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今年冬天,古波媽媽一口氣背過去,差點兒送了命。每年的12月份,她明白那
該死的哮喘病總會來糾纏她兩三個星期。她不再是15歲的年輕人,到聖安東尼節時她就
該是73歲的老人了。她雖然看上去既壯實又肥胖,然後體質卻非常虛弱,很容易因氣喘
而窒息。醫生預言她將會因咳嗽而死;只需道一聲「乖乖,晚安,」老婆子就會像蠟燭
一樣熄滅!
當古波媽媽臥床不起時,她的脾氣就會像一個出言不遜的人一般變壞。說實話,她
和娜娜住的那間臥室的環境可是夠糟的了。她和娜娜就寢的兩個床之間,狹窄地只能放
下兩把椅子。牆紙也陳舊得退了色,像壁燈一樣搭拉在牆面上。天花板上那只圓形的小
天窗也只能透進了極暗淡的光線。這地方催人衰老,尤其是一個本來就呼吸不暢的人。
夜裡還算過得去,她失眠時便靜聽娜娜沉睡的鼻息聲,倒也算是一種消遣。然後,到了
白天,從早到晚沒有一人陪伴她,她低聲埋怨著,哭泣著,頭在枕頭上返過來調過去地
連聲說:
「上帝啊!我是多麼不幸呀!……天啊!我是多麼可憐呀!……這簡直是在坐牢!
是的,他們是要我死在監牢裡呀!」
當維爾吉妮或博歇太太來探問她的病情時,她並不提病的事,而是立刻向她們訴起
苦來:
「哎!我在這裡過活付出的代價真是太大了!即便是到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家過活也
不會受這般苦楚!……您瞧,我要喝一小杯藥茶,卻給我提來一大壺水,這分明在嫌我
喝得太多了……再譬如說那個娜娜吧,她可是我一手拉扯大的,一大早她赤著腳便走得
沒影了,然後,再也見不著她了。他們還嫌我身上氣味難聞。到了夜裡她睡得像頭死豬,
一次也不曾醒來,也不過問我哪裡不舒服……總之,我對他們是一片誠心相愛,他們都
在等待我早一點兒入土。哎!離我斷氣的那天不遠囉!算我沒生兒子,那個沒心肝的洗
衣婦從我手裡把他搶走了!如果她不怕犯法的話,她還會打我,讓我快些見上帝呢!」
說實在的熱爾維絲有時對婆婆是兇了些。店裡的生意不景氣之後,每個人都極易發
火,哪句話說不好便會吵起架來。一天早上,古波一覺醒來,感到渾身不自在,便開口
嚷了起來:「那老東西天天說她快要死了,但怎麼總不見她死呢!」這句話深深地戳傷
了古波媽媽的心。家人責備說供養她花去了不少錢,平心而論,如果她不在家中過活,
就能攢下一筆可觀的積蓄。說實在的,她的所作所為也不是無可挑剔。當她遇見大女兒
羅拉太太的時候,痛苦地哭泣著,說兒子、兒媳婦讓她餓著肚子,這一切都是好叫羅拉
太太給她一個法郎,她用這錢買了零食解饞。她也對羅利歐夫婦說了許多可惡的謠言,
講述他們兩口子每月給她的生活費那十個法郎,是怎麼樣被熱爾維絲任意亂花的,諸如
買了新帽子,又買了糕點躲在角落裡偷偷地吃,並鼓惑說還有更加見不得人的勾當她甚
至不敢說出口。有那麼兩三回,由於她的讒言險些讓一家人打得不亦樂乎。她時而袒護
這幾個人,時而又袒護那幾個人;總之把大家攪得一團糟。
這一年冬天的一個下午,她的哮喘病犯得正兇的時候,羅利歐太太和羅拉太太在她
的病榻前相遇,古波媽媽擠了擠眼睛,示意她們彎下腰來聽她說話。因為她說話已十分
困難。一陣喘息後,她用極低的聲音說:
「真是本性難改!……昨夜我聽到了他們。呢!是的,那『瘸子』與那賣帽子的家
伙兩人在……兩人竟搞得天翻地覆!古波的面子往哪裡擱?真是本性難改!」
她斷斷續續地說著,伴隨著大口的喘氣和劇烈的咳嗽。她說她兒子昨夜醉得半死,
她無法入睡,所以所有的動靜她都聽得一清二楚;她聽到「瘸子」的赤腳在地磚上來回
走著;還有那朗蒂埃小聲喚她,又聽到他們輕輕推開那扇通往兩間臥室的門,然後發生
的事她也聽了個真切。那勾當一直延續到天亮,她卻記不清確切的時間,儘管她想聽到
全過程,然而睡意催她昏然睡著了。她又說:ˍ
「最讓人噁心的是娜娜或許也聽到了。平時她睡熟時總是握著雙拳的,恰巧昨晚整
夜她都翻來覆去睡不安穩,像是床上放了塊炭火一般。」
兩個婦人聽罷似乎並不覺得驚訝。
「露餡囉!」羅利歐太太小聲嘟囔著,「或許那男人第一天進家時就開始……既然
古波對此不在乎,我們也犯不著瞎摻和!但是無論如何,這未免有傷我們家的名譽呀!」
「要是我在場,」羅拉太太噴著嘴唇說,「要是我睡在這屋裡,就會狠狠地嚇他們
一跳,我要大聲嚷嚷,譬如說:『我看到你了!』或者喊:『警察來抓囉!……』有一
個醫生家的女僕對我說過,說她的主人告訴她、有時候那一聲叫喊能夠馬上嚇死一個女
人。如果她當場被嚇死,才有好戲看呢,不是嗎?即使那樣,也是報應,罪有應得嘛。」
不久,全區的人都確信無疑,每夜熱爾維絲都去朗蒂埃房裡過夜。羅利歐太太當著
女鄰居們的面憤懣不已地大吵大嚷;她可憐弟弟,說糊塗的弟弟已經被妻子從頭到腳都
塗成了黃色ヾ;大家還聽她說自己還常去那不堪入目的洗衣店,完全是為了不得不在這
些不顧廉恥的人們中過活的可憐的老母親。於是,全區的人都把罪過算在熱爾維絲頭上,
這一切都是她勾引朗蒂埃的結果。只看她那雙眼睛便知道了。儘管到處議論紛紛,極盡
狡猾之能事的朗蒂埃在人們的心目中仍然是可愛的。因為,他在眾人面前始終彬彬有禮,
他常常捧著報紙在人行道上邊走邊看,尤其在女人們面前大獻殷勤,經常送給婦人們糖
果和鮮花。上帝啊!他呀!他的本分就是作個雄雞般的男人,男人終歸是男人,當女人
們要去摟他的脖子時,別人無法要求他抵禦誘惑。至於她呢,是絕不能原諒的;她玷污
了整條金滴街。羅利歐夫婦作為娜娜的教父教母,時常把她叫去詢問家裡的詳情。當夫
婦倆拐彎抹角地問她細節時,娜娜裝出癡呆的樣子,回答問題時垂下細長善變的眼皮,
極力遮掩著眼中春情激盪的閃光。
ヾ法國人以黃色為烏龜的顏色。
就在這群情鼎沸的紛紛揚揚之中,熱爾維絲卻安然地過著日子,似乎疲倦不堪,昏
昏欲睡的樣子。事發之初,她覺得自己實在罪孽深重,行為骯髒,她甚至憎惡自己的輕
薄。她當無從朗蒂埃的臥室出來之後,先是拚命地洗手,然後又浸濕一塊抹布擦著身子,
像是要擦去一層皮一樣,也像是要洗清她身上的污垢。如果此時,古波要向她調情,她
甚至會發火,渾身發抖地跑到店舖後面去換衣服;每當她與丈夫剛剛接過吻後,她也絕
不容朗蒂埃碰她一下。她在更換男人的時候恨不得也把自己的皮肉換了。然而,漸漸地
她習以為常了,每次都要洗身子,實在太累了。她的懶惰讓她萎靡不振,她所需要的幸
福能使她在眾多的煩惱之中盡可能地盡情地得到滿足。她不怠慢自己且善待別人,只求
把事情辦得更為完善,讓每個人都不受委屈。不是嗎?為丈夫和情夫都心滿意足,為了
洗衣店能維持下去,人人都挺圓了肥胖的肚子,大家從早到晚笑口常開,對清閒地像一
汪緩流的清泉般的生活煞是滿足時,確實沒有什麼可抱怨的了。再說,一切都那樣妥當,
當事者都各得其所,就算不得她在作孽了;犯了罪過的人要受到懲罰的。於是,她的放
蕩行為演變為一種習慣。現在那勾當變得像吃飯喝咖啡一樣有規律了:每次古波喝醉酒
回家,她便去朗蒂埃的房裡去過夜,至少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她歸朗蒂埃所有。她
把自己的夜晚平分給兩個男人。甚至,當古波與她行事完畢,倒頭睡去,鼾聲聚響之時,
她便在他熟睡之際從他的懷中脫出身,到朗蒂埃的枕頭上放心地繼續她的好夢。這並非
她對朗蒂埃更加情切意濃,不,她只是覺得他更乾淨些,在他的屋裡歇息更舒適宜人,
像是在此洗了澡一樣痛快酣暢。總而言之,她就像一只母豬,喜歡在潔白的床單的輕柔
簇擁下卷起身子入睡。
古波媽媽從來不敢直截了當地說出此事。但是,每當吵過一次架,熱爾維絲數落她
之後,她少不了說一些指桑罵槐的話來。她說她認識那些榆木腦袋的男人和刁鑽敗壞的
女人;除此之外,她還嘮叨著一些更刺耳的咒語,暴露出她當年做背心女裁縫時那張尖
酸刻薄的靈牙利嘴。起初的幾回,熱爾維絲只用眼睛盯著她,並不做聲。後來她也避其
鋒芒,並不直言,只是用空泛的常理替自己辯解。若是一個女人攤上一個整天爛醉如泥
的丈夫,終日深陷在腐敗的沼澤之中,這個女人去自尋一塊溫馨的靜土過活,為何不能
自我原諒呢?她甚至進一步說要論作丈夫的資格朗蒂埃不但比得上古波,甚至更勝一籌。
她14歲時不就與他相好了嗎?她不是與他生過兩個孩子嗎?那麼好吧!既然如此,一切
都是順理成章的,沒有人好意思對她落井下石。她捫心自解,這是自然法則呀,再說,
也不該庸人自擾才是。果真眾人不依不饒的話,她便索性把每個人的底子都兜出來。金
滴街也不是什麼聖明之地!那個小個子威古魯太太一天到晚在煤店裡賣弄風騷。雜貨店
老闆的妻子與自己的小叔子幹著苟且之事,那個淫棍小敘子,掉在地上人們也不屑用糞
叉把他鏟起。還有對門那個鐘表匠,他幹出見不得人的勾當,險些被送上法庭。因為他
竟同親生女兒有染,那個不顧顏面的女兒還整天在大馬路上拉嫖客。她數落的人越來越
多,指著全區的人大罵不止,並說要兜落清楚區裡狗男女們的髒衣爛衫之類的苟且之舉,
沒有一小時是絕對不夠的。瞧他們父母兒女像畜牲一樣睡在一起,疊在一起,在污穢中
打滾。哼!她最明白不過了,淫穢下作之事比比皆是,淫逸之風毒化著這裡所有的房子!
是的,是的!在巴黎的這個角落,貧窮和苦難讓男人女人無序地混雜在一起!人們竟可
以把苟且的男女兩性裝出一只灰漿桶裡,攪拌成上好的肥料出售,去培植聖德尼平原上
的櫻桃樹林呢!
「最好不要把口中的臭痰吐向空中,那樣的話口水會落到自己的鼻尖上!」當有人
把她逼得無路可走時,她會憤怒地喊出一句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不是嗎?那
些多嘴的人應該讓善良的人用自己的方式過活……至於我嘛,我覺得一切都好,只是在
緩流中信步緩行時,不要被漫步其中的人們拉進深淵,至少要露出頭來。」
當有一天古波媽媽看上去還算清醒的時候,熱爾維絲咬緊牙關對她說:
「您就躺在床上享受人生吧……但您得聽著,您真不會做人,您一定能看出我對您
的好處,因為我從來沒有當面數落過您當年的行為!哎!我卻知道您當年也是風光一時!
古波爸爸活著的時候,您的裙邊不也有兩三個男人嗎?……不,您先別咳嗽,讓我把話
說完。我說這些只是求您讓我清靜些,只是為了清靜!」
老婦人喘息得更厲害了。第二天,顧熱來催他母親的衣服,正好熱爾維絲不在家。
古波媽媽叫住他,留他在床前坐了許久。她很了解顧熱和熱爾維絲的友情,近來她看得
出他情況低沉而憂傷,知道他一定在懷疑這裡發生了什麼不祥的事情。她既是為了與他
聊天,也是為了報復昨天熱爾維絲與她的爭吵,於是直截了當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了他,
還邊哭邊抱怨,就像熱爾維絲的不良行為害苦了她。顧熱從那小屋走出來時,用手倚在
牆上,悲傷得透不過氣來。隨後,熱爾維絲回來了,古波媽媽向她嚷著說顧熱的媽媽要
她立刻把衣服送去,燙過也好,沒燙過也罷。熱爾維絲聽到此露出異常興奮的神色,雖
然她.已猜到老太太已把事情告訴了顧熱,她也預感到一場撕心裂腑的威脅正在襲來。
她臉色變得十分蒼白、兩條腿像斷了一般抬不起來,她把衣服放進衣筐出了門。幾
年來,她還從沒有向顧熱償還過一個銅幣。那筆債總是四百五十法郎。每次收取顧熱家
的洗衣費時,總說那是手頭拮据的緣故。這也是她最大的恥辱所在,她竟像是利用與顧
熱的友情騙取他的錢財。古波現在也不像以前那樣心存歉疚,冷笑著說,顧熱也許在沒
人的角落裡,已經不止一次地摟過熱爾維絲的身子了。那麼,那筆債就算清了。至於熱
爾維絲,儘管她與朗蒂埃打得火熱,但是對古波的一番話仍然十分氣憤,責問丈夫是否
對欠別人的情那樣心安理得,不該在她面前說顧熱的壞話;她對顧熱的柔情蜜意也是在
整個生活中僅存的一點兒幸福了。正因為如此,每次她送衣服到這戶善良的母子家時,
剛剛走上他家樓梯的第一級台階,她的心就會像是被什麼東西緊緊地鉗住一般。
「噢!您總算是來了!」顧熱媽媽給她開門時不冷不熱地說了一句,「也許當我們
將入士的時候,才能差人去把你找來!」
熱爾維絲進了門,但尷尬的心情總圍繞著她,甚至連一句道歉的話都不敢說出口。
現在她再也不守時間了,往往要讓客戶等待她幾個星期。時間流逝,她漸漸地放任自己,
所有的事情都沒有了條理。
「我已經等了您一個星期了,」顧熱媽媽說,「這還不算,您還差您的徒工來編一
席假話讓我聽:一會兒說正在燙我們的衣服,當晚就送來,一會兒又說,出了點兒意外,
我們的衣服包袱掉進了水桶。就這樣我一天天地等著您,總不見您來,讓我費心勞神得
好苦。哎!您可真不懂事呀……讓我看看,您那只筐裡裝得是什麼?都拿來了嗎?一個
月以前的那一對被單拿來了嗎?還有上次沒能拿來的那件襯衣,這次帶來了吧?」
「是的!是的!襯衣拿來了,在這裡。」熱爾維絲小聲地說。
但是顧熱媽媽驚叫了起來。這件襯衣不是她的,她怎麼能收下。竟有人換了她的衣
服,這未免也太過分了!上個星期已經有兩塊手帕不是她的,因為她自己的手帕上作有
記號。這事讓她很不滿意,現在的這件襯衣也不知是從哪裡來的,總之,她只接受自己
的衣物。
「還有那兩條被單呢?」她又說,「丟失了,對不對?哎喲,我說親愛的熱爾維絲,
您得想法子,明天一大早我一定要看到它們,您明白嗎?」
雙方一陣沉默,最使熱爾維絲感到心靈悸顫的是:在她的身後,顧熱的房間的門半
開著,她猜得出他一定在裡面。如果他聽到母親對她的責罵,在出於情理的斥責聲中,
她又無言以對,那該是一件多丟人的事呀!於是她勉強裝出非常溫和而柔順的樣子,低
著頭,趕緊把筐中的衣物往床上放。然而更糟的事情又發生了,當顧熱媽媽一件一件地
驗收衣服時,她拿起了什麼,又重重地扔了下來,她說:
「您現在的燙衣手藝可差得太遠了!大家再也不能總是恭維您了……確實,您現在
活計弄得這樣亂七八糟的……您瞧!您仔細看看這件襯衣的前襟都燒焦了,衣折上有烙
鐵的痕跡。而且襯衣上的扣子也掉了,我不知過您是怎麼幹得活兒,竟然一粒扣子也沒
有留下……哎!太不像話了!瞧!這件內衣我是不付工錢的!污垢原封未動,您只是拿
去燙平了一些。謝謝您囉!洗衣店竟然洗不乾淨衣服,而且……」
她停住話頭,數著衣物的件數,不一會兒,她又叫出聲來:
「怎麼?您只送來了這些東西?……還差兩雙襪子,六塊餐巾,一塊台布,還有好
幾條毛巾……您不把我放在眼裡!我曾讓人告訴您無論燙好與否,所有物品都拿來還我。
如果一小時後您的徒工不把其余的衣物送來,那就別怪我不講情面,古波太太,我就預
先打個招呼!」
此刻,顧熱在他的房間裡咳嗽了起來;熱爾維絲不禁微微地打了一個哆嗦。天啊!
她在顧熱面前。竟受人這般奚落!她站在屋子中央窘迫而羞愧,等著把要洗的髒衣服取
走。但是,顧熱媽媽點過衣物後,安然地回到窗前,做起一件花紗披肩的活計去了。
「髒衣服在哪裡呢?」熱爾維絲膽怯地問。
「不,多謝了,這個星期沒什麼要洗的。」顧熱媽媽說。
熱爾維絲臉色又是一陣蒼白。這意味著她不再做店舖的主顧了,她一下子不知所措,
跌坐在一把椅子上,因為她頓時覺得兩條腿支撐不住身體。她並不想要為自己辯解,她
僅僅找出這樣一句話:
「顧熱先生病了嗎?」
「是的,他感到不舒服,他本該去鐵廠裡的,卻回到家裡躺在床上休息。」顧熱媽
媽十分莊重地說著,同往常一樣穿著黑色的長裙,白皙的面龐被修士般的帽子遮掩了大
半。打鐵工的日薪又減了,從九法郎減到七法郎,因為現在有了機器,就用不著手工打
鐵了。她解釋說她們母子倆現在凡事都要精打細算,節約度日;眼下正準備重新開始自
己親自洗燙衣服。這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然而,如果古波夫婦能還清她兒子借給他
們的那筆錢,那可正是時候。當然,她不是那種差人去催債的人,因為看上去他們現在
還無力還債。當她提起債務之事,熱爾維絲低下了頭,似乎在仔細觀察她做針線活兒那
敏捷的手法,那一針緊挨一針地挑補著那花紗的網眼。又聽到她說:
「但是,如果你們稍微約束一下開支,要還清債務總不難,因為,實際上你們吃得
豐盛花錢闊綽,我敢斷定……如果您每月只還給我們十個法郎……」
她突然住了嘴,因為顧熱在屋裡叫她:
「媽媽!媽媽!」
幾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她已從顧熱屋裡出來,重新坐下,然而卻改了話題。看來顧
熱哀求母親不要向熱爾維絲討債。但是,只過了五分鐘,她不由自主地又把話頭扯到了
債務上。嗨!她以前曾預料今天發生的一切,古波喝酒喝敗了店舖,還不知他還會把妻
子拖累到何種田地呢!如果她兒子聽了她的話,絕對不會把那五百法郎借出去。那樣的
話,現在,他也許已經結婚成家,也不會像現在這樣神情悲哀,不幸的生活前景伴隨他
一生。她越說越激動,語言也越尖刻,直截了當地指責熱爾維絲和古波商量好了來欺騙
她小孩般癡笨的兒子。是的,有些女人做了好多年虛偽的營生,看上去仁義善良,可是
到頭來她們的壞品行終於還是敗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媽媽!媽媽!」顧熱第二次又叫起來,聲音更猛烈了。
她站起來,走進顧熱屋裡,當她再出來的時候,重新幹著手中花紗的活兒,一邊對
熱爾維絲說:
「請進去吧;他要見您。」
熱爾維絲渾身發著抖,進了屋後讓門開著,這個舉動連她自己都激動不已,這無疑
是在顧熱媽媽面前默認她與顧熱之間的柔情。她又重新看到了這間安靜的臥室,牆上貼
滿了圖片,一個不大的鐵床,與一間15歲少年的臥室別無二致。顧熱高大的身體平躺在
床上,身體的每一個器官被古波媽媽傳遞給他的隱情重重一擊,像是被摧毀了一般。他
兩眼紅腫,漂亮的黃須上還掛著淚痕。也許是痛苦至極而悲憤初發時,可怕的拳頭捶擊
的緣故,那只床上的枕頭裂開口子,裡面的羽毛飛濺出來。
「聽我說,媽媽她錯怪您了,」他說話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出來,「您並不欠我的
錢,我不願意別人提起這事。」
他用雙手撐起身子,用眼睛呆呆地凝視著她,大滴的眼淚立刻奪眶而出。
「顧熱先生,您身體不舒服嗎?」她小聲問候,「您到底怎麼了?能告訴我嗎?」
「沒有怎麼樣,謝謝。昨天我太疲倦了。我想安靜地睡一會兒。」
少頃,他肝膽欲碎地從嘴裡迸出話來:
「啊!天啊!天啊!絕不該是這樣!不該呀!您曾發過誓,現在卻成了事實。完
啦!……呀!我的上帝!這讓我太痛苦了!請您離開這裡!」
他邊說邊做出讓她走的手勢,那神態之中仍充滿著和婉與哀懇。她沒有走近他的床
榻,呆滯之中找不出一句寬慰他的話,只是默默地順從他的請求,悄然離去。來到外間,
她拿起她的筐子,卻遲遲沒有起身,她是在找出一句話來說。顧熱媽媽仍在做她的針線
活兒,並不抬頭。末了還是她開口對熱爾維絲說:
「那麼好吧!晚安。請您差人把我的衣物送來,改日我們再算洗衣費吧。」
「好吧,呃,就這樣吧。晚安!」熱爾維絲結結巴巴地說。
她慢慢地把門帶上,離開之前向這個乾淨整潔的人家望了最後一眼,此時,她才似
乎感到正派人家的清新氣息。她像一頭沒有思想,不必操心走錯路的母牛一般,糊裡糊
塗卻又自然而然地回到了店裡。
古波媽媽正坐在蒸汽機旁邊的一把椅子上,這是她第一次離開自己的床。然而熱爾
維絲甚至連責備她一句話的力氣也沒有了;因為她疲憊至極,活像被人打過一樣,全身
每個骨節都在作痛;她思忖著生活走到盡頭也是艱辛而困苦,除非立刻去死,才能解脫
痛苦對心靈的苦苦煎熬。
現在,熱爾維絲似乎把一切都看透了。她把眾人的流言蜚語拋在腦後,每次煩惱襲
來,她便以惟一的樂趣,沖淡憂鬱的心情,那就是去埋頭做好三頓飯。縱然店舖塌下來
也無關緊要,只要她不被壓在下面,哪怕只剩下一件襯衣好穿,赤貧過活也罷,她都會
心甘情願。是的,那店舖即使要塌下來,也不會一下子土崩瓦解,它也是一天天地慢慢
地塌下去。她的顧主們一個個地動了肝火,並且把要洗的衣服拿到了別家洗衣店去了。
瑪蒂尼先生,洛蒙茹小姐,甚至博歇夫婦。他們都又變成了福克尼太太洗衣店的顧主,
因為他們在那裡可以如期取到洗燙好的衣物。絕不像熱爾維絲的洗衣店;一雙襪子要催
促三個星期;一件說是洗過的襯衣,竟還帶著前一星期留下的油垢;這一切終於讓顧主
們灰心了。然而,熱爾維絲的那張嘴卻不饒眾人,她對著顧主們嚷嚷道:「走吧,走吧!
祝君一路平安!」她甚至心中竊喜再也不用聞到翻動那些衣物時散發的臭味,倒還落得
冷靜整潔!好呀!全區的人都拋棄她,她也可以慶幸店裡原先堆積如山的穢物減去大半,
再說,那些讓人厭煩的活計也會少得多。眼下,她只能等待一筆可憐的生意,就像戈德
隆太太那樣的女勤雜工們污穢不堪,臭氣沖天的衣物,因為新街上沒有一家洗衣店肯洗
她們的衣服。她的洗衣店徹底完了,她不得以辭退了最後一個女工皮圖瓦太太;只留下
自己和女徒工奧古斯婷,這個奧古斯婷既肥胖又笨蠢;即使只有她們兩人也時常無事可
干;兩個女人一屁股坐在長凳上竟能呆呆地坐上整整一個下午。總之,生意全無,破產
即將來臨。
常言說,越窮就越懶,懶惰會伴隨著不講究乾淨。這個當年粉刷成蔚藍色的店舖,
曾讓熱爾維絲引為驕傲,然而,現在已是面目全非了。窗上的玻璃和板壁從上到下都被
街上車子經過時濺起的污泥弄得污穢不堪,她也似乎忘記去刷洗一番。板架的銅桿上懸
掛著三件灰色的破舊衣服,那是在醫院裡死去的主顧們留下的,店舖的裡面就更加破敗
了:天花板下晾著的衣服散發出的潮氣使牆紙大塊大塊地脫了膠,那些參差不齊搭拉在
牆壁上的破舊帶花的牆紙,活像佈滿了塵土的蜘蛛網一般;那台蒸汽機也壞了,是被火
鉗洞穿的,它被扔在一個角落裡。像是舊貨店裡堆積的廢品。那張工作台像是被一群士
兵剛剛用來當過飯桌一樣,台面上滿是酒液、咖啡、果醬的片片痕跡。店裡還充斥著灰
漿的酸味,黴菌的臭氣,殘餚的油膩氣。但是熱爾維絲都覺得這個樣倒也蠻不錯。她對
店舖裡一天近似一天的骯髒視而不見;她對破損的牆紙和油膩的窗極已經習已為常了,
她更是不在乎穿著開了線的裙子,也不再洗自己的帽子。她甚至覺得這種骯髒倒像是一
個可以蹲在裡面快活度日的溫暖的窩的感覺。讓所有的東西扔得七零八落,讓塵土盡情
地去填滿各處的洞穴,那厚厚的塵埃竟像一層無與倫比的天鵝絨。屋子裡瀰漫著沉重的
暮氣,一派懶散而呆鈍的氣氛。她卻在其中品嚐自我陶醉的樂趣。首要的事是圖個安閒
自在,其余的事她都不屑一顧。債台一天天高築,但是她再也不為此煩心了。誠實的信
念在她心中已經泯滅。債還了也好,不還也罷,前景總是不可捉摸,不去管它了!她更
希望什麼都不曾發生過。當某一家店舖不再賒賬給她時,她便去隔壁的另一家賒賬購物。
全區的店舖都有她欠的賬,每隔十步就會經過一個債主的店。僅僅在金滴街,她害怕從
那煤店前面經過,還有那雜貨店和果品店也是她的債主。因此,她去洗衣場時,只好繞
道從魚市街過去,那可要足足多花去十分鐘。一天晚上,先前賣給朗蒂埃家具的店主來
了,討債的爭吵聲驚動了四鄰。債主說,如果她不付家具費,就得用她的身子來償還。
當然這一幕讓她心驚膽戰;然而,她也只是像條鬥過架的母狗搖了搖尾巴和身子了事。
她仍然安然地吃下了晚餐。呸!這樣無恥的色狼竟向她尋釁!她就是沒錢,難道讓她制
造錢幣不成?再說那些奸商騙得的錢已經不少了,讓他們等一等也無妨。夜晚來臨她在
自己的髒窩裡安然入睡,並不去想白天發生的那一幕幕鬧劇。當然,她的事是已到了崩
潰的邊緣,但是即使如此,不到最後的關頭,她仍然顯得無動於衷。
恰巧此時古波媽媽的病好了。整整一年時間熱爾維絲的店舖勉強維持著。夏天來臨
之際,店裡的活計稍稍多了一些,城邊上女勤雜工們的衣裙還有送來要洗的。瀕臨破產
的頹勢得以稍微地緩解。然而每星期的營業量總是忽高忽低,總免不了有蕭條的時候;
生意差的時候,眾人望著空空如也的餐桌歎氣,生意有了點起色,眾人便狠狠地把小牛
肉填進肚裡。人們只能看到古波媽媽走在人行道上,把包袱藏在圍襖底下,朝著蒙德皮
耶蒂方向的波龍索街散著步,奔當舖而去,她彎腰駝背,像個虔誠的教徒去做彌撒一樣:
因為她並不嫌棄去做這件事,這種弄錢的把戲反而使她樂在其中,她活像一位賣化妝品
一類小玩藝兒的老長舌婦走街串巷樂此不疲。波龍索街的當舖裡的店員同她已很熟了;
他們戲稱她為「四法郎大媽」,那是因為當她把那只如同價值兩枚銅幣奶油般大小的包
袱送來時,伙計們只給她三個法郎,她總說值四法郎。熱爾維絲簡直就像在廉價兜售她
的店舖;能當的東西她傾其所有。如果她的頭髮也能當,她都情願剪去自己的秀髮。這
太方便不過了,當家裡等著吃四磅麵包的時候,便不由自主地去當舖換錢。所有的家當
都源源不斷地流向當舖,從外套、內衣,到家具、工具,所有能當的東西都當了。起初
的一段時間裡,遇到生意好的日子,便用掙來的錢把東西贖回來,手頭吃緊的下星期又
拿出去當了。後來,她漸漸地不去操心自家當出的物品了,甘心丟棄那些物件,並把當
票轉賣給了別人。只有一件東西讓她傷心不已,那就是她忍痛當了自己那台心愛的座鐘,
為了償還那個咄咄逼人的公務員二十法郎的債務。直到今日,她也許會憶起她曾起誓說
過寧願餓死,也不會去碰一碰她的座鐘呢。當古波媽媽把座鐘放進一只小帽盒裡拿去的
時候,她倒在一把椅子上,雙臂癱軟,兩眼被淚水模糊,像是被人奪走了萬貫家財一樣
痛心疾首。然後,當古波媽媽懷揣二十五法郎回來之時,她沒料到能當這許多錢,彷彿
意外得了五個法郎的紅利,讓她內心寬慰了許多;她立刻差古波媽媽去買四個銅幣的一
杯酒來,為的是慶祝一下這五個法郎的意外收穫。現在,當她們兩人和好的時候,總是
在工作台的一角上擺上酒共飲,這是一種混合酒:一半是燒酒,另一半是楊梅酒。古波
媽媽有自己的訣竅,她能把滿滿地一杯酒藏在圍裙的口袋裡帶回家來,竟然不灑出一點
一滴。這當然不必讓鄰居們知道,不是嗎?其實鄰居們都一清二楚!那賣果品的婦人。
那賣牛腸的婦人和那雜貨店的伙計都說:「喂!瞧呀!那老婆子去當舖囉,」或者說:
「你瞧那老婆把酒藏在衣袋裡了。」這麼一來,全區的人又一次指責起熱爾維絲。」她
實在是個貪吃的女人,沒多久她的店舖會被她吃光的,是的,是的,再吃不了幾口了,
就剩下零磚片瓦嘍!」
在這種種困境之中,古波卻發福了許多。這個酒漢竟顯得十分健壯。那酒水飯菜催
他肥胖。他食量很大,儘管那瘦鬼羅利歐說酒是殺人的刀子,他卻回答說酒能養生,他
拍著膨脹得像鼓一般滿是脂肪的肚子,說這就是憑證。他還可以用這肚子當鑼鼓,奏出
音樂來。羅利歐因為沒有挺起的肚子,聽他一說倒顯出慚愧,於是他說古波肚上的脂肪
是黃色的,不是好脂肪。無論怎麼評說,古波從此更肆意妄為地飲酒,美其名曰:為了
健康。他醉酒時,被酒精浸泡和激擾的頭髮在風的衝動下,活像一束點燃的燒酒圖案。
醉酒時的面容變得鐵青,下巴歪斜著像只猴子,滿嘴胡言亂語。另外,有時他卻幼稚地
像個無憂無慮的孩子,當他妻子向他訴說手頭拮据不堪時,他便把她推開。呸!難道天
生男人都得掉進煩惱堆裡不成?儲藏間裡有沒有了麵包,不關他的事。他像動物吃食一
般,早晚兩頓張口便吃。他從不擔心那麵包從哪裡來。當他閒逛幾個星期沒活兒干時,
竟越發變得苛求起來。另外,他始終與朗蒂埃親密無間。當然,他對妻子的不正當行為
一無所知;至少博歇夫婦和布瓦松夫婦毫不懷疑這一點,他一旦知道了事情真相,那可
是災難性的結局。然而,古波的親姐姐都搖頭說,她知道有些做丈夫的倒也不在乎這種
事的。至於說到熱爾維絲自己嘛,那是有一天夜裡,當她從朗蒂埃的房裡回到自己屋子
裡時,屁股上冷不防挨了一擊,嚇得她身子都涼了半截;後來她總算放了心,也許是黑
暗中掛在床沿上了,確實那情形簡直太可怕了,她的丈夫怎麼會與她開這樣的玩笑?
朗蒂埃的身體也毫無衰弱的跡象。他自己挺會悉心保養。他常用褲帶量自己肚子的
大小,惟恐把皮帶和勒得過緊或過松。他自己覺得身材恰到好處,太胖或太瘦都會有失
漂亮和風度。因此,他對食物十分挑剔而講究,他算計著菜餚的品質和數量,好叫自己
的身段保持不變。即使店裡沒有一只銅幣,他仍要吃雞蛋、牛排,吃那些既滋補身體又
易消化的食品。自從他和古波分享熱爾維絲之後,他完全把自己當做這個家的半個主人;
他看到桌上放著幾個法郎便放進自己的口袋。他用手勢和眼神任意支使熱爾維絲,他無
論是高聲訓斥,還是低聲埋怨,那派頭比古波更像是店裡的男主人。總之,這是一家有
兩個男主人的店舖。那位舊時的男主人手段更為高明,店裡上好的東西他總是先得手,
這女人總讓他先嘗,餚撰由他先挑,即使是剩下的權力,他也仍然占有優先權。喲!古
波家所有的精粹已被他占去!他即使當眾攪他盤子裡的奶酸也不會不自在。娜娜深得他
的喜愛,因為他喜歡漂亮可愛的小姑娘。他越來越不顧艾蒂安了。按他的說法,男孩子
應該知道怎麼樣自立。當有人來問古波在何處時,每次都是他從店後面走出來,身上只
穿襯衣,拖著睡鞋,臉上顯出不耐煩的樣子,滿臉一副被人攪擾的丈夫模樣;而且還說
他和古波一樣,叫來人有什麼事儘管給他講述就是了。
在這兩位先生之間,熱爾維絲可不是天天都有歡笑。感謝上帝!她並不擔心自己的
健康;她也同樣變得十分肥胖。然而她要滿足兩個男人的願望,時時處處都要照應好他
們,實在讓她耗盡了心力和體力。呀!天啊!一個丈夫已經熬得您精疲力盡,別說還是
兩個!最糟糕的莫過於這兩個傢伙非常和睦。他們從來不吵嘴,每天晚飯後,把手肘倚
在桌角上,相互鬥嘴取樂;像兩只貓相互追逐,玩耍著尋開心。然而,有一天,當他們
發了怒回來,他們可就把氣全撒在她身上。去吧,去敲那女人的腦袋!她對此都忍讓了。
因為他們這樣做反而使兩人的交情更好。而且,她不能也不敢頂撞他們。起初的幾次,
當一個嚷嚷時,她就連眼色哀求另一個,希望這另一個能說上一句和好的話。但是竟沒
起任何作用。現在她完全順從他們,她縮著肥胖的雙肩,聽憑他們推推操搡,與她調情,
因為她的身子已經圓得像一只皮球。古波很粗俗,常用野蠻的字眼罵她。朗蒂埃卻恰恰
相反,他盡找一些沒人說過的詞句,但是說出來的話更能傷人。所幸的是大家對一切都
已習慣了;兩個男人的辱罵聲最終如同羽毛輕拍,鑽進了她那白皙的皮肉之中。到後來
她甚至寧願他們發火。因為他們一旦獻起殷勤,就會越發來糾纏她,害得她連安靜地燙
一頂帽子的功夫都沒有。於是,他們要求她做些好菜,她就得依著他們的口味,或者多
放鹽,要麼少放鹽,菜色要重些,或者輕一些。她順從地嬌慣他們,最後讓他們各自睡
進最軟的棉絮之中。一個星期下來,她的心神和體力已疲憊不堪。眼睛裡透著呆滯的目
光,簡直要瘋了一般,這樣的生活簡直要折磨死一個女人。
是的,用一句恰當的話來形容,古波和朗蒂埃都在折磨這個弱女人;兩個男人用兩
種方法在毀掉她。當然,古波沒有受過什麼教育;但是朗蒂埃卻讀過不少書,至少可以
說他受過的教育就像不愛整潔的男人穿著一件雪白的襯衣,而襯衣上免不了有許多油垢。
一天夜裡,熱爾維絲夢見自己站在一口井旁,古波用拳頭逼著她,朗蒂埃用手搔她的腰,
都是要她快些跳下井去。是啊!這與她的現實生活何等相似!哎!她原本是個好女人,
現在她玩世不恭了,這毫不令人驚奇。區裡的人們責備她的不端行為時,應該感到他們
有欠公允,因為她的不幸並非是她自己造成的。有時,當她反躬自問時,不禁周身打了
一個寒噤。隨後,她又想:如果事情不是那樣,恐怕結果會更糟。她有兩個男人,總比
沒了兩條胳膊強。她覺得自己的境遇挺自然,世上這樣的事比比皆是;她盡其可能從中
尋找一些慰藉就是了。她是一個多麼可悲又可憐的老好人呀,因為,她既不恨古波也不
恨朗蒂埃。在「快活劇院」裡,她看過一出戲,說的是一個淫婦憎惡自己的丈夫,於是
毒死了他,為的是能與情夫在一起;她卻為此憤憤不平,因為,她的內心深處並無那個
淫婦的心理。難道三個人相安無事地過活不是更合乎情理嗎?不,不,那種傻事是做不
得的;那會把原本就沒有多少樂趣的生活攪得面目全非。總之,哪怕債務纏身,哪怕苦
難和窮困時時襲擾他們,只要古波和朗蒂埃少打罵她一些,少折磨她一點兒。她就會覺
得生活太安詳,心情太愉快了。
不幸的是秋季將要來臨時,這個家的情形變得更糟了。朗蒂埃硬要說自己日漸消瘦,
每天都吊著那張神情難看的臉。開始對什麼都求全責備,他嫌馬鈴薯做得不好,這種粗
劣的燴菜是無法嚥下去的,一定會鬧出腸絞痛的毛病。現在小小的口角也會釀成軒然不
休的吵鬧。每個人都把店舖的破敗作為話題互相漫罵和詛咒;即便好不容易才重歸於好,
也是悻悻然各回自己的床舖倒頭睡去。當沒有糠料果腹之時,驢馬也會打架,不是嗎?
朗蒂埃料到店舖倒閉是遲早的事,讓他感到憂慮的是店裡的一切行將吃盡,等到最後一
片麵包不復存在的那天,他就該不得不拿起帽子,到別處去尋找巢穴和麵包了。他已經
在這所房子裡養成了習慣,種種小的嗜好都是這裡所有的人嬌慣他而養成的。這裡真是
一個令他陶醉的溫柔之鄉,到別處他再也不會討得這般萬種柔情了。當然囉!總不能已
經酒足飯飽,餐碟裡還有大塊的肥肉。於是他便牽怒於自己的肚子,其實,現在整個店
舖都已經吃進了他的肚子。然而他並不這樣思忖,而是怨恨這家人兩年之內家境便破敗
殆盡。確實,古波夫婦已經不堪重負。然而,古波卻嚷嚷說熱爾維絲不會理財。媽的!
事情會變成什麼樣?如果不是他的那些哥兒們在關鍵時刻離他而去的話,他幾乎已經談
妥了一樁絕好的差事,在一家工廠裡可以有六千法郎的薪金,那是可以供全家過上富足
的生活。
12月來臨了,一天晚上,大家只能望著桌子充饑。連一只小蘿蔔也沒有了。朗蒂埃
神情黯然,很早就出門去了,在街上溜躂,想去另找一個棲身之處,有家店舖廚房的飯
香令他愁眉一展。他會時常停留在機器旁,低頭沉思數小時,後來突然間,他對布瓦松
夫婦表現出極大的熱忱和友誼。他不再開玩笑,也不把警察布瓦松叫做巴丹克了,甚至,
轉變以前的觀點,說皇帝也許是個好人。他尤其贊許和尊重起維爾吉妮,說她是個高貴
的女人,說她將來一定會當家。太明顯不過了,他在阿諛奉承他們。人們甚至以為他是
想在他們家搭伙包飯。然後,他是一個有著雙重腦筋,攻於心計的男人,他考慮問題遠
比包飯要複雜得多。維爾吉妮給他說起過,她想開一家店舖,賣些什麼貨,於是他極力
迎合她,說這個設想真太棒了。對呀!她身材高大,為人和氣,活潑可愛,有做老闆娘
的派頭。嘿!她一定能賺到她想賺的錢!再說,本錢她已經準備好很長時間了,那是她
從她姑媽那裡繼承來的遺產,她完全有理由放棄手頭上為換季而粗製濫造的那幾件裁縫
活計,到生意場上去闖蕩一番。朗蒂埃還例舉了一些正在經營此道、發財致富的人,譬
如街口那個賣水果的女人和那個城邊賣瓷器的女人正幹得紅紅火火。因為現在是最佳時
期,櫃台前後的塵垢都能賣得掉哩。然而,維爾吉妮尚在遲疑;她要尋找一家店租下,
但又不願意離開本區。於是朗蒂埃把她拉到沒人的角落裡,低聲與她聊了足有十分鐘。
看上去是在極力鼓勵她去做些什麼,她不再表示不肯了。那表情好像是得到他的首肯才
去行事似的。那模樣像是在談論他們兩人之間的某種秘密,他們相互遞著眼色,極怯地
說著話,連機械般的握手都顯得那樣詭秘。從這個時候開始,朗蒂埃一面嚼著於麵包的
時候,一面窺探著古波夫婦的眼神,他又恢復了以往侃侃而談的樣子,常常用喋喋不休
的抱怨攪得他們不得安寧。一天到晚,熱爾維絲身旁總也充斥著他和顏悅色地道出的種
種困苦和痛楚。仁慈的上帝!他並不為自己表白,他寧可陪著朋友餓死也心甘情願。只
不過,當事者確實應該正視嚴酷的現實。他們已經在麵包店、煤店、雜貨店和其他一些
店舖裡欠下了至少五百法郎的債。另外,還有兩個季度的房租也拖欠著,又是二百五十
法郎;房東馬烈斯科先生甚至下了逐客令,他說元旦前不付房錢的話,就要他們趕走。
總之,家裡的東西已經完數進了當舖,連可以換些小錢的小玩藝兒也不復存在。空空如
也的屋子看上去十分淒涼;光禿禿的牆上只剩下幾隻孤獨的釘子。好在還有兩張僅有三
個銅幣的帳單,熱爾維絲算了這賬單更是窘迫而氣惱,無力捧起它們,用拳頭擊打著桌
子,像一個愚笨的好人哭泣起來。一天晚上,她嚷道:
「明天我要走了!……我寧肯把鑰匙留在門上,到街道上去睡覺,也不願意繼續這
樣憂心忡忡地過活。」
「依我看還不如,」朗蒂埃狡猾地搭腔,「把店舖讓出去,如果有人願意接手……
你們兩人就可以下決心把店舖出手……」
話音未落,她已氣急敗壞地搶上一句:
「馬上出手!立刻出手就是了!……對呀!這樣我渾身都會松快的!」
於是,朗蒂埃非常熱心地為他們算起賬來。出手的時候,或許拖延未交的兩個季度
的房租可以由新房客去付清。於是他試探性地提到了布瓦松夫婦,說他回憶起來維爾吉
妮要找一家店舖,也許這店舖她覺得合適。並又說他又記起維爾吉妮向他流露過要租像
熱爾維絲家一樣的店舖。但是熱爾維絲聽到維爾吉妮的名字,一下子又冷靜了下來。要
等一等再看;人在氣頭上的時候往往會說扔下家不管了,然而考慮一會兒之後,事情卻
並非那樣簡單。
往後的日子裡,朗蒂埃總是不厭其煩地反覆提起此事,熱爾維絲回答說她曾經有過
更糟的境遇,然而最終都走出了困境。一旦她沒有了店舖,那可有好瞧的囉!這樣做並
不能給她帶來多大的收益。她要做的事倒是恰恰相反,她要重新招收女工,另拉主顧呢。
她說此話是為了回敬朗蒂埃振振有詞的所謂理由,他說她會被債務壓垮,趴在地上,絕
沒有了爬起來的希望,那樣會永無出頭之日。然而,他又極不高明地提到了維爾吉妮的
名字,這更使她怒氣沖沖,執意不肯。不,不!決不!她一直在懷疑維爾吉妮居心不良,
維爾吉妮覬覦她的店舖,無非是要給她難堪。她寧願把店舖轉讓給在馬路上碰到的第一
個女人,無論哪個女人,都不肯讓給這個虛情假義的裁縫,她竟等候了這許多年,為的
是看著她破產呀。哎喲!事情再清楚不過了。現在她明白了為什麼這個饒舌婦的黃眼睛
像貓眼一般放著賊光!呃,是的,維爾吉妮一直牢記著洗衣場屁股挨揍的恥辱,她的骨
子裡總忘不了這深仇。那麼好吧!如果她不想再次遭此羞辱,就該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
屁股遮蓋好了。這一天不遠了,她可以預備好她的後部吧。朗蒂埃聽了她的這般惡語,
先是狠狠訓斥了她一頓,說她簡直像個潑婦,甚至還說古波像個鄉下佬,這樣不懂得管
教老婆去尊重朋友。然而他十分清楚怒氣會使一切化為烏有,所以,他煞有介事地發誓
他再也不管別人的閒事了,因為,好心得不了好報,何苦呢?從此以後,他果然不再提
起轉讓店舖的事,而是在窺伺時機重提舊事,並且勸服熱爾維絲作出決定。
1月份來到,天氣很糟,濕冷難耐。諸王節過後,古波媽媽的咳喘病持續了整整一
個12月,她一直臥床不起。這簡直是她的「年病」,每年冬天她都躲不過這一關。然後,
這一冬季她周圍的人都說看來她除非是挺直了雙腿才有出門的可能;實際上她那聲嘶力
竭的喘息聲已明確地預示著她行將就木了。雖然她依舊有著肥胖的身子,但是一只眼瞎
已經看不見了,半邊臉也不聽使喚了。當然,她的兒子和兒媳婦們還不至於要她的命,
不過她的病拖得這麼久,這麼連累大家,以至於人們都盼著她早些死,末了,眾人也就
徹底省心了。死亡也許能使她自己更加快活,因為她已經活到這個歲數,沒什麼好遺憾
的了,不是嗎?他們只請過一次醫生,甚至再也沒有來過。家人只給她喝一些湯藥,以
示大家並不是完全不料理她。人們不時地進屋來看看她是否還活著。她喘得很厲害,幾
乎無法說話;但是她的一只眼睛還是好的,既靈活且視線清晰,她用目光冷峻地盯著人
們,這只眼中放射出多種含義的光:有對青春已逝的懊惱,有對家人們急切盼望她死去,
從而擺脫累贅的悲哀,還有對那個壞孫女娜娜的氣憤和無奈。她每天晚上竟披上一件襯
衣透過那玻璃門窺視她的母親。
一個星期一的晚上,古波醉酒歸來。自從他母親病重以來,他一直處在傷感之中。
他一睡下便握緊雙拳打起鼾來,熱爾維絲卻來回走了一遭。她在夜裡的一部分時間照料
古波媽媽。另外,娜娜也自告奮勇,她一直睡在老婆子身邊,說如果聽見她死了,她一
定會稟報給大家。這一夜娜娜睡熟了,古波媽媽也好像睡得很安靜,朗蒂埃從他的臥室
裡呼喚熱爾維絲,勸她到他房裡去歇息一會兒,她順從了。他們兩人只留下一支點燃的
蠟燭,放在高櫃後面的地上,將近凌晨三點鐘,熱爾維絲突然從夢中驚醒,從床上跳了
起來,渾身打著抖,心裡突突地跳著。她似乎覺得一股冷氣從她身上掠過。那支蠟燭已
經燃盡。她在黑暗中穿上襖子,神態有些恍惚,雙手不知所措。她到處摸索著,碰到了
好幾件家具的角上,進了小屋,點著了一盞燈,在黑沉沉的寂默之中,只有古波高低不
勻的鼾聲。娜娜仰面躺著,鼓起嘴唇,輕輕地呼吸著。熱爾維絲把燈放低,映襯出她和
病人巨大的黑影在牆上歪歪扭扭地跳起舞來。燈光照著了古波媽媽的臉,她臉色蒼白,
頭歪斜在肩膀上,雙眼圓睜。原來她已經死了。
熱爾維絲並沒有發出叫聲,但身子卻涼了半截,她腳步輕輕,謹慎小心地回到了朗
蒂埃的臥房。他剛剛重新入睡。她側過身去小聲對他說:
「喂!結束了,她已經死了。」
濃重的睡意讓他難以睜開眼,朦朧中低聲埋怨道:
「別吵我,快睡吧……我既然已經死了,我們什麼也不能替她做了。」
隨後,他用胳膊支起身子來問:
「幾點鐘了?」
「三點鐘」。
「才三點鐘!你就快睡下來吧。這樣你會著涼的……等到天亮再說就是了。」
然而,她並不聽從他的話,完全穿好了衣服。而朗蒂埃又重新滾進了被子裡面,臉
衝著牆,小聲嘟囔著說女人都是倔脾氣,難道要急著向眾人通報這所房子裡死了一個人
嗎?半夜三更聽到這事,會讓人不快活;他自己美妙的睡意被不祥的心緒攪擾,令他不
覺氣惱。此時,熱爾維絲把她的東西已經拿回自己的臥室,連同她的髮夾。然後,坐在
自己房中盡情地哭泣,這樣她就不用擔心別人撞見她和朗蒂埃在一起。說心裡話,她還
是很愛古波媽媽,只是老太太選擇這樣一個不適宜的時間辭世,起初她也感到巨大的悲
傷,現在又有一些懼怕和煩惱。她獨自在寂靜的深夜放聲大哭,哭聲很響,而古波還在
不停地打著鼾,他什麼也沒聽見,她叫他搖他,結果還是決定讓他安靜地去睡,細細一
想,一旦他醒來又得添一個新的累贅。當她回到老太太的屍體旁時,看見娜娜已經坐在
了床上,正在揉著眼睛。小丫頭伸長脖子仔細地看了她的祖母,用她壞女孩的好奇心弄
明白了眼前發生的一切。她一句話也不說,身子有些發抖,面對等待了數日要看到的死
人她不覺有些驚訝和滿足,對於孩子們來說,那無疑是一件險惡的事情,往往讓他們回
避,面對奶奶那張經歷了對生的最後渴望沉重一擊而命歸黃泉,蒼白而消瘦的面龐,她
那雙小母貓般的瞳孔霍然放大,眼光中放出呆滯和無奈的光,就如同每晚在玻璃門後窺
視那一幕幕不該黃毛丫頭操心的事情,眼睛裡射出的光別無二致。
「喂,你起床吧,」熱爾維絲用很低的聲音說,「我不想讓你呆在這裡。」
娜娜有些依依不捨地下了床,一步一回頭,目光並不離開屍體。熱爾維絲侷促不安
起來,她不知道天亮之前把她安置到哪裡去。結果還是示意讓她穿好衣服。此時,朗蒂
埃穿了短褲和睡鞋走了過來與她們呆在一起,因為他也睡不著了,他對自己剛才的行為
有些愧疚。他現在起了床,一切都會有辦法的。
「讓她睡到我床上去吧,有的是地方。」他說:
娜娜用那雙明亮的大眼睛望了望母親和朗蒂埃,裝出一副癡呆的模樣,就像新年裡
大人給她巧克力糖時的那種表情,當然用不著人督促她,她披著襯衣赤著小腳丫便走,
像條蛇一般鑽進了那余溫未散的被子裡,她伸展四肢躺在裡面。瘦小的身子甚至撐不起
被子。每次她母親進來的時候,她能窺視到母親眼裡放著光,並不吭聲,也不睡覺,一
動不動,滿面通紅,像在想著滿腹心事。
此時朗蒂埃幫著熱爾維絲為古波媽媽穿好衣服;這可不是一件輕活兒,因為死人的
身子很沉。沒有人去相信老太太這樣白胖,他們為他穿上了一雙襪子、一條白裙,一件
短外套,還戴上一頂帽子;總之,穿上她最好的衣服。古波一直在打著鼾,像兩個高低
不同的音階。一個混濁而低沉,另一個干澀而高亢,讓人們聯想起教堂裡的音樂。當死
者的衣服穿好,整潔地挺臥在床上後,朗蒂埃倒了一杯酒喝下去,定了定神,因為他也
心緒煩亂。熱爾維絲在衣櫃裡翻騰著,要尋找她從布拉桑帶來的那尊耶穌受難像;尋找
的當爾她忽然記起也許古波媽媽已自作主張已把那尊像拿去賣了。他們點著了一只爐子,
兩人喝完了那瓶酒,坐在椅子上半睡半醒地熬過了下半夜,兩人都煩悶和不快,就像他
們做了一件錯事一樣。
將近七點鐘的時候,天還未亮,古波終於醒來了。當他知道這個不幸時,起先眼睛
無淚,嘴裡喃喃自語,以為是說笑而已。後來他忽然跳下床去,奔到母親面前撲上去,
吻著媽媽像鬥牛叫一樣放聲痛哭起來,大滴的淚珠撲簌簌地流下,他用被單去擦淚,竟
讓被單濕了一大片。熱爾維絲面對悲痛欲絕的丈夫十分感動,也重新哽咽起來,一下子
對他的厭惡全無,她有些不相信他竟有這般孝順的心地。悲痛與失望讓古波的頭裂開似
的劇痛,他用雙手抓搔著自己的頭髮,嘴裡粘液四濺,那是因為醉酒的第二天酒氣未消
盡的緣故,儘管已昏睡了十個小時。他緊握雙拳,捶胸頓足地埋怨自己,老天啊!他可
憐的母親平素那樣愛他,現在就這樣匆匆離去!哎喲!他的頭痛得像炸開了一樣,簡直
要疼死他了!他的頭頂上像有一塊熱炭在燃燒!他的心也像被人挖了去!那命運之神為
何這般捉弄人,為何這樣不公平呀!
「古波,你該堅強些,」朗蒂埃在一旁鼓勵他,「你要振作起來。」
他邊說邊為他倒了一杯酒,古波不喝。
「我這是怎麼啦?我胃裡泛著銅腥味……那是媽媽。我看到媽媽了,就嘗得胃裡有
銅腥味……媽媽,我的天啊!媽媽,媽媽!……」
他又像孩子般地哭了起來。為了澆滅他胸中燃起的感情之火,他終於喝了那杯酒。
一會兒朗蒂埃借口去通知親戚們,還去市政府通報亡者姓名,便起身走開了。其實他是
要出去呼吸一些新鮮空氣。所以他不緊不慢,抽著煙,呼吸著清晨冰冷刺腦的寒氣。從
羅拉太太家出來之後,他又走進了一家名叫巴蒂諾爾小食店,在裡面喝了一大杯熱咖啡。
他在那家店裡呆了足有一個小時,靜靜地在思索著一些事情。
到了上午九點鐘,全家人在洗衣店匯合,當然,店窗板沒有打開。羅利歐並沒有掉
淚,他說有要緊的活兒要干,所以臉上做出悲傷的模樣,在老太婆的房裡轉了一圈,早
已回家去了。羅利歐太太和羅拉太太吻過古波夫婦之後,流出兩行不經意的小淚珠。羅
利歐太太用眼睛掃了一下死人周圍,突然提高了嗓門,說在死人身旁點個油燈是沒有常
識的安排;應該點蠟燭,於是她差娜娜去買來一大包蠟燭,一種大蠟燭。作孽呀!你死
在「瘸子」家裡,看她把你的後事料理成什麼樣子了!真是個笨蛋!連個屍體都不會處
置!難道她這一輩子沒有安葬過任何人嗎?羅拉太太只好上樓去向鄰居們借一只耶穌受
難像;然而借來的像太大了一些,那黑色的木雕十字架上釘著用硬紙做成的耶穌像,它
幾乎占據了古波媽媽的整個前胸,那重量竟像是要壓扁了她似的。後來大家去找聖水,
但是這附近沒有人家有聖水;又讓娜娜再跑一趟教堂,取來了一瓶聖水。經過一番裝點,
小屋變成了另外一副模樣:小桌上燃著一枝蠟燭,旁邊有一杯盛滿的聖水,水裡浸著半
截楊樹枝。現在如果有賓客到來,至少顯得整潔肅穆。接著大家把店裡的椅子圍成一個
圈,準備迎接賓客的到來。
十一點鐘模樣,朗蒂埃才回來。他已經去殯儀館詢問過了。他說:
「棺材的價格是十二法郎。如果要做一個彌撒另加十法郎。至於靈車,價格要看裝
飾的好壞程度而定的……」
羅利歐太太聽罷,抬起頭來,臉上露出驚訝和憂慮的樣子,小聲嘟囔說:
「不管怎麼說,我們不能讓媽媽再死而復生,對吧?……那麼,要視財力行事才好;
著實用不著講排場。」
「當然,我也是這樣想,」朗蒂埃又說,「我只是記了些價格回來供你們參考……
請你們把所需的東西告訴我,午飯後我去吩咐殯儀館裡預備好就是了。」
微弱的陽光透過窗板縫照進房裡來,人們低聲在屋裡交談著。那小屋的門大開著;
並且從這洞開的門媚中透出死亡的沉寂。院子裡傳來孩子喧笑的聲音,一群小女孩在冬
日蒼白的陽光下兜成圈在做游戲。忽然間,大家聽到了娜娜的聲音;人們本是把她差遣
她去博歇家做事,不想她已溜出去了。只聽得見她用鞋跟踏著大井裡的地面,用她的尖
嗓子支使著其他女孩,同時又用鳥兒般啁嗽,然而卻怪聲怪調地唱出一首歌:
我們的毛驢,我們的小毛驢,
它的腳在痛。
夫人叫他在毛驢的腳上
系一條美麗的帶子。
還有那淡紫色的鞋子,啦啦啦!
那淡紫色的鞋子!
熱爾維絲頓了頓,說出自己的主意:
「當然,我們不是有錢人;但是我們仍不能把喪事辦得太不成樣子……古渡媽媽雖
然沒有給我們留下什麼錢財,我們也不能因此就把她像一條狗一般拋進土坑裡就……不,
我們應該做一場彌撒,還要替她找一輛不算差的靈車……」
「那麼誰付錢呢?」羅利歐太太激烈地發問,「我們可不行,上星期我們損失了一
筆款子,恐怕你們也是免為其難,你們的錢包也已是空空如也……喲!想要博得外界的
贊許,也得量力而行吧!」
當人們徵詢古波的意見時,他吞吞吐吐地表示不置可否的樣子。隨後,竟在椅子上
打起瞌睡來。羅拉太太說她拿出她的那份錢。她贊成熱爾維絲的建議,說喪事不該失了
體統。於是,兩人取了一張紙來,計算起錢數:總共大約需要九十法郎,因為討論了許
久之後,她們決定在靈車上佈置一幅不大的橫批。熱爾維絲說:
「我們三家人,每家出三十法郎。這樣還不至於會弄到破產的地步吧。」
但是羅利歐太太卻突然大發雷霆:
「哼!我拒絕付錢,是的,我就是不願意!……那根本就不是三十法郎錢的事,如
果我有錢,如果那錢能讓媽媽起死回生的話,我付出十萬法郎也心甘情願……只是,我
不喜歡傲慢的人。您倒是有一家店舖;企望在區裡出出風頭。我們其他人可不想混進其
中。我們不想裝模作樣地……那麼好吧!您就自己去操持喪事吧。如果您覺得挺愜意的
話,還可以在靈車上插上些羽毛裝飾。」
「我們不要您一個錢,」熱爾維絲終於這樣回答道,「我即使把自己出賣了,也不
願意良心上受到譴責。沒有您我也照樣養活著古波媽媽,現在沒有您我也一定能讓她安
詳地入土……記得有一次我不是沒對您說過嘛,街上沒了人家的貓我都會撿回來餵養,
何況您的母親,我怎麼能看著她掉在水溝裡不救呢?」
於是羅利歐太太哭了起來,轉身要走,幸而朗蒂埃勸阻了她。此時爭吵越夾越兇,
羅拉太太使勁地用「噓」聲制止喧鬧的吵架聲,她輕手輕腳地走進小屋,用擔憂和歉疚
的目光投向死者,那情景活像惟恐嘈雜會讓死者聽到而甦醒。此時院子裡的女童們又兜
起圈子。娜娜尖銳刺耳的古怪歌聲掩住了女孩的嘻鬧聲:
我們的毛驢,我們的小毛驢,
它的腳在痛。
夫人叫他在毛驢的腳上
系一條美麗的帶子。
還有那淡紫色的鞋子,啦,啦!
那淡紫色的鞋子!
「我的天啊!這些孩子們唱的歌簡直太讓人討厭了!」熱爾維絲極不耐煩地哽咽著,
悲哀之中用顫抖的聲音對朗蒂埃這樣說,「您去讓她們住口,去踢娜娜幾腳,把她趕回
門房去!」
羅拉太太和羅利歐太太回去吃午飯,說一會兒再回來。古波夫婦坐在了餐桌旁,本
想吃些熟肉了事,然而兩人都不覺肚子餓,竟沒有力氣拿起刀叉。他們煩悶異常,顯得
遲鈍麻木,只覺得那可憐的古波媽媽像是沉重地壓在他們的肩上,悲哀的氣氛充滿了店
舖的每一個角落,每一間房子。他們的生活一下子亂了方寸。起初的時候,他們不知所
措,都昏了頭,凡事都不得要領。周身酸軟而怠惰像是玩樂過度第二天的情形。朗蒂埃
立刻拿著羅拉太太的三十法郎和熱爾維絲的六十法郎,奔殯儀館而去。熱爾維絲的那六
十法郎是她連帽子都未戴,像一個瘋婆娘一般,風風火火地去顧熱那裡借來的。下午時
分,有好幾個女人來到了她家,女鄰居們本是懷著好奇心而來。然而進門後便不住地歎
著氣,眼淚在眼眶裡滾動,幾乎落下淚來。當她們走進小屋,目光都凝視著死者,於是
個個在自己的胸前畫著十字,用手搖動一下聖水瓶裡的那一截楊樹枝。隨後,她們回到
店房裡坐下,大家說古波媽媽是位可親可敬的老好人,但是都不厭其煩地重複著同樣的
話,竟說了幾個小時。洛蒙茹小姐注意到死者的右眼並沒有完全閉攏。戈德隆太太頗有
感觸地說以她的年紀而論,她的膚色真是上乘的。福克尼太太大為震驚地說三天前還看
見她喝咖啡。說真的,人死起來真快,每個人隨時都可能死去!將近晚上的時候,古波
夫婦開始厭煩起來,死者的屍體這樣長時間地停放在家裡,對於家人來說是一件極痛苦
的事。政府部門應該就此制訂另一條法律條文。還得停放整整一個晚上,整整的一夜,
又整整一個上午,唉,那怎麼行?當人們不再哭泣流淚時,悲哀就會變為厭煩,那時,
規矩便不復存在了,不是嗎?古波媽媽在那間狹小的屋子深處。無聲無息,僵直地停臥
著,屍體的氣味已漸漸地佈滿了整個屋子,也漸漸地變成了人們心頭沉重的負擔。家人
們也開始不去顧她,不去尊重她了。重新做起自己的事來。此時,羅拉太太和羅利歐太
太又重新回來了。熱爾維絲對她們說:
「今晚就留下和我們一起吃飯吧。我們太悲痛了,大家還是不要分開的好。」
他們在工作台上擺好了飯菜。看見桌上的餐碟,大家不由地回憶起當年熱爾維絲慶
祝生日時豐盛歡樂的酒宴。此時,朗蒂埃回來了,羅利歐也邁進門來。熱爾維絲沒有心
思動手做飯,只叫糕點舖送了一味肉餅來。大家正要坐下就餐的當爾,博歇進來說馬烈
斯科先生要求見主人。那房東先生果然出現在眾人面前,他神色嚴峻,大衣的前襟上佩
帶著他的那枚大勳章,他沉默著向大家施禮後,逕直走到小屋裡跪下。他是個極富憐憫
心的人,他專心致志地像牧師般祈禱了一會兒,向空中畫了一個十字,把楊樹枝的水滴
在屍體上一些。此時,全屋的人都離了餐桌,站在周圍望著他,大家都深深為之感動。
馬烈斯科先生做完他的祈禱之後,回到了店房裡對古波夫婦說:
「我來這裡是為了你們拖欠的兩個季度的房租。你們預備好錢了嗎?」
熱爾維絲聽見他當著羅利歐夫婦說出此話,內心極為不快。她吞吞吐吐地說:
「不,先生,還沒有全備齊,您都看到了,我們遭了此不幸……」
「當然,我知道各人都有各人的難處,」馬烈斯科先生說話時,使勁展開他那幾隻
做過工人而造就的粗壯的手指,「我已經十分生氣了,我也再不能等了……十分抱歉,
如果後天我還收不到房租,只好不得以給你們下逐客令了。」
熱爾維絲雙手合十,兩眼含淚,一聲不吭,並且表示向他哀懇的神情。他毋庸質疑
地搖了搖他那骨骼突出的碩大頭顱,那分明是告訴她哀求是無濟於事的。出於對死者的
尊重,爭論是不合時宜的,他向後退著,謹慎地說:
「打擾你們了,十萬分地對不起。——後天上午,請不要忘記了。」
他起身出門前又一次經過小屋,他又一次虔誠地對著開著門,向死者鞠了一躬,然
後徑直出門走了。
開始大家吃得很快,盡量不顯出品嚐食品的樂趣。然而,到餐後果品的時候,眾人
便放慢節奏,似乎在品味進食的愜意。席間,熱爾維絲、羅拉太太或者羅利歐太太不時
地輪流站起身來,走到小屋裡向屍體望上一眼,嘴裡塞滿了食物,甚至餐巾還拿在手裡。
當其中的一位坐定,嚥下嘴裡的食物的時候,其他的人又接著去看她一回,看那小屋裡
有何不安。後來婦人們疏於輪流離座去照看了,古波媽媽像是被她們遺忘了。為了給大
家在守候死者的夜晚提神,他們便做了一大缸很濃的咖啡,好熬過這一整夜。晚上八點
鐘,布瓦松夫婦來了,大家請他們喝杯咖啡。於是,從早上開始就一直等待時機的朗蒂
埃窺視著熱爾維絲的神氣變化,他似乎覺得機會來了。當大家談到那可惡的房東,闖進
正在服喪的人家討債的時候,他突然說:
「這個混蛋原來是一個耶穌會員,看他那做彌撒的神態倒是蠻像那麼回事!……如
果我處在您的地位,索性把房子退還他算了!」
此時的熱爾維絲疲憊至極,既委靡,又煩躁,便隨口回答說:
「是的,當然囉!我不會等著執法官員上門來……哎喲!我可是受夠了!唉,受夠
了!」
羅利歐夫婦當然巴不得「瘸子」丟了店舖,對熱爾維絲的話隨聲附和。誰都不會懷
疑開一家店舖需要相當大的開支。如果她去替別人做工,即使每天只掙三個法郎,卻少
了額外的開銷,更不用擔心虧本。他們又以此為據去說服古波;然而,古波又喝多了,
一直沉浸在傷感之中,獨自對著盤子在哭。此時,熱爾維絲似乎被他們說服了,朗蒂埃
便向布瓦松夫婦送了個眼神。於是大個子維爾吉妮便和顏悅色地開口說道:
「您知道,我們可以好好商量一番。我可以繼續您的租約,我可以與房東接洽解決
您未結束的租房事宜……總之,您再也不會為此操心,發愁了。」
熱爾維絲聽罷,像打了個寒戰似地猛醒過來,連忙表示道:
「不,謝謝關照。我知道,去何處找來錢付房租,只要我願意那樣做。我將來會有
活兒干的,感謝上帝賜給我雙手,讓我擺脫困境!」
朗蒂埃連忙接著她的話茬說:
「大家往後再議此事吧。今晚說此話有點不是時候……再遲些吧,譬如說明天呢。」
此時,方才去小屋裡的羅拉太太發出一聲不大的驚叫。因為她發現一支蠟燭燃盡熄
滅了,她不禁一陣恐懼。眾人忙不迭地重新點燃一支蠟,隨後都搖頭歎息,反覆地說死
人身旁的蠟燭熄滅可不是好兆頭。
大家開始守夜,古波在床上躺平了身子,據他自己說並不是睡覺,只是躺下思考一
些事情。然而五分鐘之後便已鼾聲大作了,當人們把娜娜送到博歇家去睡覺時,她像是
要哭出聲來;因為她記起早上在朗蒂埃的大床上溫暖甜美的夢境,便希望仍在那裡過夜,
布瓦松夫婦一直等到半夜。他們終於做了一些法式甜飲品,放在一只生菜皿中端來喝,
因為咖啡對於婦人來說未免過於刺激了。聊天的話題轉到了相互傾訴溫柔情感上來。維
爾吉妮說起了鄉村:她希望將來被葬在樹林的一隅,墳墓被野花簇擁,羅拉太太則說她
已在自己的櫃子裡收藏好了一條被單,準備將來殮裹自己,她還常用一束香氣襲人的熏
衣草與這被單放在一起,這樣在她長眠地下與蒲公英的根系為伍時,那香味能永遠伴隨
她。隨後,布瓦松又話題一轉,談起今天上午她逮住的一個高個子漂亮女人的事,這女
人剛剛在一家店舖裡偷了些熟肉一類的東西,在警察局裡她被脫去衣衫,她的腹背前後
竟掛了許多火腿腸,羅利歐太太聽罷,用厭惡的口吻說她不去吃那些讓人作嘔的香腸。
眾人們發出輕柔的咯咯笑聲,這一夜大家過得不算寂寞,也不失應有的禮節。
然後,為眾人舉杯喝下最後一杯法式飲品的當爾,一種像小溪流水般奇特的聲響從
小屋裡傳來。大家都抬起頭,面面相覷。朗蒂埃壓低聲音沉靜地說:
「沒什麼,她只不過在清理一下肚子。」
聽他這麼一解釋,大家提著的心放了下來,低下頭去把杯子重新放在了桌子上。
隨後布瓦松夫婦起身告辭,朗蒂埃也隨他們出了門;他說自己去一個朋友家歇息,
這樣便可以把他的床讓給女人們,也好讓每個人輪流去床上休息上一個小時。羅利歐上
樓回家獨自睡覺,他喋喋不休地重複說,他結婚後還不曾獨自就寢呢。於是屋裡就剩下
熱爾維絲、羅拉太太和羅利歐太太。她們兩姐妹陪伴著睡意正酣的古波,她們圍在火爐,
爐上放著一壺熱咖啡。她們彎腰前傾,蟋縮著身子,雙手放在圍裙下面,臉湊進火爐上
方,在這萬籟俱靜的街區午夜裡用極低的聲音交談著。羅利歐太太唉聲歎氣道,她沒有
黑色的長裙,她又不想去買一條,因為她時下手頭拮据,非常拮据;於是她問熱爾維絲,
古波媽媽有沒有留下一條黑色短裙,她記得那條裙子是她過生辰時別人送給她的。熱爾
維絲只得去找來了那條裙子,只需在腰間打一個折,羅利歐太太便能將就著穿起來。然
而,羅利歐太太還要一些舊衣服,還提及了那張床和那只高櫃,還有那兩把椅子,邊說
邊用目光四下搜尋著可以均分的各種零碎物品。大家又幾乎慍怒起來,羅拉太太還算公
允,她壓住火頭勸說道,古波夫婦贍養了媽媽,得了這些舊衣服舊家具也決不為過。於
是三個人又重新圍在火爐旁打起瞌睡,不時地說些無關痛癢的閒話。這一夜使她們覺得
難以忍受地漫長。有時候,她們晃晃身子,動動手腳,抖摟一下精神喝上些咖啡,探頭
向小屋裡望上幾眼。小屋裡的蠟燭芯是不許剪的,燭花漸積漸大,活像一條條蘑菇狀的
發綹一般,燭焰變成了暗紅而淒慘的樣子。爐火雖然很旺,但是,臨近的拂曉時分,她
們卻忍不住渾身發抖。長時間的說話使她們疲憊顫抖,口乾舌燥,眼睛酸痛甚至有些窒
息。當熱爾維絲和羅利歐太太的頭低垂得幾乎碰到膝頭,在爐旁昏昏欲睡之時,羅拉太
太已經一頭倒在朗蒂埃的床上,像男人一般打起鼾來。天色微亮的時候冷不防的寒戰讓
她們甦醒過來,古波媽媽屋裡的蠟燭又一次剛剛熄滅。黑暗之中,那溪水流淌的聲音又
起,為了給自己定定神,羅利歐太太提高嗓門解釋說:
「她又在清理肚子了。」邊說邊點燃了另一支蠟燭。
出殯的時間是在上午十點半鐘。昨天挨過一個整天,昨夜又過了整整一夜,今晨還
要熬過整整一個上午!熱爾維絲雖然身上沒有一個銅幣,但是如果有人能提前三個小時
來為古波媽媽收棺入殮,她都情願付給他一百法郎。不是嗎?越是你愛的人,一旦他們
死去,你就會越發感到心情沉重;甚至越是你愛的人,他們離開人世後,你會越加希望
能盡快擺脫那種撕心斷腸的痛苦,盡早讓他們在地下安息。
幸好出殯的這天上午還有許多事情可以讓人分散和減輕過於沉重的心情。需要做多
長時間的準備,早飯後,住在大樓的屍體搬運工巴祖熱大叔來了,他抬來了棺材,還有
一只糠鼓口袋。這老頭子昨夜喝醉了酒,今天早上八點鐘仍然酒氣未消。
「好吧,這是棺材,是這裡,對吧?」他說。
他放下棺材,因為是只新棺木,放在地上時發出卡嚓卡嚓的響聲。
然後,當他把那糠麩袋扔下的當爾,抬眼看到熱爾維絲站在他面前,不由得睜圓了
眼睛,半張著嘴巴,半晌才說出一句話:
「對不起,我是弄錯了,人家對我說是您家,但是……」
說著便重新拿起了糠麩袋子,熱爾維絲喝住他,叫他回來,說:
「放下袋子吧,就是這裡。」
「喲!媽的!怎麼不說清楚些呢!」他拍著自己的大腿,如夢初醒似的說,「現在
我明白了,原來是那位老的……」
熱爾維絲臉龐變得沒有一絲血色,原來巴祖熱大叔抬來棺材竟認為是為她預備的!
老頭子繼續表示出歉意和殷勤,並且尋找詞語繼續解釋道:
「可不是嘛?昨天有人告訴我,說樓下有一位女人去世了。於是我就以為……要知
道,干我們這個行當的,對於這件事,向來都是這個耳朵進那只耳朵出……請別見怪,
但是無論如何,我得恭賀您一聲。遲些終歸是好事;雖然活著並不見得有多少快樂。唉,
真的,活著未見得多麼美妙!」
她聽著老人的話,不由自主地向後退著,彷彿懼怕這扛屍老人用他那雙滿足死人氣
的大手把她也抓進棺材裡去似的。她記起,她新婚酒宴後的夜裡,在街上碰到她時說他
認識的好多女人都想讓他日後為她們收屍,女人們還對他感激不盡呢。哎!熱爾維絲還
不至於到此地步,想到此一股寒氣像是穿透了她的脊樑。她的境遇是遭透了,但是她並
不願意這樣早的離生活而去;她寧願再挨幾年餓,也不願一死了之,人死是不會復生的。
「他喝糊塗了,」她用厭惡和恐懼的神情小聲嘟囔著,「管理的人至少也不該派這
些酒鬼來為人殮屍,我們可是出了不少錢呢。」
這時,那扛屍人變得蠻橫無禮起來,他喃喃地嘲諷說。
「喂,我的小嫂子,下次再來時,我願意為您效勞,說定了!只要給我打個招呼就
行,我可是女人們的安魂人……另外,千萬別詛咒您的巴祖熱大叔,比您更尊貴的女人
也都得由我抱進棺材,她們聽任我擺佈沒有一聲怨言,在黑暗中愜意地繼續她們的睡
眠。」
羅利歐聽到吵嚷的聲音,便跑過來,厲聲地說:
「住嘴!巴祖熱大叔!這種無禮的玩笑開不得。如果告發了您,您的飯碗就難保
了……快從這裡滾出去!您太不懂規矩了!」
扛屍人走了,然而大家仍然聽得到他在街道上結結巴巴地說:
「規矩,什麼是規矩!……世上原來就沒有規矩……沒有!……只有誠實才對!」
終於十點鐘聲響起,靈車卻遲遲未到,店裡已經來了許多鄰居和朋友們,其中有瑪
蒂尼先生、「靴子」、戈德隆太太,還有洛蒙茹小姐。不時地總有男人或女人把頭探出
洞開的店門,看看那輛姍姍來遲的靈車是否出現。全家人都集中在店房的後面,與來賓
一一握手。短暫的沉默時時被短促的低語聲所阻斷。厭倦和氣惱的等待伴隨著婦人們長
裙的窸窸聲響;羅利歐太太忘了帶上她的手帕,羅拉太太找尋著剛剛借來的那本祈禱書。
每一個進屋的人都看得到那小屋中央的床榻前,敞著蓋的那副棺材;都用眼角度量一番
那棺材的尺寸,沒人能相信肥胖高大的古波媽媽能順利地裝進去。所有的人都相互張望
著,眼神中交流著同一個疑問,只是未說出口罷了。忽然間,朝向街道的那扇門被人推
開了。瑪蒂尼先生進來,雙手合十,用莊重而渾厚的聲音向大家通報說:
「他們到了!」
來的仍然不是靈車,而是四個扛屍夫,他們一個挨一個魚貫而入,腳步匆匆,臉色
通紅,他們都有一雙僵硬而粗糙的腳夫式的大手,身穿因時日過久被棺材劃出印痕和破
口的黃黑色工衣。巴祖熱大叔走在最前面,他雖然醉意未退,但卻舉止十分得體,原來
到了正經幹活兒的時候,他立刻會變成明白事理的人。他們一聲不吭,稍稍低下頭,早
已用目光度量過了古波媽媽的身重,活計做得極快,只是打一個噴嚏的光景,可憐的古
波媽媽已被包殮完畢。其中個子最矮小,長著一對鬥雞眼的年輕扛屍夫早已把袋中的糠
麩盡其倒進了棺材裡,順勢攤開,並且攬了幾下,像是要和面做麵包似的。另一個瘦高
個扛屍夫,臉上總帶著幾分滑稽的神色,他把一條被單蓋在了糠麩上。隨後,在一!二!
三!的齊呼聲中四人合力,兩人搬頭,兩人搬腳,忽悠之間便抬起了屍體,用比翻一張
油煎薄餅還快的速度放進了棺材。在近旁伸長了脖子觀看的眾人都以為是古波媽媽自己
跳進了那棺材裡。她溜進了這只大匣子,竟像是到了自己的家。喲!太擠了!簡直太擠
了,人們都能聽得到她身體擠擦棺壁新木發出的吱吱聲呢,她的身子填滿了棺材的所有
空間,真像一幅畫嵌入鏡框裡一般。總之,她是進去了,這讓參加葬禮的來賓們驚詫不
已;那一定是昨晚她的身子縮小了些!此時四個扛屍夫站起身來等待著,那個鬥雞眼的
矮個子把棺蓋揭開,讓喪家的人與死者做最後的告別;此時,巴祖熱大叔已嘴裡咬著釘
子,預備好了手中的鐵錘。於是古波和他的兩個姐姐,以及熱爾維絲和其他的葬禮參加
者跪下吻別臨行的媽媽,大滴的眼淚落下,滾熱的淚珠落在死者僵硬冰冷的面頰上。一
陣嗚咽聲驟起。棺蓋砰然落下,巴祖熱大叔姻熟的打包工般的技巧把根根鐵釘釘入棺蓋,
每一枚只釘兩下,便已嚴絲合縫;在這類似整修家具般的嘈雜聲響中,已聽不到哭泣的
嗚咽聲。一切都終結了,該起棺了!
「都到了這個時候何苦這樣排場!」當羅利歐太太看見靈車來到門前時對丈夫這樣
說。
那靈車驚動了全區的人。那賣熟腸的婦人招呼雜貨店的伙計來看,那鐘表匠走出店
門站在便道上,鄰居們倚在窗口望著,所有的人都在談論那幅帶邊穗的白色橫批。嗨!
古波夫婦把那錢用來還債豈不是更好些嗎?然後,正像羅利歐夫婦所說的,當一個人虛
榮心太重的時候,無論何時何地都會向眾人炫耀的呀。
「真不要臉!」幾乎與此同時,熱爾維絲重複著一句專指羅利歐夫婦的話,「這兩
個吝嗇鬼甚至連一束紫羅蘭都沒給他們的母親帶來!」
確實,羅利歐夫婦是空手而來。羅拉太太卻送一只紙質的手工製作的花圈。棺材上
放著古波夫婦買來的一只非凋謝類鮮花制成的花圈和一束美麗的鮮花。那四個扛屍夫要
用很大的力才能把棺材抬起放在肩上。送葬的隊伍要安排好一陣子,古波和羅利歐身穿
禮服,禮帽拿在手中,他們是送葬隊伍的引導人;古波早上喝了兩杯白酒又勾起了他的
傷感,此時他挽著姐夫的手臂,雙腿發軟,腦袋沉甸甸的。他們身後走著一群男人。瑪
蒂尼先生一身黑裝,神色凝重;「靴子」在他的短工衣外面披了一件大衣,博歇的那條
黃褲子格外引人注目,除此之外,還有朗蒂埃、戈德隆、「烤肉」和布瓦松等人。女人
跟在後面。第一排的羅利歐太太守著改過後的古波媽媽的裙子;並肩而行的羅拉太太用
一條披肩蓋住她草草做就的那件喪服,前胸上還點綴著一枝紫丁香。隊伍再往後便是維
爾吉妮、戈德隆太太、福克尼太太、洛蒙茹小姐和其他的一些女友們,一個跟著一個。
當靈車顛簸搖晃著沿金滴街緩緩而下時,沿路都有人脫帽畫著十字。那四個扛屍夫兩個
領頭走在前面,另外兩個一左一右跟在後面。熱爾維絲為了鎖門被留在了最後。她把娜
娜托給了博歇太太,然後飛跑著去追趕送葬隊伍。至於娜娜被女門房一把拽住,只准她
站在門洞下遠遠地看;她饒有興致地注視著祖母乘著那輛漂亮的車子消失在馬路的盡頭。
恰好在熱爾維絲氣喘吁吁地趕上隊伍時,顧熱也趕來出現在她身旁,他加入了男人
們的行列,然而他回過頭來,向他點頭致意,他的表情是那樣的溫和,使她突然感到自
己命苦,悲切之中眼裡又湧出許多淚來。她不僅僅是為古波媽媽傷心落淚,也為一件使
她痛心疾首的事情,但這事又無法說出口,為此她有些氣悶。一路上她用手帕摀住自己
的眼睛。羅利歐太太板著那張毫無淚痕卻帶怒氣的臉,用眼角瞟著熱爾維絲,那神情像
是嫌她假傷心,裝腔作勢。
在教堂裡,葬禮儀式進行得很快。只是那彌撒稍稍拖長了一會兒,因為那神甫實在
太惡了。「靴子」和「烤肉」更願意留在外面,因為怕給教堂交佈施錢。瑪蒂尼先生一
直在悉心觀察那些神甫們,並向朗蒂埃說著他觀察的結果:這些滑稽可笑的神甫們,滿
嘴噴著唾沫星亂讀那拉丁文,其實他們也未見得知道自己在哇啦哇啦地說些什麼;他們
為您安葬一個亡者也如同給人施洗禮或者舉行婚禮一樣,他們的心裡不會帶一絲一毫哪
怕是起碼的情感。接著瑪蒂尼先生又非難起這葬禮儀式的繁文縟禮,瞧那許多燭光,哀
怨的聲音,那些在死者家人面前種種煞有介事的炫耀之舉簡直讓人莫明其妙。的確,亡
者竟像是要去死兩回,一次在家裡,另一次則在教堂!所有的男人都說他言之有理,因
為,這真是一個難挨的時候。當彌撒做完之後還要有一長串的祈禱要做,送葬的人還要
排著隊逐個從棺材前走過,同時還要灑聖水。所幸的是墓地並不遠,沙拜爾小穴墓從面
對馬爾加代街的那座小花園的大門穿過去就到了。送葬的隊伍散亂著來到了墓地,大家
跺著腳,各自談論著自己的事情。人們著意把硬鞋底踏在堅硬地面上發出響聲。已掘好
的墓穴張著大嘴旁邊已停放著棺材,那墓穴也被寒氣凍得結結實實,堅硬的像座石灰窯。
送葬的人們在滿是瓦礫堆的墓穴旁圍成了一個圈。刺骨的寒冷和那看上去令人討厭的那
個窟窿赫然在目。最後一個身穿寬袖白色法衣的神甫從一間小屋裡走了出來,他周身顫
抖著,只見他每念一句祈禱詞時,嘴裡便冒出白氣。他在胸前畫過最後一個十字後,無
心再繼續下去,便走開了。於是一些掘墓人拿起鐵鍬鏟土,但是由於土已凍成了塊兒,
他們只得把大塊的凍土撥下墓穴之中,那凍土落下的聲響恰似異常悅耳的「音樂」奏起,
像炸彈在棺材蓋上隆隆作響。那一長串聯珠炮似的響動讓人確信無疑那棺材是被砸裂了。
即便十足的自私鬼,再聞這種特殊的「樂曲」,也不能不感到撕心裂肺的痛楚。大家又
流出了傷心的眼淚。「靴子」對著自己的手指呵出幾口熱氣,大聲說:「呀!媽的!怎
麼能這樣?可憐的古波媽媽不會覺得太暖和了嗎?」
古波對著停留在馬路上陪伴家屬們的親友們說:
「太太們和諸位先生們,如果你們允許我們請大家叫一些東西……」
他邊說邊帶頭走進了一家名叫「墓地仙閣」的酒店,這小酒店位於馬爾加代街上。
熱爾維絲停在馬路上,她要叫回向她再次點頭施禮後就要離去的顧熱。為什麼不肯喝上
一杯酒呢?他說自己很忙,要立即回工廠裡去。於是兩人相互怔怔地凝視了半晌,無言
以對。
「我為借您六十法郎而道歉。」熱爾維絲終於怯生生地小聲說,「那一陣子我像瘋
了似的,便想起了您……」
「噢!這沒有什麼,我已經原諒了您。」顧熱打斷了她的話,「要知道,要是您遇
到了什麼不幸,我會全力幫助您……不過請您不要對我媽媽提起這些,因為她有她的見
解,而我又不願意忤逆母親。」
她始終用目光凝視著他;她看見他這般心地善良,又是這樣悲傷,還有那一簇漂亮
的金黃胡子。她甚至想到接受他先前的提議,與他一起遠走高飛,去一個人們不曾知曉
的地方共渡愛河。隨後,她心裡又升騰起一個不良的念頭,她想無論如何得向他借到那
兩季度的房租才是。她的心怦然跳動著,再一次用溫柔的口吻說:
「我們互相不再有埋怨,不是嗎?」
他搖了搖頭,回答說:
「當然不會,我們之間永遠不會互相埋怨……只不過,您要明白,一切都完了。」
他說罷便大步離去,把思緒煩亂的熱爾維絲留在那裡。她聽到的他那最後一句話,
像嗡嗡作響的鐘聲在耳畔強烈地敲擊著。當她走進那家小酒店時,她又聽見自己內心深
處隱約的低吟聲:「一切都完了!好呀!一切都完了!如果一切都這樣完了,我就什麼
也不做了!」她坐了下來,吞下一口麵包和奶酪,舉起面前滿滿地一杯酒,一飲而盡。
這裡是位於樓下的一個長廳,天花板很低,有兩張碩大的餐桌。桌上一字排開擺放
著幾瓶酒、一些麵包、三碟子干酪。送葬的人們草草地吃著,即不用餐巾,也不用刀叉,
遠一些的地方,呼呼燃火的爐子旁邊,四個扛屍夫已經用畢了午餐。
「我的上帝!」瑪蒂尼先生解釋道,「每個人都要走這一步,年紀大的會給年輕的
騰出地方的……下一回你們回家時,會覺得房子空多了。」
「哎!」羅利歐太太連忙說,「我弟弟要退了租約。他那店舖已經破產了。」
大家剛才已經對古波用了功夫,所有的人都勸他把租約轉讓給別人。羅拉太太本人
近一段時間來與朗蒂埃和維爾吉妮相處甚好,並被他們兩人眉來眼去的隱情挑逗起惻隱
之心,暗地裡順水推舟,便努力做驚慌狀,說著破產和坐牢的可怕。忽然間,古波生起
氣來,原來他喝了過多的酒,原來悲傷的情緒變成了一股怒氣。他對著妻子劈頭就嚷:
「你聽著,我要你好好聽我說!你總是按你的主意行事!但是,這一回我可告訴你,
我要按我的意願做事了!」
「好!」朗蒂埃說,「如果好話她聽不進去,就用木槌把這道理敲進她的腦袋裡
去!」
他們兩人都數落了她一番。但是這並不妨礙嘴巴咀嚼食物的動作。那些干酪漸漸吃
光了。瓶子裡的酒也如同噴泉一樣流進肚子。熱爾維絲也在來自四面八方的攻擊面前退
卻了。她不回答,嘴裡被食物塞得滿滿的,匆忙地吃著,好像她先前被餓極了一樣,當
他們說得停了嘴,她才輕柔地抬起頭來,說:
「你們說夠了吧,嗯?我並不在乎店舖!我也不要那店了……明白了吧,我不在乎,
反正一切都完了!」
於是,大家又重新叫了些麵包和干酪來說,大家嚴肅地討論起來。布瓦松夫婦接手
店舖的租約,而且由他們支付近兩個季度的欠租。另外,博歇欣然代表房東答應了這種
轉租方式。他又當場租給古波夫婦一個住所。那是七樓的一間沒有人租用的空房,正好
和羅利歐夫婦在同一個門廊裡。至於朗蒂埃怎麼辦呢,瞧呀!他表示說如果不妨礙布瓦
松夫婦的話,他願意繼續住在那間臥室裡,布瓦松點頭答應:這並不妨礙他們,儘管他
們意見不同,但作為朋友總會相互包容的。朗蒂埃的小算盤已如意實現,也就不介入轉
讓的具體事宜了,只管在一塊很大的麵包片上配上布裡干酪;向後仰著身子,虔誠地吃
起手中的麵包,表面平靜,心中暗自竊喜,眨巴著眼睛在熱爾維絲和維爾吉妮之間偷偷
地瞟來瞟去。
「喂!巴祖熱大叔!」古波叫道,「來喝杯酒吧,我們並不是那些驕傲的人,咱們
都是干力氣活的工人。」
四個扛屍夫已經走出店門,聽此話又重新走進來與眾人碰杯,並不是他們說埋怨的
話,就憑他們剛才扛過的那屍體的重量,也配喝下一杯酬謝酒。巴祖熱大叔用眼睛盯著
熱爾維絲,卻並未說一句不得體的話。熱爾維絲覺得不自在,便站起了身離開了那些已
微醉的男人們,古波又喝得爛醉,重新又放聲大哭起來,並說自己還在傷心呢。
是夜,熱爾維絲回到家裡,呆呆地坐在一把椅子上愣神。她似乎覺得這所房子現在
是那麼冷清而空曠。確實,這麼做倒也少了那一大堆拖累。但是,她不僅是把古波媽媽
真真切切地留在了那馬爾加代街小園子的墓穴深處,她還失去了太多的東西,這一天她
也埋葬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她的店舖,她做老闆娘的威風,還有其他種種情懷。是啊!
屋子已空了,像她的心一樣,就像搬家時騰空了一切似的,更像交易市場的股價跌到了
終底。她感到筋疲力竭,跌倒在地。將來也許會重新爬起來,如果她能夠的話。
晚上十點鐘時,娜娜脫了衣服時卻跺著腳大哭起來。她要睡到古波媽媽床上去。她
的母親試圖讓她害怕;但這小丫頭過於早熟,對死人她只是充滿著好奇心,並沒有恐懼
心理;如此這般,熱爾維絲為圖個清靜,終於答應她躺在古波媽媽睡過的地方。這女孩
喜歡大床,可以隨意在上面躺著打滾。這一夜,她在舒適溫暖的羽絨床墊上睡得格外舒
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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