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房租到期後的一個星期六,1月12日或是13日,熱爾維絲已記不準確切的日
期了。她已經什麼也不記得了,因為她已經想不起來有多久肚子裡沒有進過熱東西了。
唉!真是地獄般的一周!家裡已找不到一點兒可以充饑的食物,兩只四磅重的麵包從星
期二維持到了星期四,後來她又找到了一塊昨天剩下的乾麵包皮倒現在為止,已經三十
六小時連麵包屑都沒有了,真的叫做對著空飯櫥跳舞啦!唉!她所感覺到的是惡劣天氣
壓在肩上的重負。天空中瀰漫的烏雲像一只陰冷漆黑的鍋底,醞釀已久的大雪還未降下。
當人在饑寒交迫之中時,即使勒緊褲腰帶,也是無濟於事的。
也許晚上古波會帶一些錢回來。他說他在上工。一切都是有可能的,不是嗎?熱爾
維絲雖然無數次地失望,但是她最終還是對這筆錢抱著一線希望。她自已經過了各種失
落和挫折之後,在區裡找一份普通洗滌工的活兒都不行了,甚至雇她收抬屋子的一個老
婦人不久前都把她趕出了門外,罵她偷屋子裡的酒喝。沒有一個地方願意要她幹活兒,
她把自己給毀了;實際上人們是成全了她,因為,她已經墮落到如此渾渾噩噩的地步,
寧願等著被餓死,也不願意動動自己的十只手指頭。總之,如果古波能帶回來些工錢,
就能吃到一些熱東西了。此刻,中午十二點的鐘聲還未敲響,於是她躺在草墊子上等待
著,因為當人躺臥的時候會暖和一些,也不至於會感到太餓。
熱爾維絲稱之為草墊的東西,實際上是堆在牆角的一堆乾草。她的臥具已經陸續拿
到區裡的拍賣行裡去了。起初,手頭上實在沒錢花的日子裡,她萬般無奈地從床墊裡抽
出幾把羊毛,藏在自己的圍裙下面,拿到俊男街去,每磅賣上十個銅幣。後來那墊子被
掏空了,有一天早上,她索性把那墊子套拿去換了三十個銅幣,為的是買咖啡用。不久
兩個枕頭也跟著去了拍賣行,接著是一只雙人長枕頭。剩下的是那張大床了,這床可不
能藏在袖筒裡拿出門去,要是讓博歇夫婦看見他們把屋子裡的抵押物抬出門去,便會嚷
嚷得讓全宅院的人都知道的。但是,有一天晚上,她窺探到博歇夫婦設宴待客,於是,
在古波的幫助下,把那張床拆成了零件,平安地搬出了大門,先抬床板,再搬床背,最
後是床架子,一塊接著一塊地運到了外面。這次強行拍賣獲得了十個法郎,夠他們大吃
大喝三天了。乾草當褥不也挺好嗎?甚至後來把被單都拿去與先前賣出的其他臥具做伴
了。二十四小時極度饑餓之後,又用換來的錢大吃大喝,恐怕會患消化不良症的。他們
用掃帚把於草屑掃在一起,再重新躺在上面,沒有比這更髒的東西了。
在那堆乾草上,熱爾維絲沒有脫衣服,像一只小狗一樣蜷曲著,兩隻腳縮到破舊的
裙子裡面,好讓身子暖和一些。這一天,她眼睛圓睜著,腦海中浮現出一些不愉快的念
頭。天啊!不,倒霉的早上!人怎麼能這樣不吃不喝地過活呢?當她覺著自己頭腦裡一
片空白時,她並不覺得餓,只是感到胃裡像墜了一只鉛砣似的,當然,望著眼前家徒四
壁的慘象,她又從何尋找快樂的主題呢?這裡簡直像個狗窩!那些穿著外套在街上溜躂
的母豬兔狗都不嚙的骯髒狗窩。她用呆滯的目光怔怔地望著四壁皆空的屋子。當舖已經
把屋裡幾乎所有的物品拿去了,這已經有很長時間了。只剩下一只櫥櫃、一張桌子和一
把椅子,然而櫥櫃上的大理石台面和抽屜和那張木床一樣頃刻之間以同樣的方式消失了,
即使是一場火災也不會把這一切掃蕩得如此徹底,家中的陳列品也盡數掠淨。先是從座
鐘賣起,換回十二個法郎,直至家裡的照片,有一個女商人要買下那些相片框子;這個
女商人倒是非常樂於助人,她買下了熱爾維絲的一只鍋,一只熨鬥,一把梳子,按照不
同的價值分別給了女主人五個銅幣、三個銅幣和兩個銅幣,這樣熱爾維絲再上樓時手中
便可以拿一塊麵包了。現在,手頭上只剩下一把剪燭花的破剪刀了,她想用它再換一個
銅幣,女商人都不願意了。天啊!如果她知道有誰願意買下垃圾、灰塵和油膩的話,也
許她還能賣出一筆錢,儘夠開一家店舖呢,因為她的屋子裡這些東西是應有盡有!她看
見牆角裡有許多蜘蛛網,這些蜘蛛網也許是醫治刀傷的好藥呢,可惜還沒有一個人來為
此談一筆交易。於是,她無奈地轉過頭去,放棄了做生意的妄想,把自己的身子在草堆
中蜷縮得更緊了,她更願意透過窗戶凝視著風雪沉沉的蒼穹。這痛苦的時日像屋外寒徹
的空氣一樣滲進了她的骨髓,要把她嬌嫩的肌膚凍成硬塊。
讓人煩心的事接連不斷!為何要讓自己為這許多瑣事困擾,苦思冥想而坐臥不寧呢?
她怎麼能安然入睡呢!房租的事又來攪擾她的腦筋了。房東馬烈斯科先生昨晚親自再次
登門,他說一個星期內,如果再交不出最近兩季度的欠租,就要把他們趕出門外。那麼
好吧!他要趕就趕吧,到了馬路上不見得比在這屋子裡更糟!你們瞧瞧看這個穿著大衣,
戴著羊毛手套的畜生!他上樓來,氣勢洶洶地討租金,就像古波夫婦把一筆不小的款子
藏在什麼地方似的!該死!即使有點兒錢,她也得先養家糊口!這個大腹便便的傢伙,
總是出言不遜,她就把他放在了屁股後面!ヾ就像她野蠻的丈夫古波一進門就想打她幾
下,熱爾維絲也會像對待她的房東一樣,把古波也放在屁股後面。現在,她屁股後面有
足夠的地方,因為她對誰都已滿不在乎,她正想要擺脫所有的人們和這令人厭惡的生活。
古波有一根棍子,他戲稱它為母驢扇,並用它常去扇他的老婆,瞧呀!她被扇得渾身冒
著臭汗。她呀,也不是那麼好欺負的,她也會咬人,抓對方的臉。於是,他們常在空空
如也的房子裡打架,打得興致濃了,連麵包都不想吃了。然而,終於她連拳打腳踢之類
的事件也和其他事情一樣習已為常了。古波整整幾個星期無所事是,幾個月沉湎於酒精
之中,醉得像瘋子般地闖進家,對她拳打腳踢,她也漸漸地適應了。她只覺得他令人討
厭,僅此而已。正是從這些日子開始,她把古波放在了屁股後面。是的,她的豬玀般的
男人,放在屁股後面!羅利歐夫婦、博歇夫婦、布瓦松夫婦統統放在她屁後面!還有全
區裡藐視她的人們,也讓他們去屁股後面吧!全巴黎的工人也裝在屁股後面吧!她會毫
不經意地用手掌在屁股上拍一下,就讓他們都在屁股後面呆著吧,一陣喜悅和復仇的感
覺讓她欣欣然。
ヾ法國俗語:把人「放在屁股後面」,即「置之不理」或「滿不在乎」的意思。
不幸的是,即便一個人對一切都能從習慣到自然,都還不能養成不吃東西的習慣。
這裡一件令熱爾維絲十分失望的事。她即使墜落到社會的最底層,淪落到人下人的地步,
走過眾人的面前遭受白眼和撤嘴。無理和侮辱,她都已經不在乎了,只是那轆轆饑腸攪
得她難以忍受。呀!她已經與盤菜告別了,她現在已經下賤到能找到什麼都吞進肚裡的
地步。遇上節慶的日子,她去肉店用四個銅幣買回一些快要發臭的肉屑,放上一些馬鈴
薯,在一只小鍋裡煮一煮。或者把一只牛心切成小塊燒熟,她卻會咂著嘴唇像是要品嚐
上等佳餚似的。還有幾次,當她找來一些酒時,她精心作了些麵包了煮湯,真是名副其
實的為鸚鵡做的湯。兩個銅幣買來的意大利干酪,一些馬鈴薯,半磅熟豆子,這同樣是
她不能多得的好菜了,後來她去一些下等飯店裡買那些顧客吃剩的飯菜,花一個銅幣買
來一盆魚骨,裡面加雜著一些吃剩的碎肉。再往後她就更下作了,去慈善飯堂向食客們
討要吃剩的麵包片,再求鄰居允許在人家的爐子上做些麵包湯。又有幾天的早上,她饑
餓難當時,甚至與一群在商店門口徘徊的狗為伍,企盼著店主們能把吃剩的肉菜倒在門
前的陰溝裡。有時在這種地方,她竟能找到好菜吃,有腐爛的甜瓜,有發了臭的鰭魚,
也有好多牛排、豬排,但是,她也得細心檢查那些肉排,害怕裡面已經長出了蛆蟲。是
啊!她已經到了這種田地,這情形真讓食客們作嘔;然而這些食客們如果三天不進食,
我們倒要看看他們還會不會與自己的肚子賭氣!恐怕他們也會四腳趴在地上,彼此像哥
兒們一樣吃那些髒東西了!呀!窮人們饑腸轆轆,發出饑饉的哀鳴,饑寒交加之中攪拌
著牙齒吞吃著那些污穢不堪的東西!這就是在金光流彩,華麗奪目的大巴黎發生的一切
嗎?當年她對肥鵝肝曾不屑一顧,現如今她也許為爭奪最差的飯菜不惜與別人打架!有
一天,古波拿了她的兩張麵包券賣了換酒喝,憤怒之下她差點兒用火鏟把他打死,極度
的饑餓使她為一塊麵包的不翼而飛怒氣沖天,失去了理智。
此刻,由於向黯淡的天空凝視得太久,不覺打起痛苦的小院來。她夢見空中降落的
大雪落在她身上,嚴寒透徹她的肌膚。忽然間,她一下子驚醒過來,一陣焦慮不安,不
禁打了一個寒戰,猛地從地上站了起來。天啊!難道她!臨近死亡了嗎?她懷著驚恐,
渾身戰栗著望了望天空,原來天並沒有黑。夜晚還沒有降臨!當一個人肚子裡空空如也
時,時間就變得那樣見長!她的胃腸與她的神志一起覺醒,絞得她渾身痛苦難當。她跌
坐在椅子上,垂下頭去,雙手夾在大腿之間取暖,心裡盤算起古波帶工錢回來後如何立
刻買食物做晚飯的事:一塊麵包,一瓶酒,兩份煮熟的牛肚。巴祖熱大叔的小時鐘鳴叫
了三下。已經下午三點鐘了。於是她哭泣起來,她實在沒有勇氣再等到七點鐘了。她全
身不由自主地搖晃起來,像一個未經世故的小姑娘強忍著巨大的痛苦,彎下腰去,雙手
頂住肚子,好讓饑餓的感覺減輕呢。呀!生孩子的疼痛比挨餓的感覺要更好些!然而饑
餓感並未減輕,於是她不由地氣惱起來,她站起身,在屋裡踱起步子,希望能像哄小寶
寶入睡那樣來回踱步,讓饑餓之神也能盡快睡去。她在四壁皆空的屋子裡來回走了足足
半個小時。忽然間,她停住了腳步,眼睛睜得溜圓。也罷!她想去羅利歐夫婦家借上十
個銅幣,他們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如果他們願意,她寧願去舔他們的腳!
住在大宅院上層的人家都是窮人,每逢冬季,人們總是相互借上十個、二十個銅幣,
算是緩解饑餓的接濟。只是,人們寧願餓死也不願意向羅利歐夫婦討借,因為大家都知
道他們是一毛不拔的鐵公雞。熱爾維絲要去敲他們的門時,鼓足了極大的勇氣。她站在
走廊裡時心跳個不停,當她真的敲響了門,心中一下子輕松了許多,像是一個牙疼病人
敲響了牙醫的家門。
「請進!」傳來首飾工尖銳的叫聲。
嘿!這屋裡真暖和呀!小熔爐火光冉冉,照亮了窄小的工作室,羅利歐太太正把一
捆金線放在爐裡熔煉。羅利歐正坐在工作台前,爐火讓他熱得額上滲出汗珠;他正用一
支吹火管焊接著手中的金鏈環。屋裡散發著一股襲人的菜香,爐子上的一只飯鍋裡正在
燉著菜湯,那裊裊上升的蒸氣使熱爾維絲胃口翻江倒海般地悸動著,幾乎讓她眩暈過去。
「噢?原來是您?」羅利歐太太沉吟了一聲,並沒有請她坐下,「您有什麼事嗎?」
熱爾維絲沒有作答。這個星期以來她與羅利歐夫婦相處得不算太壞。然而想借十個
銅幣的要求卡在嗓子眼裡說不出口,因為她看見博歇正坐在爐子旁邊,像是正在與首飾
匠夫婦談論著什麼。他臉上的神情像是對所有的人都不屑一顧,這個畜生!他們那張笑
臉真像一只屁股,那張嘴鼓得圓溜溜的,笑得突出的雙頰幾乎遮住了他的鼻子,真像一
只難看的屁股!
「您想要怎麼樣?」羅利歐又重複了一句。
「您沒看見古波嗎?我以為他在您家。」熱爾維絲終於含糊不清地擠出一句話。
首飾匠夫婦和門房男主人發出冷笑聲。不,當然,他們並沒有見著古波。既然他們
不會常請古波喝酒,也就不會見著他。熱爾維絲再一次鼓起勇氣,吞吞吐吐地說:
「他答應過我要回來……是的,他肯定會帶錢回來……我正需要一些錢……」
一時間屋裡沉寂無聲。羅利歐太太拚命地煽著爐火,羅利歐低著頭擺弄著手中的金
鏈子,而博歇則仍然咧著嘴,嘴角笑成了月牙形,兩腮鼓得更圓了,叫人真想把手指探
進他的嘴裡,看看到底有什麼寶貝在裡面。
「如果我有十個銅幣就好了。」熱爾維絲低聲嘟囔著。
沉默繼續著。
「你們能借給我十個銅幣嗎?……噢!我今天晚上就能還給你們!」
羅利歐太太轉過身來,用眼睛緊緊盯著她。瞧呀!這個女叫化子來行騙了!今天來
敲十個銅幣的竹槓,明天就會來騙二十個銅幣,接下去就會沒完沒了!不,不,這可不
行!今天不是狂歡節,哪有這種好事!
「但是,親愛的熱爾維絲,」她叫道,「您很清楚我們也沒有錢!你看看我的衣袋
吧!不信來搜我們好了……當然,如果有錢,我們也有慈悲心,怎麼會不惜給您呢?」
「善心總是有的,」羅利歐也隨聲附和著,「不過,沒有能力的時候,也就萬般無
奈了。」
熱爾維絲顯得非常謙恭,連忙點頭贊同他們說的話,然後她卻不走,她用眼角眇著
牆上掛著的條絲,還看看羅利歐太太用兩條小手臂用力地從抽絲孔裡拔出那些條絲,還
有羅利歐大骨節手指下面成堆的金鏈環。她心裡想只要得到其中的一點兒這種微黑的難
看的金屬,便能換來一頓美味的晚餐。這一天,工作間髒得出奇,到處是鐵屑、灰塵和
揩不乾淨的油垢;但是在她看來這是一間金碧輝煌、聚財納寶的屋子,就像一家錢莊一
般。因此,她又一次大著膽子,用溫柔的聲音說:
「我一定還你們的,我一定會還你們錢……十個銅幣對你們來說也許不算什麼的。」
她心裡實在難受,卻又不肯說出從昨天起一直沒有吃過東西。隨後,她的腿都有些
站不住了,她害怕自己控制不住會掉下眼淚,又結結巴巴地說:
「你們就行行好吧!……你們真不知道我的苦處……是的,我怎麼成了這樣,天啊!
我怎麼成了這樣!」
於是,羅利歐夫婦咬著嘴唇,相互不被人察覺地交換了一下眼色。「瘸子」現在真
成了乞丐了!竟然下賤到極點了!天啊!他們可不吃這一套!如果事先知道她是來借錢,
他們會把門關得緊緊的不讓她進門。對於乞丐就該時時提防著,因為這些叫化子往往尋
找借口闖入別人的住宅,竊得一些珍貴的物品就溜之大吉了。尤其是在羅利歐家,有的
是物品可偷;十個指頭胡亂一抓,合起拳頭,得到的東西價值就會不菲。從前曾發生過
這樣的事。他們注意到熱爾維絲站在那些金貨前面時,那種奇異的面部表情,這一次,
他們可要監視好她。正巧她又往前走了走,雙腳踩到木格板邊了,羅利歐並不回答她的
請求,只是粗暴地嚷道:
「喂!您得當心些!您又想用您的鞋底帶走我的金子!……真的,人們會說您是腳
底板上抹了油,要粘走金子呢。」
熱爾維絲慢慢地向後退去,她在一只貨架上倚了一會兒,卻看到羅利歐太太死盯著
她的手,於是她張開十指,送到她面前,她並不生氣,像一個因為淪落而對一切都逆來
順受的女人一樣,只是柔聲細語地說:
「我什麼也沒有拿,你們可以仔細看。」
她邊說著便離開了屋子,因為強烈的菜湯氣味和工作間裡的燥熱使她難以忍受。
呀!這一下可好了!羅利歐夫婦巴不得她走呢!一路平安吧,下次別在指望他們給
她開門了!他們可是看夠了她那副嘴臉。他們不願意在自己家裡見到寒酸的苦面孔。尤
其是那副自作自受的苦臉。他們盡情地享受著自私的快樂,待在溫暖的房子裡,吃著美
味的菜湯,真是其樂融融。博歇仍然鼓起他的兩腮,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三個人都覺
得有了復仇後的滿足,當年「瘸子」那副威風樣,那藍色的店舖,那豐盛的酒宴,以及
其余的一切榮耀,早已是過眼煙雲了。這足以證明虛榮和貪吃導致的悲劇。貪吃者、懶
漢、淫蕩者總有一天會被人們拋棄!
「瞧她那副德性!竟想來敲十個銅幣的竹槓?」熱爾維絲剛剛轉身離去,羅利歐太
太就緊追不捨地罵了一句,「是的,我才不理她呢,難道我會立刻借給她十個銅幣,讓
她去喝酒嗎?」
熱爾維絲在樓道裡拖著腳上那雙破鞋,兩腿沉重地抬不起來,肩頭也虛弱無力地下
垂著。當她來到自家門口,並沒有進去,她怕進自己的臥房。倒不如在屋外走走,剛剛
身上帶著的燥熱還未退盡,再說也能散散心。她經過頂樓的樓梯間時,不由地探頭瞧了
一眼布魯大叔的那間斗室;這位房主也一定是在饑餓中苦苦煎熬。因為三天以來,他只
是心中盤算著吃進午餐和晚餐。但是,他現在不在家,只留下這個棲身的窩。而她心中
卻生出一種無名的嫉妒,在她的想象中他也許是被人邀去在什麼地方吃飯了。隨後,當
她來到俾夏爾的門前時,從裡面傳來了呻吟聲,鑰匙是插在門上的,於是她走了進去。
「出什麼事啦?」她對著屋裡問道。
那臥房非常整潔。能看得出來小拉麗上午還打掃過屋子,收拾過家具物品。儘管貧
寒之風也吹走了家裡的大部分家具和物品,父親酒後的嘔吐物也把屋子弄得滿目污跡,
小拉麗都用她弱小的身軀清理了一切,家裡仍然顯出整潔的面目。雖然沒有富家人的氣
派,但是卻能看到當家人勤快的印記。家中的兩個孩子,亨麗艾特和於連,倆人手中拿
著一些舊圖片,在屋子的一角正玩耍裁剪著那些舊畫。但是,熱爾維絲卻驚訝地發現拉
麗正躺在那張狹窄的吊床上,被單直蓋在下巴上,臉色十分蒼白。呀!她躺倒了!這麼
說,她病得不輕啊!
「您是怎麼啦。」熱爾維絲十分擔心地問她。
拉麗停止了呻吟,她慢慢睜開了沒有血色的眼瞼,極力想張開顫動不已的雙唇露出
一絲微笑。
「我沒什麼,」她用很低的聲音說:「噢,真的,我沒有什麼不舒服。」
隨後,她又合上了眼睛,用盡氣力又說:
「這幾天我實在感到太累了,於是我偷了一會懶,我想歇歇,您瞧見了。」
然而在她那張孩子臉上卻有好幾處青痕,向人們暗示著她難以計數的痛苦,以至於
熱爾維絲忘記了自己的不幸,雙手合十跪倒在她的床前。一個月來,她看見小拉麗扶著
牆壁才能行走,強烈的咳嗽讓她折彎了腰,那模樣叫人想到她行將就木一般。可憐的孩
子後來連咳嗽的力氣也沒有了,一口氣憋上來,好多血絲從嘴角流了出來。她又說:
「這並不是我的錯兒,」她小聲說著似乎輕松了一些,「我真有些力不從心,勉強
支撐著收拾屋子……還算過得去,不是嗎?……本想再擦擦玻璃,但是我的腿實在站不
住了。我可真沒用!終於把事做完了,我就睡下了。」
她又收住了話頭說:
「請您看看我的孩子們,別叫他們用剪刀傷了手。」
她又屏住呼吸,靜聽著一陣沉重的上樓梯的腳步聲,她不由地打了一個寒戰。俾夏
爾大叔兇狠地推門而入。他與往常一樣喝得酩酊大醉,兩眼放射出劣質燒酒點燃的兇光。
當他瞥見拉麗躺在床上,便拍著大腿發出冷笑,於是順手摘下掛在牆上的大鞭子,嘴裡
喃喃地罵道:
「好啊!媽的!真是太不成樣子了!那就讓我們笑一笑吧!……什麼時候了,這賤
丫頭還在蒙頭大睡!……懶鬼,你想違背聖條嗎?……喔!給我起來!吃鞭子!」
他邊說邊已把鞭子在拉麗的頭頂甩得生響,然後拉麗哀求著父親,不斷地說:
「不,爸爸,我求求你了,別打我……我向你發誓,你會傷心的……你不要打我
了!」
「你還不給我跳起來!」,他嚷得更兇了,「看我怎麼打斷你的骨頭!……你起來
不起來?蠢貨!」
於是,她無力而輕柔地回答說:
「我起不來了,你明白嗎?……我就要死了。」
熱爾維絲撲到俾夏爾面前,奪了他的鞭子。他一下子愣了神,直直地呆在吊床旁邊。
這個黃毛丫頭在胡說什麼?她又沒生什麼病,年輕輕的怎麼會死呢!她裝出病來無非是
想討些糖果吃吧!對呀!他打算知道個究竟,看她是怎麼撒謊的!
「你會看到的,我說的都是實情,」她繼續說,「只要我有一點力氣,都不會讓你
生氣……現在就求你做個善人,和我告別吧,爸爸。」
俾夏爾扇動了一下鼻子,像是生怕上了當。然而一切都是真的,他看見女兒臉色異
樣,臉盤拉長,嚴肅的神情儼然像個成年人。死亡的氣息在屋子裡迴盪著,使他的醉意
醒了幾分。他的目光向四周環視了一番,像一個如夢初醒的人,當看到收拾得井井有條
的屋子,兩個手臉洗得潔淨的孩子正在嬉笑著玩耍,他不禁頹然倒在一把椅子上,含糊
不清地說:
「我們的小媽媽,我們的小媽媽……」
僅僅是這一句他能找到的稱謂,使從未受過寵愛的小拉麗動情。她甚至安慰起父親。
她為沒能把弟妹們撫養成人,就這樣匆匆離去備感傷心。將來全靠他們自己照料自己了,
不是嗎?她用臨終前孱弱的聲音向父親交待著如何照料他們,怎麼使他們保持清潔的細
節。他木然地呆在椅子上,醉意又一次沖上他的腦門,圓睜著雙眼望著正在嚥氣的女兒,
不住地搖著腦袋,眼前的一切激起他思緒萬千;但是他卻找不出一句恰當的話來說,他
的感覺神經已被燒酒燒得麻木了,甚至不會哭泣了。拉麗頓了頓又說:
「你再聽我說,我們欠麵包店四法郎零七個銅幣;該去還了那筆帳……戈德隆太太
把熨斗借去了,你該向她要回來……今天晚上我做不了晚飯了,但是,還有些剩麵包,
你就自己把馬鈴薯熱一熱吧……」
直到她最後一聲嘶啞的喘息,這個可憐的孩子還像家中主事的小媽媽。是啊!她是
一個無人可以替代的角色!她之所以悲慘地死去,那是因為在她這般年齡卻已具有了一
個真正母親的理智,而她稚嫩窄小的肩膀卻無法擔負起如此寬厚的母愛。這個珍寶般女
兒的喪失,完全是她兇惡父親的罪過,他一腳踢死了女兒的媽媽,又剛剛殺死了自己的
女兒!兩個天使般美好的女人已命赴黃泉,他將來也只能落得個像條喪家大般餓死在馬
路旁的下場!
此時,熱爾維絲強忍著悲痛的哽咽聲,伸出手去像是以此來慰藉可憐的孩子,那破
布襤褸的被單滑落了下來,她想要重新替她蓋好,整理一下她的床。此時,那將要死去
孩子的軀體裸露了出來。呀!上帝呀!多麼悲慘!多麼可憐!堅硬的石頭也會為此落淚!
拉麗全身赤裸著,只有一件小小的胸衣蓋住上身,算是一件襯衣,是的,全身赤裸著,
顯出一塊塊帶血的傷痕,一副受盡折磨的慘狀!她身上已經沒有了肉,骨頭都能戳破她
的皮膚似的,兩肋之間的青紫色的鞭痕一直延長至大腿,觸目驚心,像是印在皮膚上一
般。左臂上有一圈深鉛色的傷痕,那衰弱、纖細的還不及一根火柴桿粗的手臂像是被一
把老虎鉗扭碎過一樣。右腿上,有一處裂痕還未愈合,也許是每天早上忙碌家務時被反
復碰傷所致。從頭到腳,她全身佈滿了紫黑色的傷痕。大啊!這簡直是對孩童的殺戮。
這個醉漢的拳腳蹂躪著可憐的孩子,十字架下的孱弱少女正奄奄一息地呻吟!人們崇拜
之至的教堂裡的赤體受難者也沒有她這般聖潔。熱爾維絲又一次蹲了下去,悲痛地望著
癱軟在床上的那具可憐的軀體,竟忘上扯起被單,顫動著嘴唇,心裡尋找著祈禱的話語。
「古波太太,我求您不必……」拉麗喃喃地說。
她邊說邊用她那只短小的手臂扯著被單,露出害羞的神色,她是為父親難為情。俾
夏爾仍然神情呆滯,眼睛望著由他一手造成的即將斷氣的軀體,不住地搖著頭,遲緩的
動作中透著超乎尋常的煩惱。
當熱爾維絲替拉麗蓋好了被單。她再也沒有勇氣留在她身旁了,那將走到人生盡頭
的姑娘此時更加虛弱了,她已說不出話來,只是用眼神,那雙依舊順從而多愁的黑眼睛
盯著兩個孩子,他們正在剪著手中的圖畫。屋子裡人影魍魎,俾夏爾面對著垂死的女兒
嘴裡仍噴發著酒氣。呀!不,生活為何如此讓人厭惡!世間的事情為何如此骯髒!熱爾
維絲離開了那屋子,下了樓,像丟了魂似的,心裡充滿了苦澀,竟想到橫在四輪馬車的
輪下,結束自己的生命。
她一面奔跑著,一面低聲詛咒自己的命運,不覺已來到了古波自稱幹活的廠門口。
她的雙腿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帶到了這裡,她轆轆饑腸又開始唱起歌來,那是一曲無數次
吟唱的饑饉悲歌,一支爛熟於心的悲曲。這樣一來,如果她能在廠門口逮住古波,就能
從他手裡摳出錢來,馬上去買些食品。她咂吸自己的手指已經快兩天了,眼下再小候個
把小時,還是能挨得過去的。
夏爾特街和炭市街的交匯處真是一個該死的十字路口,寒風從四面八方呼嘯而來。
真倒霉!在馬路上來回溜躂,可真不暖和呀!有件皮衣穿該多好!天空仍然是令人生厭
的鉛灰色,大雪在空中聚集著,像一頂冰盔蓋住了金滴區,並沒有什麼從天而降,然而
空中奇異的沉寂正在醞釀著為巴黎重塑儀態,給它披上一件嶄新而潔白的舞裙。熱爾維
絲仰天祈禱,懇求上蒼不要立刻把那片片白紗扔向大地。她跺著腳,望著對面的一家雜
貨店,隨後她又調轉過身子,因為沒必要在晚飯前讓自己太餓了。那十字路口處也沒有
什麼可以消遣娛樂的。只有幾個行人裹著羊毛圍脖僵直著腰匆匆而過;因為說實話當寒
風襲進屁股的時候誰還有心思悠閒自得地散步呢!熱爾維絲發現工廠門口還有四五個女
人也像她一樣在等候著什麼;她們也是些不幸的女人,也來守候丈夫們的工錢,免得剛
剛發下的薪水都飛進了酒店。其中一個高大乾癟的婦人,長著一副警察般的面孔,緊貼
著牆站在那裡,準備著冷不防跳到自己男人背後,拿下他手中的薪水。有一個身穿黑衣
的小個子女人,神情謙卑而溫和,在對面的人行道上散步。還有一個笨拙的女人左右手
各領著兩人孩子,被她連扯帶拉,孩子們瑟瑟發抖,而且不停地啼哭著,熱爾維絲和她
的那些共同負有等候使命的姐兒們從廠門口走過來,又走過去,斜著眼睛互相望望,卻
並不搭訕。真是再好不過的巧遇呀!呀!是的,她並不介意!她們彼此用不著要結識之
後,才能知道各自丈夫的情況。她們同處困境,在淒慘的同一階層中苦苦煎熬。在這1
月份寒氣襲人的天氣裡,看著她們跺著腳,一聲不吭地交錯而過,更增添了陰冷的氣氛。
然後,工廠裡連一只小貓也沒溜出來。終於,出現了一個工人,接著第二個,然後
是第三個,然後,這些人顯然都是些好人,都會實誠地把工錢帶回家去的,所以,當他
們看到門前徘徊的人影時都搖著頭歎息。那個瘦高女人越發湊近廠門口,另一個黃臉矮
漢小心翼翼地剛剛一露頭,忽然間她猛撲上去。嘿!那動作真利落!她先搜了男人的身,
拿去了他身上所有的零錢。他已身無分文,沒法子喝酒了!於是,那矮漢子非常懊惱,
垂頭喪氣地跟著他的警察妻子走著,竟像孩子般哭泣著,眼中流出大滴的淚。此時有許
多工人從門裡湧了出來;那個肥壯的大嬸手牽著兩個孩子走近廠門口。一個褐色頭髮的
大漢看見了她,露出狡黠的神色,連忙跑回去給她的丈夫報信;於是她丈夫把兩個五法
郎的銀幣分別藏在了兩隻鞋子裡,然後,一搖三晃地走出廠門。他把一個孩子抱在懷裡
往前走,女人上前和他吵鬧著,他卻編了些謊話搪塞。走出廠門的工人裡也有些快活的
傢伙,他們三蹦兩跳地上了街,忙不迭地跑去把半個月的薪水拿去與朋友一起吃喝玩樂
一番。也有一些面帶不悅和神傷的工人,他們手裡只攥了三四天的工錢,因為半個月中
他們只干了幾天的活兒,他們自歎懶惰,嘴裡卻信誓旦旦說出許多大話。然而,最傷心
的要數那個全身黑衣。謙卑而溫順的小個子女人了;她的男人是個漂亮的小伙子,硬是
從她面前闖過身去,險些把她撞倒在地;她只得沿著店舖蹣跚而行,獨自回家,邊走邊
哭像是要哭盡全身的淚水。
終於像游行隊伍般的人群走盡了。熱爾維絲直挺挺地呆在馬路中央,眼睜睜地望著
廠門。她心中泛起不祥的預感。此時有兩個拖後的工人出現了,然而始終不見古波的影
子。於是她便問古波為何還不出來,兩人面露疑惑,其中的一個胡亂回答說,他與郎迪
麥歇一起出了後門帶著母雞去撤尿了。熱爾維絲一下子什麼都明白了。古波又一次騙了
她,她像迎頭被燒了一盆涼水!於是,她拖著腳上的破鞋,緩慢地走下炭市街。那頓在
眼前晃動的晚餐,眼睜睜地望著它離她而去。望著暮色中的黃昏,她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這一次又完了,手裡沒有一個錢,沒了指望,只剩下黑夜和饑餓。天啊!好一個殺人之
夜,像沉重的枷鎖壓在她的肩上!
她邁著沉重的腳步走上魚市街,此時她聽到了古波的聲音。是的,他正在「小靈貓
酒店」向「靴子」討酒喝。這個愛說笑的「靴子」居然使出手段,在夏天結束的時候,
真的娶了一個女子為妻。那女人雖然看上去年紀不小,但卻很有錢,也不失溫順柔情。
她是殉教街上的一位夫人,並不是城邊上不三不四的女人!妻子養著他,看上去過得蠻
開心,穿著講究,手插在衣袋中,吃得也不錯。他著實胖了許多,胖得叫人都認不出來
了。哥兒們都說他的妻子在她熟識的紳士們家裡想幹什麼活兒都會應有盡有。有這樣一
個妻子,再加上鄉間還有一所房子,簡直是人生的樂事。古波非常羨慕「靴子」。瞧他
得意忘行地在小拇指上還套著一只小金戒指!
當古波走出「小靈貓」門口時,熱爾維絲把一只手搭在了他肩上。
「喂,我在等你!我……我可餓慘了,該給我飯錢了,對吧?」
古波卻用生硬的回答堵住了她的嘴:
「你餓了,就吃你的拳頭吧!……留一個明天再吃!」
在他看來她妻子太不成體統了,竟在眾人面前演起苦肉計來了!呢!要怎麼樣!他
並沒有去做活兒,麵包房照舊在做著麵包。她難道要他做個奶媽不成,造出這許多借口
嚇唬他。
「你難道要我去偷不成。」她用暗啞的聲音嘟囔著。
「靴子」摸著下巴,以調停人的口吻說:
「不行,偷是做不得的。但是作為一個女人如果會隨機應變的話
古波打斷他的話發出喝彩聲。對呀!女人應該懂得怎樣隨機應變。但是他的女人在
這方面總是不開竅。如果他們夫婦倆人最終餓死在草堆上,都是她的罪過。隨後,他又
說起贊許「靴子」的話。瞧這鬼猴子多闊氣!真像一個貨真價實的財主,雪白的襯衫,
漂亮的漆底鞋!真帥呀!他絕不是濫竽充數的闊丈夫!他妻子才是一個會當家的主婦呢!
古波和「靴子」向外面的大馬路走去。熱爾維絲跟在他們身後,沉默了一會兒之後,
她又在古波身後說:
「我太餓了,你知道嗎?……我盼著你拿錢回來,你也該找些東西給我吃呀。」
他並不回答,這使她痛苦傷心到了極點。她又說:
「天啊!你就這樣對待我?」
「哎喲!天曉得!我是身無分文喲!」他邊說邊怒不可遏地轉過身來。「別纏著我,
好吧?別讓我揍你!」
他已經舉起了拳頭。她向後閃了一下身子,似乎拿定了一個主意。
「好吧,你給我走,我肯定能找到另一個男人。」
忽然,古波卻興奮異常。他像是在開玩笑,其實是催促她去行事。妙哉!這真是一
個絕好的主意!在晚上的燈光下,她可以獵獲戰利品。如果她能勾引上某一個男人,她
便可以向他推薦某一個飯店,比如加布森飯店,那裡不但有許多小包間,飯菜也是上乘
的。熱爾維絲聽到此,面色大變,神情驚恐,甩開步子直向大馬路上衝去,古波見狀還
朝著她叫道:
「聽我說呀,我愛吃糕點,給我帶些甜食回來,另外,如果你的那位先生穿得還算
講究,不妨向他討件舊大衣,好叫我拿去換些酒喝。」
熱爾維絲被他邪惡而油腔滑調的話逼得走得更快了。隨後,她便獨自一人混進了人
群,然後才放慢了腳步。她確實拿定了主意。如果是在偷竊和做這種事之間做選擇,她
寧願做此事,這樣做至少不會傷害別人。她只是把自己寶貴的東西展示給別人換取衣食
罷了。當然,這是一件骯髒的事,然而,此時她的腦子裡純潔與骯髒的界限似乎已經模
糊不清了;當肚皮快要餓破時,哪裡還有閒功夫去談論那許多哲理,人們只能盡全力去
吃眼前的麵包。她走上了克裡尼昂街,此時,夜幕還未降臨,於是,她只能在大馬路上
溜躂著打發時間,像是一位將要回家吃晚飯的夫人,先在外面兜兜風似的。
這個區的景象的變化,使她感到身上不自在。現在所有的街面都顯得豁然開闊了許
多.馬尚達大街直通巴黎市中心,奧爾那諾大街直達郊外;兩條大街在城邊上互相貫通。
那寬闊街道旁的新建築白色的牆面像是排排哨兵,守衛著兩旁的魚市巷和魚市街。這兩
條小街陰暗、破敗,像腸子般彎彎曲曲。長久以來,因為城牆門洞拆除的緣故,外面的
馬路已經拓寬了,兩邊作為便道,中間是人行道,道旁還種著四排小楓樹。這是一個很
大的十字交叉路口,各條道路從這裡向四面八方輻射開去,那些無盡頭的道路伸向遠方
的地平線。喧鬧而擁擠的人群淹沒在零亂而一望無際的新興工程之中。然而在這些新建
的住宅中間摻雜著許多風雨飄搖般的陋室;在那些精美門飾雕像之間還有很多污黑的牆
壁和掛滿破衣襤衫的窗子。在這日漸繁華的巴黎城裡,這些破敗的窮街僻巷不免給這塊
倉促上馬的新街區帶來破壞的玷污。
熱爾維絲被裹挾在寬闊大街的人流中,沿著那些小楓樹走著。她只感到被拋棄的孤
獨。那些從她身旁匆匆而過的大街,讓她的腸胃越發感到空空如也。是呀!在這茫茫人
海中不乏生活舒適富庶之輩,卻沒有一個慈善家能猜出她的家境,把十個銅幣塞到她的
手中!是的,世界真大,也真美,然而她卻昏沉沉的,雙腿酸軟,在這鉛灰色天空的一
隅下面,廣袤無邊的天際讓她仿徨不知所措。眼前巴黎的夜景泛著骯髒的黃色,街道上
的生活顯得那樣醜陋而庸俗,這使她起了立刻去死的念頭。夜色漸濃,遠方的景物已模
糊不清,漸漸地變成了泥土的顏色。熱爾維絲已是疲倦不堪,不覺之中又匯入了下班工
人的人叢之中,此刻,那些新住宅裡戴帽子的夫人和穿著講究的先生們也只得與工場裡
走出的面露菜色的男女工人們合為同一股人流。馬尚達大街和魚市巷裡湧出一群一群的
工人,由於是由低處向高處走,個個都呼呼地喘著粗氣。公共馬車和出租馬車的轟鳴聲
愈來愈響。其中還有許多平板馬車,送家具的馬車,那一輛輛的馬車都是空載著疾速而
行,穿著工衣的人群穿行其間,佈滿了整個街道。一些搬運夫又匯入了人流,他們的肩
上都打著貨擔。有兩個工人大步流星地並肩走著,指手畫腳地高談闊論,並不理會身旁
的一切,也不相互看上一眼。另一些穿著大衣戴著便帽的人低著頭在人行道上隅隅獨行;
還有一些人三五成群地尾隨而行,手插在衣袋裡,眼神無光,並不相互交談。其中的幾
個人嘴裡叼著熄滅的煙鬥。有四個泥水匠坐在合租的一輛馬車上,那車經過時,車窗裡
露出他們蒼白的面頰,一只石灰桶在車裡不住地上下跳動著。有幾個油漆匠邊走邊搖晃
著手中的顏料桶;一個鋅工扛著一具很長的梯子,幾乎要戳瞎行人的眼睛;還有一個管
子工,背上馱著一只小箱子,用自己的小喇叭吹著一支曲子,給這落日的憂傷黃昏蒙上
了一層淒慘的氣氛。啊!這悲傷的樂曲聲像是伴隨著疲憊不堪的牛馬似的人群的腳步聲!
又一天就這樣終結了!真的,日子實在太長了,而且永遠往復不盡。剛剛把麵包塞進肚
裡,還沒有消化,已經是紅日高照了,又把沉重的痛苦鎖鍊載在脖子上!然而也有些無
憂無慮的人們,嘴裡打著口哨,踏著輕松的步點,趾高氣揚地挺著身子,風也似的疾走,
家中的晚飯已經在等著他們了。熱爾維絲被湧動的人流擁著一會兒到了右面,一會兒又
到了左面,她也任其自然;因為當男人們被生活的重負壓彎了腰,匆匆疾行,疲倦不堪
時,是顧不上向女人獻殷勤的。
忽然間,熱爾維絲抬起眼睛認出面前正是她當年的舊宅「好心旅店」。這座小旅店
裡因為曾開設過一家非法的咖啡店,所以已被警方查封了,現在已是人去樓空,窗門上
已橫七豎八地貼滿了廣告,門口的燈盞也已壞了,牆壁在雨水的沖刷下已經牆皮開裂,
上面長滿了青苔。旅店周圍的景物都沒有絲毫的改變。那家紙品店和香煙店仍在那裡。
它的後面,順著低矮的屋子望過去,能夠看到那些高聳的破舊五層樓的牆面輪廓。不過,
當年的「太陽台」跳舞場已經不復存在了;當時曾燈火輝煌的有著十扇大窗子的大舞場,
現如今已變成了一座糖廠不時從裡面傳來機器的轟鳴聲。然而,她那令人詛咒的生活正
是從這「好心旅店」裡的一間陋室開始的,她站在那裡抬頭望著二層樓的那扇窗子,那
裡有一扇百葉窗懸在半空中,她回憶起同朗蒂埃在那裡度過的青春,和他們初起的爭吵,
以及他拋棄她時那種可惡的行為。無論如何,她那時還很年輕,一切都是那樣的遙遠,
也同樣似乎都是那樣的快活。天啊!她現在已經淪落到在街道上徘徊了!於是那舊旅店
叫她觸景生情,她已沿著大街邁開了腳步,向蒙馬特方向走了上去。
在路旁長凳之間的沙地上,孩童們正在忘情地嬉戲著,夜幕已經降臨了。來往的人
流還繼續著,有些女工匆匆而過,一路小跑,匆忙之中像是要彌補她們在商店櫥窗前耽
誤了的時間;一個高大的女工在離家門不遠的地方,正與陪伴她回家的一個小伙子握手
告別;還有幾對男女分手之際,又約定夜裡重新相約的地方:在「瘋狂大舞廳」或是
「黑球宮」。在成群結隊的人流中,有些帶著活計回家的工人臂下夾著各自的包袱。一
個煙囪工的肩上搭著皮帶,拉著一輛小車,車上裝滿了許多廢棄物,匆忙之中險些被一
輛公共馬車壓壞。這當爾行人逐漸稀少,一些沒有戴帽子的婦人重新走下樓來;她們已
經點燃了灶火,匆匆下樓買一些食品預備晚飯;她們推開眾人,鑽進麵包店和熟肉店裡,
重新走出店門時,雙手已占滿了各種食品,然後又匆匆奔上樓去。還有些半大的女孩,
被家人差遣去店裡買東西,於是她們沿著街面的店舖購物,懷裡捧著好幾磅重的大麵包,
看上去比她們的身子還要高出許多,像是捧著乳黃色的玩偶一般。當路遇新奇的圖畫,
她們便會停下腳步,把臉挨著大麵包,呆呆地看上幾分鐘。後來人海涸了,三五成群的
人漸漸稀了,人們都各自回家了;白晝過去之後,在路燈的火光之下,貪圖安逸,尋歡
作樂的夜生活悄然又至。
噢!是的,熱爾維絲也度過了她的一整天!她似乎比那些幹過活的人們更加疲憊,
儘管過往的人流剛剛使她心扉悸動。她盡可以躺倒死去,因為工作沒有她的分了,而且
她的生活中遭受了種種不幸,她想大聲疾呼:「該輪著誰了?我,我真是受夠了!」此
刻,所有的人都在進餐了。這一下真的完了,陽光已收起了它的余輝,漫漫長夜來臨了。
上帝啊!現在如果能舒服地躺下,不再起來,不用幹活兒卻能飽餐一頓該多好呀!瞧呀,
這就是辛苦勞作了二十年換來的結局!熱爾維絲的胃在極度饑餓下不住地痙攣起來,她
不由地想起了當年的好時光,那些過節般的好日子裡她吃著好酒好菜,盡情地快活過。
尤其有一次,天氣冷極了,那是封齋節的一個星期四,她卻痛痛快快地樂了一場。那時
節,她一頭金光,面孔鮮艷,美麗動人。新街上的洗衣場的人們推舉她做皇後,並不在
乎她是個跺腳。於是,人們用花草裝飾了花車,擁著皇後在街上游行;街上人頭攢動人
們爭先恐後地一睹她的芳容。有些先生們還舉起望遠鏡。像看真皇後一樣欣賞她的容貌。
當天晚上大家打開香檳酒海吃豪飲了一頓,跳舞玩樂直到天亮。皇後,是的,皇後!頭
上戴著花冠,肩上一條級帶,做了二十四小時皇後,時鐘的指針走了兩個對時!她已被
饑餓折磨得步履沉重,她雙眼直望著地,好像在尋覓著落入溝梁裡的皇後花冠似的。
當她重新抬起頭來時,看見了前面有幾處被拆毀的屠宰場;門面已折開了一個大口
子,又黑又臭的院子露了出來,裡面還有未干的血漬。當她走下大街時也看到了拉裡布
齊埃醫院,灰色的高牆上方露出兩排扇形的房屋,窗子排列十分整齊;那圍牆中央有一
扇門,區裡的人都懼怕這扇門,因為這是放死屍的房門。門是用很結實的橡木做成,沒
有一個裂縫,肅靜而威嚴地像一塊墓碑。於是為了避開那門,她索性走遠些,她直插過
去來到鐵路橋旁。一些很高的鐵欄杆罩住了路軌,借著從遠方巴黎城區射來的燈光,隱
約能看清車站的一角,車站的屋頂被煤煙熏得污黑。在這空曠的地方她聽到了火車頭尖
嘯的汽笛聲和調頭轉車盤有節奏的轉動聲,所有的運作既氣勢宏大,又悄然而神秘。隨
後,一列火車從這裡開過,它是從巴黎開出的,機車呼呼地喘著粗氣,噴出煙霧,車輪
的轉動聲漸近漸響。她只覺得一道白色的列車燈光從鐵欄杆上一掃而過,便又風馳電掣
般地遠去了。然而橋身劇烈振動著,她自己也被這開過火車的巨大蒸氣和聲響震撼地站
不穩腳了。她不由地轉過頭去,用眼睛目送著那漸漸消失的火車,列車的轟鳴聲也漸遠
漸息了。看到眼前的景象,使她恍如看到了鄉村景色;遼闊的天空下面散落的許多參差
不齊的房屋,或左或右,或稀或聚,各不相連,並不整齊,牆壁是沒有粉刷的天然色,
牆上貼著被機車吐出的煤煙熏得發黃的大幅廣告畫。是啊!如果她能像火車一樣出發去
那個地方,遠離眼前這些淒慘的房子和無盡的痛苦該有多好!也許她能再活下去呢!隨
後,她轉過身去呆呆地看起那些張貼在鐵路橋上的廣告。這些廣告五顏六色,五花八門。
其中一張十分漂亮的藍色小廣告紙上懸賞找尋一只走失的小母狗。哎!這畜牲也許是被
主人寵愛備至過的喲!
熱爾維絲又重新緩步走著。在霧影瀰漫的夜色裡,路燈的火光若隱若現;原本漸漸
隱沒在黑暗中冗長的街道,重新放出了光亮,沿著視野伸長著,阻斷了茫茫黑夜,直衝
遙遠而暗淡的天際。一陣大風吹過,寬闊的街區在碩大的沒有月色的天空下面被商店一
排排閃亮的小燈勾勒出清晰的輪廓。各條大街從頭至尾都是燈火通明,酒店、舞場和咖
啡店依次排開,第一輪娛樂和狂舞開始了。恰逢工人們領取半月薪水的時候,貪圖吃喝
玩樂的人們擁滿了街道。街上充滿了節慶般的氣氛,一種輕松的歡欣,也只是快樂而已,
像是初燃的火焰,並無過分之舉。人們擁入下等餐館;透過閃亮的玻璃門窗,可以看到
正在進餐的人們,嘴裡塞滿了食物,嬉笑著甚至來不及吞下肚皮。在各家酒店裡酒客們
早已坐在那裡指手畫腳,高談闊論了。一片穢言粗語的詛咒聲中,不時也發出尖利和嘶
啞的嗓音,還伴隨著街上行人來往的腳步聲。「喂!你來吃嗎?……你來了,懶鬼!我
叫一杯酒給你……喲!這不是寶玲嗎!好!好呀!為何不痛快一番呢?」酒店的門一開
一合,響個不停,一陣陣的酒味和小號斷斷續續的聲響不時地從門裡傳出。哥侖布大叔
的小酒店裡燈光放著亮,像教堂裡要做大彌撒會的樣子,門口竟排起了長龍等候進去。
媽的!真的讓人覺得是個貨真價實的儀式,因為,裡面的壯漢們個個都用唱詩班一樣的
神情唱著聖歌,他們兩腮鼓起,挺著圓圓的肚子。他們在贊美聖母,是的!慈愛的聖母,
把人們帶入天國的聖母。只要看看他們那股初登舞台的形象,那股游手好閒、恣意作樂、
搖頭晃腦吟唱聖歌的架式,就不難想象今晚巴黎會有多少醉鬼了。有些人帶著妻子路過
此地,便搖著頭不無感慨地說。除了這塊燈火通明的領地,其余的夜空是那樣的黑暗,
死氣沉沉,冰冷磣人。
熱爾維絲呆立在哥侖布大叔的小酒店門前陷入沉思。她只要有二個銅幣,她也會進
去喝上一杯燒酒。也許一杯酒就能填飽饑餓的肚子。啊!她喝過的燒酒可不算少了!那
燒酒的確是些令人神往的東西。她遠遠地出神地望著那台造酒機,感到她的不幸都源於
此。而且,她生出幻覺有朝一日她有了維持生計的法子,也許還會用燒酒結果自己的性
命。然而一陣涼風吹拂起她的頭髮,她從幻覺中醒來,看看天空,夜色黑沉沉地壓在頭
頂上。好吧!是時候了!如果她不願意在眾人歡娛之時悲慘地死去,就該在此刻鼓足勇
氣對人竭盡獻媚之能事了。再說,望著別人大吃大喝,怎能填飽自己的轆轆饑腸呢?她
更加放慢了腳步,環視四周。路旁的樹下,黑影濃濃。過路的人很少,偶爾有人走過,
也是行路匆匆穿過大街而去。鄰近的熱鬧街區的景象在這片寬闊黑暗、冷清的街道上卻
蕩然無存了。馬路邊上零零散散站了些女人,像在等待著什麼。她們很有耐心,許久地
站在那裡竟紋絲不動,硬邦邦地像路旁那些瘦小的楓樹一般。隨後,她們慢慢地挪動著
身子,拖著腳上的破鞋在冰冷的地上走上幾步,重新呆立著,雙腳像是粘在了地面上。
其中有一個身材碩大的婦人,手腳並用搔首弄姿,精力充沛地搖晃著身子。她身著一件
破舊的黑色綢衣,頭上圍著一條黃色的絲巾。另一個高大干瘦的女人,沒有戴帽子,穿
著一件女僕的圍裙。此外還有一些重新濃妝重抹的老婦人,還有一些骯髒的少婦,骯髒
得連撿破爛的男人都不肯要她們。熱爾維絲自然不內行,只是努力地學著她們的樣子,
一種初涉世事少女的感觸使她緊張地喘不過氣來,她已感覺不出害羞是什麼滋味了,只
覺得自己在一場惡夢中游歷。她直挺挺地站了一刻鐘,有些男人從她身旁飛快地走過,
並不回頭望一下。於是,她也開始挪動身子,她大著膽子上前與一個雙手插在口袋裡、
嘴裡打著口哨的男人搭訕,但是她的聲音低沉,而且帶著哽咽的聲調:
「先生,請聽我說……」
那男人斜著眼睛望了她一眼,拔腿便走,口哨聲更響了。
熱爾維絲鼓足了勇氣。她忘卻自己在艱難地尋找獵物,她空著肚子不停地在追趕總
在她前面奔跑的晚餐。她不知走了多久,她抱著沉重的腳步,既不知道時間,也不認識
眼前的道路。她的周圍,那些黑色而默不做聲的婦人們在樹下游弋著,像被關在籠中的
獸類,在有限的範圍內有規律地來回打著轉。她們時而漫不經心地從暗影中走了出來,
經過路燈的光亮,露出她們蒼白的面孔。隨後,她們又搖晃著短裙上白色的叉口,再次
隱沒在黑暗之中,重溫那沉沉夜色裡充滿誘惑的戰栗。有些男人不由地停了腳,為了尋
開心與女人們交談著,最後訕笑著走了。另一些行為謹慎的人遠遠地便躲開那些女人。
時而又傳來高聲的埋怨聲,那是男女低聲的吵鬧聲,討價還價的交談,忽然間又恢復了
死一般的寂靜。熱爾維絲遠遠地躲在黑暗中,看著散落在她周圍的女人們在各行其是,
黑影之外的街道上婦人們像是被種植在那裡似的,每隔幾步便有一個女人。像衛兵似的
依次排列著,整個巴黎城都要被她們占滿了。熱爾維絲在此處似乎被人瞧不起,一氣之
下她換了地方,從克里昂庫爾街向小教堂大街走去。
「先生,請您聽我說……。」
然後,男人們都從她身邊走了過去。她覺得屠宰場的血腥味實在難聞,於是又離開
了那裡。她又朝那個緊閉窗門、漆黑不堪的破敗的「好心旅店」瞥了一眼,路過拉裡布
齊爾醫院時,機械地數著那醫院正面的窗子。窗裡泛出的昏暗沉靜的微光,活像臨終的
人床前的蠟燭。她穿過火車站的鐵路橋,火車發出長長的汽笛聲像絕望的哀鳴聲劃破寂
寞的夜空。哎!夜晚使一切都顯得悲哀!隨後,她又掉轉了身子,眼裡又充斥著剛剛看
到過的那些房屋,又加入了循環往復的婦人們巡街般的行列之中;就這樣來回踱步,一
次又一次,不曾在路旁的長凳上歇息片刻。沒有人對她感興趣。路人的輕蔑使她的恥辱
感愈來愈深。她又向醫院方向走下去,從屠宰場走了上來。這是她最後一次散步了,她
聽到了屠宰場浸滿鮮血的院子裡發出宰殺生靈的響聲,也看見了醫院燈光昏暗的病房,
在那裡死者的殭屍躺在公用的被單底下。她的生命也許會終結於此。
「先生,請聽我說……」
忽然間,她瞥見了地上自己的影子。當她走近一盞路燈時,那影子收攏起來,變得
十分清晰,當影子變成渾圓時,又顯得那樣碩大無比,粗壯而滑稽可笑。肚子、乳房和
大腿竟混為一體。她的腳破得那樣厲害,以致於她每走一步,那地上的影子都像是翻了
一個觔斗。哎!那影子真像一個怪物!後來她走遠了,那怪物又漸走漸大,變成了一個
巨人,蓋滿了整個馬路,那影子像是不斷地在行著屈膝禮,路旁的房屋和樹木像是要碰
破她影子裡的鼻子似的!天啊!她的模樣多麼滑稽,多麼可怕!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
明白自己變得這般丑陋無比,奇形怪狀。於是,當她走近下一個路燈時不禁仔細端詳自
己跳動的側影。喲!從影子側面看過去她倒不失一個下等妓女的風韻!真奇怪!憑著這
身段不愁會立刻吸引住男人們的目光。於是,她又放大了膽子,低聲在行人的背後喃喃
沉吟:
「先生,請聽我說……」
此時,夜大概已經很深了。區裡的情形開始糟了起來。小飯店都已紛紛關門,只有
酒店裡的燈光還亮著,但也已變成了紅色。酒店裡也時而傳出醉漢們含糊不清的說話聲。
歡笑聲已變成了怒罵和毆鬥的雜音。一個衣衫襤褸、猙獰形駭的人罵道:「我要拆散了
你,讓你數數自己有幾根骨頭!……」在一個下等舞場的門口有一個淫蕩的少女正與她
的情夫扭打在一起,罵他是有病的豬玀;那情夫不住地重複著一句話:「那麼你的妹妹
呢?」他找不出別的話說。稀疏的行人察覺出醉漢們會隨時扭打在一起,於是大驚失色
地變了臉。果然混戰開始了,一個醉漢倒在地上,四腳朝天;打他的人群教訓了同夥後,
拖著腳上的鞋四散逃走。有幾伙人怪聲高唱著淫邪的歌曲,忽然又戛然而止一陣沉寂,
不時地夾雜著醉漢們打噎嘔吐的聲音。每逢工廠發半月薪水時總是這番景象,從下午六
點鐘開始,燒酒便會不住地流淌,最後會流滿整個馬路!醉漢們的嘔吐物,臭氣熏天的
酒氣會佈滿街道,講究衛生的行人不得不跨著大步,在散發著惡臭的嘔吐物之間穿行,
不致於踏在上面!瞧呀!多乾淨的街區!如果有一個外國人在清晨清掃馬路之前光顧此
地,不知會留下什麼印象!然而,此時醉漢們只覺得是在自己家中恣意妄為,才不把什
麼歐洲放在心上。媽的!從衣袋裡抽出小刀,這個小小的歡慶節日在流血中草草收場。
有些女人匆匆而過,有些男人不懷好意地用狼一般的眼睛盯著她們,黑夜沉沉,邪惡充
斥著街區。
熱爾維絲漫無目的地走著,只管挪動著雙腿,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下坎,腦子裡只
有一個念頭、那就是不停地走。睏倦折磨著她,跛腿搖晃著她令她昏昏欲睡。她忽然間
猛醒,用目光環視四周,覺得剛剛似乎是失去知覺的走了百十步,像一具殭屍一般!她
疲乏的雙腳在那雙破鞋中似乎漸漸地腫脹著。她渾身疲倦至極,肚子裡空空如也,竟感
覺不到自己的存在了。現在只有一個念頭索繞在她的腦際:也許此刻她的那個娼婦女兒
娜娜正在有滋有味地吃著牡蠣呢。隨後她的思緒混亂如麻,只是愣愣地睜著雙眼,盡量
使自己能集中思想,遲鈍的冥冥之中只有那刺骨的寒冷維繫著她的感覺神經,一種她從
未感受過的透徹肌膚的寒冷。呀!死人在墳墓之中就是如此寒冷吧!她抬起沉重無比的
頭顱,一陣刀割般的冰霜迎風撲面而來。原來那霧氣騰騰的天空,終於下決心把風雪拋
向大地了;雪花很細很密,帶著微風打著旋。人們已經等待它三天了,現在它下得正是
時候。
於是,這初起的風雪使熱爾維絲警醒過來,她不由地走得更快了。路上的一些男人
忙著回家,匆匆地跑了起來,肩上已經落滿了白雪。然而,她卻看到其中的一個慢吞吞
地從樹下走了過來,她便湊近了那男人,仍然重複著那句話:
「先生,請聽我說……」
男人停下了腳步,但是似乎沒有聽見她在說什麼。他伸出一只僵硬的手,用極低的
聲音說:
「求您發發慈悲……」
兩人的目光碰在了一起。啊!天啊!他們竟然到了這個地步,布魯大叔在沿街乞討,
古波太太在馬路上拉客!他們張口結舌,驚異地彼此對望著。眼下這情形,他們真的能
夠攜手共進了。整整一個晚上,這個老叫化子到處徘徊,不敢走近一個人;卻萬萬沒想
到他截獲的第一個人竟也是一個與他一樣的女餓死鬼!天主啊!你就不能行行好嗎?辛
辛苦苦勞作了五十年的人,竟成了叫化子!金滴街上曾大名鼎鼎的洗衣店老闆娘,最終
淪為路旁陰溝裡的渣滓!他們相互怔怔地望了許久。誰都未說一句話,終於在大雪翻捲
之中各奔東西了。
這真是一場暴風雪。在碩大廣袤的天地之間,密集的大風雪上下無情地翻滾著,像
是從蒼天的四角同時吹下來似的。驚塵蔽天,幾步之外的東西都看不清楚。區裡的房屋
隱沒在大雪之中,大街似乎也不見了蹤影,雪神悄然無息地用白色的被單蓋住了醉漢們
嘔出的穢物。熱爾維絲仍舊艱難、盲目、彷徨無主地向前走著。她摸索著路旁的樹木,
尋覓著道路。隨著她緩步前行,朦朧之中能看得見路燈在雪霧中的微光,像個一束束將
熄的火把一般。當她穿過一個十字路口,忽然間,那些昏暗的路燈也不見了;她被黑暗
的風雪包圍了,無法辨別方向。只感得腳下白雪覆蓋的地面向身後退去,許多灰色圍牆
圍住了她。當她停住腳步遲疑不前,掉頭四下張望時,不禁猜想著在這冰冷的雪幕後面
會有寬闊的大街,望不到頭的路燈;整個巴黎正在酣睡,沒有行人,只有無盡的黑暗。
她站在馬尚達大街奧爾那諾大街的交匯處正想躺倒在地時,聽到了一陣腳步聲。她
向上跑去,然而,大雪遮住了她的視線,只聽見那腳步聲漸漸遠去,也分不清是向左還
是向右去了。後來她終於隱約看出那是一個寬肩膀的男子,他的背影在雪霧之中像一個
跳動的黑點。喲!就是他,她一定要他,絕不能放過他!她拚命地追上去,一把拽住那
人的工衣。
「先生,先生,請聽我說……」
那男人轉過頭來。原來他是顧熱。
這次她拽住的竟是「金嘴」!她是怎麼冒犯了上帝,上蒼總是和她過不去?這突如
其來的路遇,讓顧熱看到了她以旁邊的娼婦為伍,還向他搖尾乞憐,她臉色蒼白,眼中
放出懇求的光。此時,他們正好在一盞路燈下面,她瞧見了自己映在地上丑陋的影子,
活像一幅點綴雪景的滑稽畫。人們會以為她是個醉酒的女人。天曉得!她沒吃過一片面
包,沒有一滴酒下肚,竟被看做是個女酒鬼!這當然是她的罪過,為什麼她要醉呢?當
然,顧熱以為她一定是喝了酒,並且曾經胡鬧過一番。
這時候顧熱怔怔地望著她,天上紛紛落下的雪花像白色的花瓣撒在他那金黃色的美
髯之上。後來當她低下頭向後退去時,他卻一把拉住了她。
「您來吧。」他說。
於是他走在前面,熱爾維絲跟在後面,兩個人沉默不語,沿著牆穿過寂靜的街道。
可憐的顧熱太太在10月裡已經死了,她害的是要命的風濕症。顧熱一直住在新街的那所
小房子裡,那所房子現在看上去黑暗而孤獨。這一天,他去照看一位受傷的同伴,所以
回家很遲。當他開了家門,點著了一盞燈,再回頭看熱爾維絲時,只見她非常謙卑地在
樓梯平台上站著。顧熱好像怕被他母親還能聽見似的,用極低的聲音說:
「請進。」
第一間臥房曾是顧熱大媽住過的,做兒子的十分孝敬地按她生前的原樣擺放著所有
的物品。窗子旁邊的一把椅子上還放著那只繡花用的繃子。近旁的那張高背扶手椅像還
在等候著老繡花女工的到來。床上的臥具也整齊地擺放著,如果她能離開那墓地來到家
中伴著兒子過夜,她還能依然如故地睡在床上。這臥房仍保持著虔誠的憩靜和一種正直
仁慈的氣氛。
「請進呀。」顧熱提高了嗓門重複著說。
她戰戰兢兢地走進屋來,像一個大姑娘悄然走進一處神聖而體面的地方似的。他呢,
就這樣把一個婦人引進了他故去的母親的臥房裡,不覺臉色變得蒼白,心頭也不住地震
顫著。他們踮著腳悄然無聲地穿過那臥房,像是生怕被顧熱大媽聽到,生出羞愧似的。
隨後,當熱爾維絲走進他的臥房,他隨手關上了門。這裡是他自己的天地。這是她熟悉
的一間狹小臥室。屋裡還是那張小鐵床,床上圍著白色的床帷,真像寄宿生的臥房。牆
上仍舊是他自己剪貼的圖畫,而且一直貼到了天花板上。熱爾維絲面對這清純的一幕,
不敢上前,向後退縮著,只是遠遠地望著屋裡的那盞燈。他不說一句話,只是一陣熱狂,
想要把她死命地摟在懷中,她卻一陣昏厥,喃喃地說:
「唉!天啊!……哎!上帝呀!」
屋裡火爐的爐膛裡炭火融融,仍然還有火,鍋裡的紅燒肉正吐出熱氣,顧熱知道自
己回家會遲一些,便在鍋裡溫著肉。熱爾維絲在這融融熱氣之中從涼冷麻木之中復甦了
過來,她恨不得四腳並用,撲上去吞下鍋裡的肉。她那餓得像要裂開的胃腸進食的欲望
比她來時更加真切,她低下頭,歎出一口氣。顧熱明白了一切。他把紅燒肉放在了餐桌
上,切了幾塊麵包,還給她斟滿了一杯酒。
「謝謝!謝謝!」她說,「呀!您真是太好了!謝謝!」
她結結巴巴,甚至一句話都說不完整。當她拿叉子的時候,手抖得非常厲害,以致
於手中的叉子滑落下來。饑餓折磨得她竟像老人一般顫巍巍地搖著頭。她不得不用手指
拿起肉吃,當她把一塊馬鈴薯塞進嘴裡時,忽然哽咽地哭泣起來。兩行大滴的淚珠順著
面頰流了下來,滴在了麵包上。她不停地吃著,拚死地吞食著被淚水浸透的麵包,邊吃
邊喘著粗氣,下巴還不住地抽動著。顧熱怕她噎著,強迫她喝幾口酒;然後那酒杯碰在
她的牙齒上發出細微的得得聲。
「您還要些麵包嗎?」他低聲問道。
她只是嚶嚶地哭著,一會兒說要,一會兒又說不要,連自己也不知說了些什麼。啊!
主啊!餓極了的人吃飯多麼香,又是多麼的淒慘!
他呢,直立在她對面,凝神望著她,在明亮的燈罩下面,他看得十分真切。哎!她
老多了!衰蛻多了!屋裡的熱氣把她頭髮和衣服上的雪融化了,順勢流了下來。她可憐
的顫巍巍的頭上已是滿頭花白頭髮,風吹亂了那一綹綹斑白的頭髮。她的脖子像是陷在
雙肩之中,佝僂著身子,臃胖丑陋地叫人看了直想哭。他回憶起當年他們兩人的戀情,
那時節,她渾身上下都像玫瑰花一樣鮮艷。她燙衣服時領上綻出一道像嬰兒般的美麗皺
折,活像戴著一條精美的項鍊。他也常常去店裡欣賞她的美貌,看上幾小時都不厭其煩。
後來,她又去他的鐵工廠,在那裡他們兩人都度過了甜蜜的時光;他打著鐵,她的心也
隨著鐵錘的起落而歡快地跳動,是呀!多少個夜裡他咬著自己的枕頭,企盼著能把她帶
進自己的臥室!強烈的希冀使他不但想擁有她,甚至要振碎她!現在,她已經屬於他了,
他也能夠擁有她。她吃完了麵包,也擦乾了流到鍋底裡的淚水,原來她無聲的淚水始終
不停地滴進了鍋裡。
熱爾維絲站了起來,她已吃完了飯。她感到有些窘迫,低頭沉默了片刻,不知道他
是否願意容留她。後來她感到他的眼睛裡燃起一團熾熱的火焰。於是,她把手放在了胸
衣上,解開了第一粒鈕子。然而顧熱早已跪在了地上,他向她伸出雙手,溫柔地說:
「我愛您,熱爾維絲太太,呀!儘管發生了一切,我仍然愛著您,我向您發誓!」
「請您別這樣說,顧熱先生!」她驚叫起來,望著膝下六神無主的顧熱,「不,您
不該這樣說,這叫我太痛苦了!」
然而他重複說他一生中只愛她一人,這更使她心如刀絞。
「不,不,我不願意這樣,我太慚愧了……看在上帝的分上!請站起來吧。應該是
我跪在您的面前!」
他站起身來,渾身發著抖,用結結巴巴的語調問道:
「我能吻您嗎?」
強烈的意外和激動使她說不出一句話,只是點頭表示願意。天啊!她是他的人了,
他可以做他情願通過她得到快樂的一切事情。然而他僅僅是伸出他的嘴唇。
「熱爾維絲太太,我們這樣就足夠了,」他喃喃地說,「這裡包含著我們的一切友
誼,不是嗎?」
他吻著她的前額,吻著她斑白的頭髮。自從母親死後,他還沒有吻過任何一個人。
他的生活中只有好朋友熱爾維絲的存在。當他如此恭敬地吻過她之後,便向後倒退著,
倒在自己的床上,哽咽起來。熱爾維絲不能再這樣逗留下去了;當人們彼此相愛時,遇
到這番境況真是太淒慘,也太糟糕了。於是她向他嚷道:
「我愛您,顧熱先生,我還是那樣深深愛您……呀!這是不可能的,我明白……告
別吧,告別吧,否則,會把我們兩人都毀了!」
她說著便飛也似地穿過顧熱大媽的臥房,重新回到了馬路上。當她恢復了神態之後,
便回到了金滴街按著門鈴,博歇拉開了門索。宅院裡一片漆黑。她走進院裡,真像是走
進了正在致喪的人家。這時已是深夜時分,那門廊破敗而空蕩,像一只鬼怪張著大嘴。
是呀!當年她曾覬覦此地,想占有一席之地!那時候難道她的耳朵全被堵住了,聽不到
牆後面絕望與悲慘的哀鳴聲!自從她步入這宅院的那天起,她就走上了衰敗之路。在這
充滿霉氣的工人宅院裡,人挨人,人擠人,難免染上致命的疾患。這個晚上,所有的人
都緘默著,像死了一般。她只聽見右側的博歇夫婦和左側的朗蒂埃和維爾吉妮呼呼的鼾
聲,就像感到燥熱無法入睡的貓閉著雙眼,從嗓子底裡發出嚕嚕的響聲。來到院子裡,
她似乎覺得到了真的墓地,院子的地面上舖上了一層規整的白雪,高聳的牆面泛著青灰
色,沒有一絲燈光,像是廢墟的殘垣斷壁一般;沒有一聲歎息,整個宅院像是被饑寒埋
葬了。染坊裡流出一道穢水,在白雪之間開出一道黑痕,她不得不邁開大步跨過去。那
汪水污黑的顏色就像她漆黑一團的思緒。水中漂亮的深紅淺藍色已隨她的思緒永久地流
走了!
隨後,當她登上七層樓的當爾,在黑暗之中,她忍不住笑了起來;那是一種令她痛
苦的無奈的笑。她憶起當年自己的宏願:靜心地幹活,終日有麵包吃,有一個高枕無憂
潔淨的家,悉心撫養孩子,不挨丈夫的打,還能死在自家的床上。不,這難道是真的,
真是太可笑了,所有的願望就這樣實現了嗎?她不再幹活,沒有東西吃,睡在垃圾上,
女兒在下流場所游逛;丈夫對她拳腳相向。留給她的只有死在街上的磚地上一條路了,
如果她回到屋裡,有跳出窗子的勇氣的話,這一切會立刻實現。當年她並沒有祈求上蒼
三萬法郎的年俸和眾人的敬重吧?哎,說真的,在這個世道上,身份低微的人,什麼都
別想指望!甚至連貓食和狗窩都沒有,這就是一般人的命運。這使她苦笑地更厲害了,
她曾希冀過經過二十年燙衣生活,回歸鄉下。好吧!就去那鄉村僻野吧!她想在拉雪茲
神父公墓找一隅屬於自己的領地。
當她走進樓道時,竟像是一個瘋女人。她痛苦的腦袋在打著轉。其實,她最大的痛
苦莫過於與顧熱告了永別。他們兩人的關係最後終結了,不能再相見了。隨後又有一些
別的愁苦念頭反覆地敲擊著她的腦袋。當經過俾夏爾的家門口時,她伸進頭去望了一下,
看見拉麗已經死了,她顯出欣然長眠的模樣,她正在享受著永久的安樂。是啊!孩子們
比成人更有運氣!巴祖熱大叔的房門裡露出一縷燈光。她徑直走了進去,她被拉麗的歸
宿激起一陣狂熱,想與小女孩一路同行。
這天夜裡,這個愛打趣的巴祖熱大叔快樂地回到了家中。他已醉得東倒西歪,儘管
屋裡冷得像冰窖,他卻躺在地上打著鼾。然而,這並不妨礙他做上一個好夢,因為在夢
中他還帶著笑容。一盞小燈閃著亮光,照著他那件舊上衣,被他踩扁的黑帽子躺在屋角
裡,那件黑色大衣被扯到膝蓋上方,就算是被單的一角了。
熱爾維絲看到這情形,忽然悲歎著嗚咽起來,因為發生的響聲太大,竟然驚醒了他。
「媽的!關上門!風會凍死人的……嗯!是您呀……出什麼事啦?您要做什麼?」
於是,熱爾維絲伸出雙臂,並不知道自己前言不搭後語的在說些什麼,只是一個勁
兒的情緒激動地懇求他說:
「啊!您帶我走吧!我受夠了!我想去了……別再忌恨我當年說的話。天啊!我當
年真不明白!人沒有走到這一步真不知道死是何物……唉!對了!當人們有一天要離開
塵世時,會從容以對的!請您帶我走吧,帶我走吧,我會向您嚷著道謝呢!」
她說著便跑了下去,強烈的希冀使她渾身搖晃,臉色蒼白。她從來沒有這樣蜷縮著
跪倒在一個男人腳下。巴祖熱大叔那張臉分外丑陋,嘴巴歪斜著,面頰的皮膚也被出殯
的塵埃弄得骯髒而多皺,然而她覺得那張面孔不但美,而且燦爛地像太陽的光輝一般。
此時,還未完全清醒的老頭子以為她在不懷好意地拿他開心。
「喂,」他嘟囔著,「您可不該瞎搗亂!」
「請您帶我去吧,」熱爾維絲更加強烈地重複著,「您還記得嗎?有一天晚上,我
敲了幾下板壁;後來,我又說那不是真的,因為那時我還太糊塗……但是,現在請您動
手吧,我沒有什麼好怕的了!帶我去長眠吧,您能感到我會不會動一下……唉!我只有
這個願望了,呀!我將來會很愛您的!」
巴祖熱一向對婦女彬彬有禮,即使他感到一個女人一時鐘情於他,也不該對她非禮,
她眼下正頭腦發昏,然後當她情緒激動之時,仍是幾分風韻猶在。
「您的話說得不錯,」他用肯定的語氣說,「我今天還打發走了三個人,如果她們
還能把手伸進口袋裡的話,她們肯定給我些不菲的小費的……不過,我的好嫂子,事情
不能這樣做的呀……」
「請帶我去吧,帶我去吧。」熱爾維絲不停地嚷著。
「嗨!那也得事先辦妥一件小事……要知道,那就是去死!」
他邊說著死命地在喉嚨裡做了一個下咽的動作,竟像是要把自己的舌頭吞進肚裡一
般。隨後,覺得自己的笑話說得真有趣,忍不住咯咯地冷笑起來。
熱爾維絲慢慢地直起腰來,難道連他也幫不了她的忙嗎?她愣著神回到了自己的屋
裡,一頭倒在草堆上,後悔剛才吃了東西。噢!不,窮苦讓人死都死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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