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頓河 上一頁返回目錄下一頁


第六卷 第三十章

作者:肖洛霍夫

韃靼村在葛利高裡回來的那一大,已經把哥薩克編成了兩個連。在村民大會上
決定,動員所有能拿槍的人,從十六歲到七十歲的人都拿起槍來。很多人覺得當前
的形勢是沒有希望的:北面是一向和頓河地區有宿怨的、已經在蘇維J 矣統治下的
沃羅涅什省和紅色的霍皮奧爾斯克區。南面是紅軍的防線,如果這條防線一旦轉為
進攻,就能以排山倒海之勢,把叛亂者淹沒。有些特別謹慎的哥薩克不願意拿起武
器,但是人們強迫他們拿。司捷潘·阿司增霍夫斷然拒絕再去打仗。

「我不去。你們把馬牽走吧,你們願意怎麼處置我都行.後正我是不願意再拿
槍啦!」早上葛利高裡。赫裡斯托尼亞和阿尼庫什卡來到他家的時候,他這樣聲明
說。

「你為什麼不願意再拿槍啦!」葛利高裡翕動著鼻翅問,「不願意就是不願意
——沒什麼說的!」

「如果紅軍佔領了村子,你怎麼辦?是跟著我們走呢,還是留下來」

司捷潘把炯炯凝集的目光認葛利高裡身上移到阿克西妮亞身上。看了半天,沉
默了一會兒,回答說:「到時候再說……」

「既然這樣,那就請你出去,赫裡斯坦,把他帶走!我們立刻就把你槍斃!」
葛利高裡竭力不去看緊靠在爐炕上的阿克西妮亞,抓住司捷潘的軍便服袖子,把他
拽到自己身邊來,「我們走,沒有什麼好說的!」

「葛利高裡、你別胡鬧……鬆手!」

司捷潘的臉色煞白,無力地掙扎著。緊皺眉頭的赫裡斯托尼亞從後面攔腰抱住
了他,嘟噥說:「既然你有這種想法,那我們只好把你帶走啦。」

「弟兄們……」

「我們不是你的弟兄!走,服從命令!」

「放開我,我到連裡去登記就是啦。我傷寒病剛好,還很虛弱……」

葛利高裡歪著嘴,冷笑了一聲,鬆開司捷潘的衣服袖子。

「去領槍吧。早這樣就好啦!」

他也沒有告別,就掩上軍大衣襟走了出去。赫裡斯托尼亞事後競毫不難為情地
伸手去向司捷潘討煙葉,還坐下聊了很久,好像他們之間根本就沒有發生過什麼不
愉快的事情似的。

黃昏時候,從維申斯克運來了兩車武器:八十四支步槍和一百多把馬刀。很多
人把自己暗藏的武器都拿出來了。村子湊出了二百一十名戰士:一百五十名騎兵,
其餘的是步兵。

暴動起來的人一時還沒有統一的組織。各村自行其事:自動編組成連隊,在村
民大會上,從那些勇敢好戰的哥薩克中選出指揮人員,選的時候,不問官階,只看
他們的戰績如何。還沒有採取什麼進攻性行動,只限於與鄰村進行聯絡,派騎兵偵
察隊在村外巡邏。





還是在葛利高裡沒有回來以前,跟一九一八年一樣,韃靼村已經選出彼得羅·
麥列霍夫當騎兵連連長了,拉特捨夫任步兵連長炮兵由伊萬·托術林率領到巴茲基
去了那裡有紅軍扔下的一門破炮,已經沒有瞄準儀,有一個輪子也打壞了,炮兵們
就是到那裡去修理這門炮的。

從維申斯克運來的,加上在村子裡收集的,總共一百零八支步槍、一百四十把
馬刀和十四支獵槍,武裝了這二百一十個人,潘苦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和其他的老
頭子們一起,被從莫霍夫家的地窖裡解放出來,他把機槍掘了出來,但是沒有子彈,
所以連隊沒有用它。

第二天傍晚,得知一隊擁有三百支槍的紅軍清剿隊,配備著七門炮和十二挺機
槍,由利哈喬夫率領,從卡爾金斯克出發來鎮壓哥薩克的暴動。彼得羅決定派遣一
支強悍的偵察隊到托金村方面去,同時報告了維申斯克。

偵察隊於黃昏時出發。由葛利高裡率領著三十二名韃靼村的哥薩克。他們從村
子裡就放馬大跑,而且就這樣幾乎一直跑到托金村。在離村莊約兩俄裡的地方,葛
利高裡在靠大道旁的一條不深的荒溝附近,命令哥薩克們下馬,在溝裡散開佈陣。
看馬的哥薩克把馬都牽到谷地裡去。那裡還積有很深的雪。馬匹走下去的時候,松
軟的積雪一直陷到馬肚皮;不知道是誰的一匹兒馬,春情發作,嘿兒嘿兒地嘶叫,
亂踢其它的馬。所以只好另派一個人單獨看守這匹馬。

葛利高裡派了三個哥薩克——阿尼庫什卡、馬丁·沙米利和普羅霍爾·濟科夫
——到村子裡去。他們騎馬緩步走去,遠處的山坡下,托金村邊的樹林閃著藍光,
像一條寬鋸齒似的向東南伸延開去一黑夜降臨。低雲在草原上飄動。哥薩克們都一
聲不響地坐在荒溝裡。葛利高裡目送著三個騎馬的黑影走下山坡,與大道的黑乎乎
的路面融成了一片。已經看不見馬的黑影,只能看到騎土們搖搖晃晃的腦袋。一會
兒連這些也看不見了。過了一分鐘,那裡響起了噠噠的機槍聲。接著,另一挺也聲
音更脆地響了起來,看來,這是挺手提機槍。手提機槍打完一排子彈,就沉默了,
可是第一挺喘了日氣,又快射了一條彈帶。一排排的於彈撒向荒溝上空黑洞洞的高
空。熱鬧的子彈響聲,快活、清脆,令人振奮。三個偵察兵全速跑了回來。

「遇上哨兵啦!」普羅霍爾·濟科夫老遠就喊叫起來。雷鳴般的馬蹄聲淹沒了
他的喊聲。

「叫看守馬匹的人準備好!」葛利高裡發出了命令。

他像跳上戰壕的胸牆一樣,跳到荒溝緣上,不顧那些吱吱叫著打在雪地上的子
彈,向跑來的哥薩克們走去「什麼也沒有看見嗎?」

「聽見了他們的動靜。從說話的聲音上聽起來,他們人很多,」阿尼庫什卡氣
喘吁吁地說。

他跳下馬來,靴尖掛在馬鐙上,便破口大罵起來,一隻腳跳動著,用手把另一
只腳解脫出來。

在葛利高裡詢問他的時候,有八個哥薩克從荒溝走下谷地,解開他們的馬,騎
上跑回家去了。

「明無咱們就槍斃這些傢伙,」葛利高裡傾聽著遠去的開小差人的馬蹄的得得
聲,小聲說。

留在荒溝裡的哥薩克們又呆了有一個鐘頭,極力不出聲,仔細傾聽著。終於有
人聽到了馬蹄聲。

「他們是從托金村出發……」

「是偵察兵!」

「絕對不是!」

他們悄悄地談論著。探出頭去,徒勞地想在漆黑的夜幕中分辨出什麼東西。費
多特·博多夫斯科夫的加爾梅克人的眼睛第一個發現了敵人。

「來啦,」他摘下肩上的步槍,滿有把握地說。

他背槍的樣子很特別:把皮帶像掛十字架的帶子一樣,套在脖子上,步槍斜在
胸前,晃來晃去。不管是走路還是騎在馬上,總是這樣掛著槍,把雙手往槍筒和槍
托上一放,就像娘兒們家把手放在扁擔上一樣。

約有十來個騎馬的人,一聲不響地。混亂地在路上走著。一個穿得很厚、很有
派頭的人走在前頭,相距有半匹馬的樣子。他騎的那匹身軀長大、尾巳很短的馬穩
重、高傲地邁著步於。葛利高裡從低處清楚地看到灰沉沉的天幕背景上馬身的線條
和騎士們的輪廓,甚至還看得見走在前面的那個人腦袋上戴的扁平齊頂的庫班式皮
帽。騎士們離荒溝只有十條沙繩遠了;他們離哥薩克這麼近,似乎他們應該聽到哥
薩克們沙啞的呼吸聲和突突的心跳聲了,葛利高裡在這以前就已經命令過,沒有他
的命令不准開槍.他像獵人似的埋伏著,在審慎、準確地等待時機他已經胸有成竹
:先朝這些騎馬的人大喝一聲,等他們亂成一團的時候,再向他們開火。

路上的雪有節奏地咯吱咯吱地響著馬蹄子下面迸起了黃燦燦的火色大概是鐵馬
掌在雪已化光的石頭上滑了一下子。

「什麼人?」

葛利高裡輕捷地。像貓一樣從荒溝裡跳出來,站直了身子。哥薩克們也隨之跳
了出來。

事情完全出乎葛利高裡的預料。

「你們要找什麼人?」走在前面那個人連一點害怕和驚訝的神情都沒有.用沙
啞的低音問。這位騎上撥轉馬頭,衝著葛利高裡走來。

『什麼人?!「葛利高裡沒有動地方,不知不覺地把用半彎的胳膊擎著的手槍
舉起來,厲聲喊道。

仍舊是那個低音打雷似地憤怒地質問說:「誰敢這樣大叫大嚷呀?我是清剿部
隊的指揮員!紅軍第八軍司令部派我來鎮壓暴動的!你們的指揮員是誰?叫他到我
這兒來!」

「我就是指揮員。」

「你就是?啊啊啊……」

葛利高裡看到騎馬的人舉起的手裡有一件黑乎乎的東西,沒等槍打響,他就趴
到了地上;往下趴著,喊道:「開火!」

勃朗寧手槍打出來的一粒鈍頭子彈從葛利高裡的頭頂呼嘯而過。雙方的射擊聲
震耳欲聾。博多夫斯科夫緊吊在這位無畏的指揮員的馬韁上。葛利高裡隔著博多夫
斯科夫,抓住那個人的一隻手,用刀背照著他的庫班帽子上砍了一下子,把他那沉
重的身體從馬鞍子上揪下來。這場格鬥進行了兩分鐘就結束了。三個紅軍戰士逃掉
了,打死了兩個,其餘的全被解除了武裝,葛利高裡把手槍口對著被俘的、戴庫班
帽子的紅軍指揮員受傷的嘴,簡單地審問他說:「你姓什麼,壞蛋?」

「利哈喬夫。」

「就依仗這麼九個兵來鎮壓暴動嗎?你以為哥薩克會跪在你馬前嗎?會央求你
饒命嗎、」你們打死我吧!「

「這來得及,」葛利高裡安慰他說。「證件放在什麼地方?」

「在軍用背包裡。拿去吧,土匪!……混蛋!……」

葛利高裡根本不理會這些咒罵,親自搜查了利哈喬夫,從他的短皮上衣口袋裡
又搜出一支勃朗寧手槍,把他身上掛的毛瑟槍和軍用背包解了下來。在旁邊的口袋
裡搜出一隻漂亮的皮製文件包和一個香煙盒。

利哈喬夫一直在不住口地大罵,痛得亂叫。他的右肩膀被子彈打穿了,葛利高
裡用馬刀背重傷了他的腦袋。他的個子比葛利高裡還高,身材魁梧,一定很健壯有
力。剛刮過的黝黑的臉上,兩道短短的、又粗又黑的眉毛,亂蓬蓬地、威武地緊湊
在鼻樑上。大嘴巴,方一卜巴。利哈喬夫穿著一件腰間有褶子的短皮上衣,戴著被
刀背砍扁的庫班式黑皮帽,短皮上衣裡面穿的是平整合身的保護色直領制服和肥大
的馬褲。但是他的腳卻很小,長得秀氣,穿著很漂亮的高筒漆皮靴子。

「把短皮上衣脫下來,政委!」葛利高裡命令說。「看你養的有多滋潤。哥薩
克的麵包吃足啦,准凍不著啦!」

用皮帶和馬韁繩把俘虜們的手捆起來,扶他們騎上原來的馬。

「跟著我走!」葛利高裡命令說,扶了扶掛在自己身上利哈喬夫的那支毛瑟槍。

他們在巴茲基村過的夜。利哈喬夫躺在鋪在爐炕邊的乾草墊子上翻來覆去,直
哼哼,牙咬得咯咯響。葛利高裡就著燈光給他洗淨,包紮了受傷的肩膀。但是沒有
再審問他。自己在桌子旁邊坐了很久,查看利哈喬夫的證件,逃走了的革命軍事法
庭留給利哈喬夫的維申斯克反革命哥薩克名單,筆記本,書信,地圖上做的標記。
他偶爾抬頭看一眼利哈喬夫,跟他的目光相遇,就像是兩道交叉的利刃似的;也在
這座房子裡過夜的哥薩克們整夜都在折騰,一會兒出去看馬,一會兒到門廊裡抽煙
或者躺在那裡聊大天。

葛利高裡在黎明時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但是很快就醒了,從桌子上抬起了沉重
的腦袋。利哈喬夫坐在乾草上,正用牙齒咬開繃帶,撕下紮在傷口的包布。他用充
血的、惡狠狠的眼睛看了看葛利高裡。他痛苦地咧著嘴,呲著潔白的牙齒,好像是
在進行垂死的掙扎,眼睛裡閃著瀕死的苦悶;他這副慘相立刻把葛利高裡的睡意一
掃而光。

「你怎麼啦?」他問。

「這跟你……有什麼鬼相干!我想死!」利哈喬夫咆哮起來,臉色灰白,腦袋
倒到乾草上。

這一夜他喝了有半桶水。直到天亮他的眼睛也沒有閉過。

第二天早晨,葛利高裡把他裝在一輛大車上,寫了一個簡短的報告,附上全部
搜出來的證件,押往維申斯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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