。
熱爾維絲哭不出來。她感到窒息,腰倚在洗衣桶上,雙手始終捂著臉,身子不住地
打著寒戰。口裡不時地長吁短歎,更把拳頭掩住眼睛,好像要使自己消失在冥冥之中似
的。她感到自己像掉進了一個黑洞的深處。
「別難過,親愛的,這他媽是什麼事呀!」博歇太太輕聲嘟囔著。
「你呀,你可不知道呀!」熱爾維絲終於用很低的聲音說,「今天早上他叫我把我
的披肩和襯衣給了當舖,原來是為了付他的車錢!……」
她幾乎要哭出聲來。說到早上當典衣服的事,想起上午那場糾葛的前因後果,那憋
在喉嚨裡的哭聲終於迸了出來。
這當典衣服之事那般刻骨銘心,也是她絕望之中最大的痛楚。淚水流了下來,與已
經被她的手沾濕的下巴上的水珠匯在一起,她並不用手帕去拭。博歇太太又在旁邊獻著
殷勤:
「快消消氣,別再哭了吧,瞧大家都看著您呢。為了一個男人,值得這樣傷心
嗎!……您,您還愛著他?嗨,我的小可憐。剛剛您還在生他的氣,這會兒又為了他哭
成這樣,說句不怕傷您心的話……天啊!我們女人多愚蠢呀!」
隨後她又顯出慈愛的語氣,說:
「像您這樣花兒一樣的女子,但說也無妨!不是嗎?……現在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訴
您。您還記得我從您窗子下面經過時的事,我已好生懷疑……昨天夜裡,阿黛爾回來的
時候,我聽到和她一起走著的是個男人的腳步聲。為了看個究竟,我向樓梯看了看,那
男人已經走到三樓,從背影上看,我認得朗蒂埃先生的那件外套。今天早上,博歇去看,
果然是他安然地走下樓去……阿黛爾陪著他走呢,您再聽嗎?再說那個維爾吉妮眼下也
傍著一位先生,每星期要去那人家兩次。我只是在想,她們姐兒倆同住一個房間,而且
只有一張床,昨晚不知道維爾吉妮怎麼睡覺的。」
她說到這裡,稍頓了頓,掉轉過身子,重新用粗悶的嗓門說:
「瞧,那個沒心肝的女人,她看見您哭,她卻在笑!我敢賭咒,她來洗衣服是假……
她把那一對男女送走,來這裡察言觀色,再回去告訴他們才是真。」
熱爾維絲的雙手從衣服上拿開,用眼望去,維爾吉妮正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站著,低
聲在對周圍的三四個女人嘀咕,還不時用目光掃視著熱爾維絲,她不由地怒火中燒。她
伸出雙臂,在地上找著什麼,身子像車輪一樣打著轉,四肢都顫動了。當她看到一個盛
滿水的桶時,雙手拎起這桶,拚命向前潑出。
「好呵,你這個潑婦!」維爾吉妮尖叫著罵道。
她向後一閃身,水只打濕了鞋子。洗衣場裡剛才已被熱爾維絲眼淚和哭聲激起的騷
亂,眼下又變成了擁擠不堪圍觀爭鬥的人群。有些洗衣婦啃著麵包,站在木桶上瞅著。
還有些手上裹著肥皂沫蜂擁而立。把兩個婦人團團圍在當中。
「呀!你敢要潑!」維爾吉妮大聲重複著,「這瘋娘兒們,要干什麼!」
熱爾維絲停了手,伸長著下巴,臉上的肌肉在不住地顫抖,她並沒有答話,因為她
還不會巴黎潑婦的罵街的腔調。可對方並沒有停嘴:
「呸!去你的!誰不知道,你這賤貨在外省時就放蕩慣了,不到12歲,就把身子給
那些當兵的做褥子,她那條腿就是在家鄉時胡來給弄殘的……」
這話引來一陣哄笑。維爾吉妮覺得自己得了勢,便向前迫進了兩步,挺直她高大的
身子,越發高聲地叫道:「哼!來呀,看我怎麼收拾你!聽著,別到這裡來給我們找麻
煩……我可知道你,你這娼婦!她敢碰我一下,我就把她的裙子撩起來,讓大家看看她
的騷腰!我怎麼冒犯了她……說呀,北方婆子,別人怎麼得罪你了!」
「別嚼舌頭了,」熱爾維絲有些結巴起來:「你還不清楚……昨天夜裡有人看到我
丈夫……你給我住口,不然我准要扼死你!」
「她的丈夫!嘿!真不害臊!還能說出口!……是說合法夫妻!她這副嘴臉,也配
有丈夫!……他甩了你,與我沒關係,也許並不是我偷了你的人吧?你可以來查呀……
你要我直說嘛?是你玩了你的男人!他以前太寵著你了……至少他也是個誠實的漢子,
不是嗎?喂,有誰能找到那位太太的丈夫?……是有賞錢的喲!……」
又是一陣笑聲。熱爾維絲聲音漸低,小聲喃喃地說:
「您心裡清楚,您最清楚……就是您妹妹,我要扼死她。」
「是嗎,那你就去找她吧,」維爾吉妮冷笑著說,「呃,是我的妹妹!這是很可能
的,因為我妹妹比起你可風雅多了……嗨,這與我有狗屁相干!我就不能安心洗我的衣
服嗎?讓我清靜些,我受夠了,聽著,別再沒完沒了地嘮叨!」
她往衣服上捶搗了五六下,便又罵了起來,而且更加癲瘋,越加冒火。只有一小點
兒沉默,便又放起了連珠炮:
「當然,對,是我的妹妹。這下,你滿意了吧?……他們倆才叫情投意合,你真該
瞧瞧他們親嘴時的熱乎勁!他甩了你和你那兩個私生子!好漂亮的小傢伙,臉上盡是些
瘡疤!他們當中有一個是一個巡邏兵的,對吧?你還弄死了三個,因為你不願意帶這麼
多小崽子來巴黎,那會增加你行李的份量……這可是你的朗蒂埃告訴我們的。呀!他講
了很多玄乎的事,他已對你那副賤骨頭身子膩味透了!」
「髒貨!爛貨!下流婆!」熱爾維絲憤怒得吼叫起來,周身打著抖。
她回過身又在地上找著東西,只尋到一只小木桶,她猛拎桶腳,把這桶暗藍色的青
礬水向維爾吉妮臉上潑去。維爾吉妮頓時濕了一只肩膀,而且左手也被青礬染成了青灰
色。她嚷道:
「好狠毒呀!她竟敢毀我的裙子!你等著,臭不要臉的!」
她也抓起一只小桶,朝她的敵手沷去。於是一場惡戰開始了。她們沿著排成行的水
桶爭先跑去,挑盛滿水的木桶,抓起來相互潑在頭上,每次回合,都伴著咒罵聲。此時,
熱爾維絲也不示弱地回罵著對方:
「呸!爛貨!……澆你這桶水!涼涼你的屁股,讓你敗敗火吧!」
「哼!娼婦!沖一沖你渾身的臭氣,除除你一生的晦氣呀!」
「對,是的,我讓你清清腦袋,婊子!」
「再來一桶……洗一洗你的黃牙,再去打扮一番,今晚也好去美男街上勾引野男人
嘍!」
盛水的桶用盡了,她們便提了桶開自來水管接水。等著水流滿的間隙,她們繼續著
相互的辱罵。先前的回合都潑不准水,很難沷著對方。漸漸地潑順了手,雙方都有了准
頭。維爾吉妮先遭了當頭一桶,水從脖頸湧入,順著脊背和胸脯在裙襟裡面刷刷地流到
地上。正當她驚魂未定的當爾,忽又飛來一桶,斜潑在她的左耳上,砰然作響,浸散了
她的髮髻,長髮技散了下來。熱爾維絲開始是被潑在了兩腿上;接著一桶灌滿了她的鞋
子,濺起的水濕了大腿;還有四桶潑濕了她的雙臀。不一會兒,已分不清哪一桶潑在什
麼部位,也數不清相互潑了多少桶。此時,她們兩人從頭到腳都淌著水,上衣貼在脖子
上,裙子粘在腰際,身子都顯得苗條了,直挺挺的,發著抖,周身向下滴著水珠,活像
滂沱大雨中的雨傘一樣。
「她們真滑稽!」一個洗衣婦擠著嗓子說。
洗衣場的人們都盡情取樂。人們向後退開,以免雙方水戰的水濺到身上。喝彩聲,
取笑聲,桶中猛然潑出的水流聲相互交織在一起。地上積滿了水,她們兩人立在水中,
水沒到她們的踝骨。這時候維爾吉妮準備使出她的狠招兒,她突然抱過鄰近一個洗衣婦
放在那裡的一桶滾燙的鹼水,竟然向熱爾維絲身上潑去。只聽得一聲尖叫。人們都以為
熱爾維絲一定燙得不輕。然後,她只是左腳被輕微燙傷。劇烈的疼痛,使她不再取水,
而是拼盡全力把小桶擲了出去,桶砸在維爾吉妮的腿上,她被擊倒在地。
所有的洗衣婦都議論開了。
「她准把她的一只爪子打折了。」
「說哩!另一位還想要把她煮熟呢!」
「不管怎麼說.還是那金頭髮的娘兒們有理,有人搶了她的男人,也難怪她!」
博歇太太雙臂舉向空中,帶著驚駭的神情,戰戰兢兢地躲在兩隻大木桶之間。克洛
德和艾蒂安嚇哭了,揪著母親的衣襟,連聲叫著「媽媽!媽媽!」邊叫,邊抽泣著。當
博歇太太看到維爾吉妮倒在地上的時候,她連忙跑上去,找著熱爾維絲的裙角,反覆地
說:
「噯喲!快走吧!你就省些事吧……我都要背過氣去了。說實話!哪有這般拚命的
呀!」
但她又退縮回兩個大桶之間,和孩子們一起躲了起來。此時,維爾吉妮對準了熱爾
維絲的胸脯撲了過來,掐住了她的脖頸,想要扼死她的對手。熱爾維絲奮力一掙,掙脫
了身體,反而鉗住了維爾吉妮的髮髻向後揪,像是要揪下她的腦袋似的。搏鬥重新開始,
兩人即不吭聲,也不叫罵。兩個女子並沒有扭打在一起,只是專攻對方的臉部,她們手
呈爪形,作出抓人的姿態,觸到什麼就胡抓、亂掐。維爾吉妮的紅領飾巾和藍發網罩被
扯掉了;上領口也被撒破,肩膀的肌膚裸露了出來。熱爾維絲的衣服也撒開了口子,她
也弄不明白,她白襯衣的一只袖子竟掉了下來,襯衫側面還裂了一條縫,使她的胭體清
晰可辨,碎布片片飛舞。起先熱爾維絲開始流血,從嘴上到下巴添了三條長長的爪印;
為了保護眼睛,每每交鋒,她先把眼睛閉了,惟恐維爾吉妮給她天窗蓋瓦。此時維爾吉
妮還未見血,熱爾維絲對準她的耳朵,恨不能揪住它們,當她終於捉住一只耳墜時,便
用勁一扯,這是一只梨形黃色玻璃的耳墜。維爾吉妮被扯破的耳垂,滲出了血。
「她們行兇了,快拉開她們呀!這兩個野蠻女人!」許多人叫了起來。
洗衣婦們都圍攏過來,各自組合為兩個陣營:有些慫恿著她們,像在挑唆兩條打架
的母狗;另一些人顯得神經質,全身發著抖,扭轉頭去,不願目睹這場面,反覆說著,
再看下去要作出病來的。兩個陣營險些釀成全場的惡戰,有人在彼此互咒沒有良心,真
不中用;赤裸的手臂相互伸了出去;只聽得三聲耳光響起。
博歇太太終於去找洗衣場的伙計了。
「查理!查理!……他到底去哪兒了?」
定睛一瞧,查理正站在看熱鬧人群的前排,雙臂交叉,觀望著這場搏鬥。他是個彪
形漢子,脖頸張粗。此時,他在笑,正欣賞著兩個婦人身上裸露出來的肉。那金髮少婦
肥嫩得像只鵪鶉,如果她的襯衫破了,就更有看頭囉。
「呃?」她眨巴著一只眼睛說,「她的胳膊下有一個紅痣哩!」
「怎麼啦!你竟在這裡看熱鬧!」博歇太太發現了他,不由得叫了起來,「那就幫
幫忙把她們拉開!……只有您才有力氣拉開她們,您!」
「什麼?我不干,別恭維我!只叫我一個!他平靜地說:「您想要我像上次一樣被
人抓破眼睛呀?……我在洗衣場,不是管這種事兒的;再說,我哪能管得過來呢……你
們別怕,儘管放心!她們相互放放血有好處。這會使她們溫柔些。」
女門房說要去警察局報警;但洗衣場的女主人,那個姣小而有眼疾的少婦執意不肯。
她連聲說:
「不,不,這不行,那可是要連累洗衣場的生意。」
此時,那兩個婦人在地上又打了起來。忽然問,維爾吉妮貓下腰,攥起一根搗衣杵,
舉起來搖晃著,嘶啞地喘著氣,變了聲音說:
「妙極了!你等著!預備好你的臭衣服!」
熱爾維絲也連忙伸長手臂,也抄起一根搗衣杵,舉過頭頂,像是挺著一根狼牙棒。
她也用虎嘯般的嗓門叫道:
「呵!你也想過過鹼水!……那就把你那身臊肉送上來,看我怎麼搗捶臭抹布!」
這一陣子,兩個婦人半跪在那裡互相威脅著。頭髮散亂著貼掩著臉,胸脯起伏著喘
著粗氣,青腫的身子上濺滿了泥污,她們相互窺視著,等待著,歇息一會兒,熱爾維絲
先下手一杵打去;那杵從維爾吉妮肩上滑過。她向側旁一閃維爾吉妮回敬的那一杵也從
她屁股上掠過。於是衣杵之戰開始,她們互相的捶擊,競像洗衣婦搗衣一般用力且帶著
韻律。當衣杵觸到身子時,杵聲迸出啞音,活像打在桶裡的水上一樣。
她們周圍的洗衣婦們不再笑了。有許多人抽身離去,說她們看了真倒胃口;那些不
走的正伸氏了頸項,眼睛裡放出殘忍的光芒,感到這兩個悍婦擁有超凡的勇氣。此時,
博歇太大已領著克洛德和艾蒂安離開了;兩個孩子遠遠的哭泣聲和兩杵相擊的聲響混雜
在一起。
熱爾維絲突然長號一聲。原來維爾吉妮狠狠地在她時上赤裸的胳膊上重重地一擊,
皮膚上留下一條血痕,肌膚頓時腫了起來:於是她蹦了起來,人們以為熱爾維絲這下要
跟高個女人拚命了。
「夠了!行啦!」大家齊聲嚷著。
她的臉色兇狠異常,沒有一個人敢接近她。她的力氣像大了十倍,她一把攔腰抱住
維爾吉妮,把她壓倒,讓她臉貼在石磚上,屁股朝天。維爾吉妮儘管拚命掙扎,但裙子
已被對手高高撩起,裙子下面有一條短褲,熱爾維絲伸進褲叉,用力一拽,維爾吉妮的
大腿和屁股赤裸裸地暴露出來。接著她掄起搗衣杵,便向那只明晃晃的肥臀打去,活像
當年她在布拉桑時的維奧納河邊,她的老闆娘給邊防軍人搗衣時的那股勁。濕淋淋的木
杵落在細嫩的肉上,發出帶濕的聲響。每打一杵雪白的肌膚上便現出一條紅印。
「哦!哦!」看得起勁的伙計查理瞪圓了眼睛,低聲沉吟。
周圍笑聲又起,但是不久人們又重新嚷著:「夠了!行了!」熱爾維絲像是沒聽見,
也不停手。她低頭細看自己的傑作,生怕留下一處不流血的肉。她要打得對手體無完膚,
皮開肉綻。此時,熱爾維絲記起了一首洗衣歌,她兇狠而愉快地哼唱起來:
「砰!砰!瑪爾克到洗衣場……砰!砰!用力捶衣裳……砰!砰!要洗淨她的心
腸……砰!砰!心中充滿了悲傷……!」
歌聲中伴著罵聲:
「這一下是給你的,這一下給你妹妹,這是給朗蒂埃的……見到他們的時候把這些
捎給他們……當心點!我又開始了。再給朗蒂埃一下,給你妹妹一下,也給你一下……
砰!砰!瑪爾克到洗衣場……砰!砰!用力搗衣裳……」
人們不得不把維爾吉妮從她的杵下救了出來。高個子棕髮維爾吉妮淚流滿面。渾身
青紫,羞愧難當,拿起她洗的衣服走了;她被擊敗了。此時的熱爾維絲重新穿上她那只
內衣袖子,系好裙子。她覺得手臂痛得厲害,她叫博歇太太替她把洗過的衣服放在她的
肩上。博歇太太說著剛才的這場惡鬥,加上她自己的感觸,並說要替她檢查一下全身,
「你會不會有什麼骨頭被打折了……剛剛我可聽到一聲響……」
但是熱爾維絲要走了。一些洗衣婦穿著圍裙,直挺挺地圍著她發出同情和贊揚的唏
噓聲,她並不作答。當把洗得的衣服扛上了肩,她便出了大廳的門,孩子們正在門外等
她。
「兩個小時了,得交兩個銅幣。」已經回到營業室的洗衣場女主人見她出來,便攔
住她說。
「為什麼要兩個銅幣?」她竟弄不明白她是在要洗衣位置的租錢,後來她終於付了
那兩個銅幣。她肩上扛著沉重的濕衣服,腳下的步子蹣跚難移。她胳膊肘發著青,臉上
冒著血,周身濕淋淋,便用兩只赤裸的手臂牽著艾蒂安和克洛德。在她兩旁走著的孩子
仍然心有余悸地抽泣著。
隨著她的離去,洗衣場裡嘈雜的洗濯聲重新又起。那些吃完麵包,喝光灑的洗衣婦
們把衣服捶搗得生響;剛剛熱爾維絲和維爾吉妮的惡戰倒長了她們的精神,一個個臉上
泛著鮮活的神色。沿著兩排洗衣桶,遠遠望去,交錯的手臂又猛烈地活動起來。那些木
偶般生硬而機械活動的身子,叉著腰,歪斜著肩頭活像門上的合頁一張一合。攀談聲從
這一頭漫延到那一頭,膩語聲與喧笑聲混入汩汩的水聲裡。自來水龍頭噴出的水,水桶
潑出的水,又使小池下匯成一條小河。現在正是下午搗衣正酣的時辰。從窗帷的縫隙裡
射進來的道道金色陽光,穿透洗衣廳裡升騰起的煙霧,射出赭黃的光線,人們呼吸著悶
熱的肥皂氣味。忽然間,廳裡罩滿了白霧;原來是鍋爐裡煮鹼水的巨大頂蓋,自動升了
起來。那敞著口的銅鍋裡湧出一股股帶有氧化鉀甜味的濃氣。此刻,近旁的那些衣物烘
干機也在不停地轉著。成包的衣服送進生鐵圓筒經那機器一輾,水順著機器下面的一個
孔便流走了。這噴雲吐霧機器劇烈地震動著,洗衣場像是被它有力的鋼臂帶動著也不息
地運作著。
當熱爾維絲的腳踏進「好心旅店」的小徑,她的淚水又湧了出來。這是一條昏暗、
狹窄的小徑,沿牆有一條小溝,溝裡流著污穢的水。刺鼻的惡臭,不由使她聯想起與朗
蒂埃在此挨過的十五天。十五天不幸而充滿吵鬧的生活此刻回想起來,不免陣發揪心斷
腸的痛楚。她似乎感到進入了一個被拋棄的荒漠世界。
上了樓,屋裡空蕩蕩的,窗戶開著,陽光灑滿了整個屋子。在一道陽光的映襯下金
色的塵埃上下翻飛,更襯托出那昏暗的天花板和脫了紙的牆壁的破敗和淒慘。壁爐上面
的一只釘子上只剩下一條婦人的圍巾,像一條細繩似地裊繞在那裡。孩子們的床被移到
了屋子中央,露出那個橫櫃,櫃上的抽屜大開著,裡面完全空了。朗蒂埃曾洗過臉,那
張紙牌上用兩個銅幣買來的洗髮膏已被他用盡。臉盆裡盛著他洗手用過的油膩的水。他
什麼都不曾忘卻;平日放箱子的角落現在空蕩無物,在熱爾維絲眼中那裡有一個碩大的
洞。就連掛在窗楣上的那面小圓鏡子,現在也找不到了。此時,她有一種預感,連忙朝
壁爐台上看去:朗蒂埃已拿走了當票,那疊燭台之間的粉紅色紙片早已不見了。
她把肩上的濕衣服搭在一把椅子背上,她愣愣地站著,轉身環視屋裡的家具,大驚
失色,以致連眼淚也流不出來了。朗蒂埃原先留下的四個洗衣用的銅幣,現在只剩一個
獨零零地躺著。克洛德和艾蒂安在窗前嬉笑著,已經安定了下來。她走了過去,把頭埋
在孩子的手臂上,摟著兩個小腦袋,一時忘卻了痛苦,當她再望著樓下灰色的街道時,
不由回想起清晨巴黎的工人們上工的情形。這時馬路已被走來去往的人群溜得發熱,入
市稅徵收所的圍牆後面升騰起的熱浪向都市漫延開去。在這圍欄之中,在這躁熱的空氣
裡,人們遺弄了她,使她伴著孤零零的兩個孩子渡日。她漫無目的的把目光投向縱橫交
錯的大街小巷,直望到兩頭,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怖攫住了她的心。她似乎覺得從此她的
生命就要休止在這醫院和那屠宰場之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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