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頓河 上一頁返回目錄下一頁


第七卷 第二十一章

作者:肖洛霍夫

麥列霍夫家一年的工夫人口減少了一半。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有一回說死
神愛上了他們家,這話說得一點兒也不錯。剛剛料理完娜塔莉亞的喪事,麥列霍夫
家寬大的內室裡又散發出檀香和矢車菊的氣味。葛利高裡去前線後十多天,達麗亞
在頓河裡淹死了。

星期六,她從田地裡回來以後,就和杜妮亞什卡一同去頓河洗澡。她們在果園
子旁邊脫了衣服,在柔軟的、被腳踏倒的草上坐了半天。從一大早起,達麗亞就情
緒不佳,抱怨頭疼,渾身酸軟無力,偷偷地哭了好幾回……下水以前,杜妮亞什卡
把頭髮挽成一個髻,用頭巾紮起來,斜了達麗亞一眼,惋惜地說:「達什卡,看你
瘦成什麼樣子啦,青筋都暴出來啦!」

「很快就會好的。」

「頭不疼啦?」

「不疼啦。來,咱們洗澡吧,天可不早啦。」她頭一個跑著跳到水裡,腦袋往
水裡一扎,又鑽出來,打著響鼻,往中流游去,急流把她捲了進去,衝著她漂去。

杜妮亞什卡欣賞著像男人似的掄開手臂劃出去的達麗亞,也走進齊腰深的水裡,
洗了洗臉,把胸膛和被太陽曬黑的、有力的、女人圓滾滾的胳膊都泡濕了。毗鄰的
菜園子裡,奧博尼佐夫家的兒媳婦們正在澆白菜。她們聽見杜妮亞什卡笑著呼喊達
麗亞:「回來吧,達什卡!不然魚會把你拖走!」

達麗亞轉回身來,游了有三沙繩遠,然後從水裡躍出半截身子,兩手放在頭上,
喊:「永別啦,老少娘兒們們!」接著,就像石頭似的沉到水底去了。

過了一刻鐘,面色蒼白的杜妮亞什卡只穿著一件襯裙,跑回家來。

「達麗亞淹死啦,媽媽!……」她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地吐出這句話來。

直到第二天早晨,才用捕魚的鉤網把這麗亞的屍體撈上來。韃靼村最有經驗的
老漁夫阿爾希普·佩斯科瓦茨科夫在黎明時分,在達麗亞淹死處下游一點兒的地方,
順著水流下了六面鉤網,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跟他一起去查看魚網。岸上聚了
一大群孩子和老娘兒們,杜妮亞什卡也在人群中。等到阿爾希普離開河岸約十沙繩
遠,用槳柄鉤起第四根同索的時候,杜妮亞什卡清楚地聽到他小聲說:「好像有啦
……」他使勁拉著沉甸甸的直往深處墜的網索,然後有一個什麼東西在右岸間起白
光來,兩個老頭子一齊把腰彎到水面上,小船的邊緣都浸著水了,屍體翻進小船去
的低沉的呱卿聲傳到鴉雀無聲的人群中來。人們同聲舒了一口氣。有個娘兒們低聲
哭了起來。站在附近的赫裡斯托尼亞粗魯地對孩子們喊:「喂,你們都滾開!」杜
妮亞什卡淚眼模糊地看到阿爾希普站在船尾上熟練、無聲地划著槳,朝岸邊駛來。
小船擦著岸邊的石灰石碎片,發出嚓嚓的響聲,擱淺在岸上。達麗亞死板板地彎著
腿躺在船上,半邊臉頰貼著濕淋淋的船底。她那白淨的軀體只是稍微有點兒發青,
帶著一種深藍色調,有幾處很深的刺傷——網鉤的鉤痕。膝蓋下面一點兒,乾癟黝
黑的腿肚子上,大概是下水前忘記解下的襪帶周圍,有一道粉紅色的滲出血來的新
傷痕。網鉤尖在腿上劃出了一道彎彎曲曲的裂痕。杜妮亞什卡痙攣地揉著圍裙,第
一個走到達麗亞跟前,用一條接縫處開線了的麻袋蓋到她的身上。潘苔萊·普羅珂
菲耶維奇老練、麻利地挽起褲管,開始往岸上拖小船。不一會兒一輛大車趕來了,
人們把達麗亞運回麥列霍夫家。





杜妮亞什卡克制著恐怖和嫌惡的心情,幫著母親把死人那還殘留著頓河深處寒
意的、冰涼的身體洗乾淨。達麗亞有點兒脹腫的臉上和被水浸得暗淡無光的眼睛裡
透出陌生。嚴肅的神情。河沙像銀屑似的在她的頭髮裡閃光,臉頰上沾著一絲絲蠶
絲似的潮濕青苔,而兩隻自由伸開的、從長凳上耷拉下來的手臂卻給人一種可怕的
安詳感,杜妮亞什卡看了一眼,就急忙走開了,這個死了的達麗亞完全不像那個不
久前還總開玩笑、哈哈大笑,而且是那麼熱愛生活的達麗亞,這使杜妮亞什卡感到
既驚奇,又害怕。以後有很長的時間,杜妮亞什卡一想起達麗亞石頭般的冰涼的乳
房和肚子,一想起她那僵硬鼓脹的四肢,就全身戰慄,竭力想趕快忘掉這一切。她
害怕夜裡會夢見死去的達麗亞,有一星期跟伊莉妮奇娜睡在一張床上,上床以前,
禱告上帝,暗暗祈求:「主啊!請你不要讓我夢見她吧!救救我吧,主啊!」

如果不是奧博尼佐夫家的媳婦們說出曾聽到達麗亞喊叫;「永別啦,老少娘兒
們們!」也就無聲無臭、平安無事地把淹死的達麗亞埋葬了,但是威薩里昂神甫聽
說達麗亞死前曾這樣呼喊過,這就清楚地說明,她是有意投水自盡的,所以神甫斷
然聲明,他不給自戕的人主持葬儀。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大動肝火:「你怎麼
能不主持喪儀呀?難道她不是受過洗的基督教徒,還是怎麼的,啊?」

「我不能給自戕的人主持葬儀,這是不符合教規的。」

「照你這麼說,難道,就像死狗一樣把她埋掉算了嗎?」

「照我的意思,你願意怎麼安葬就怎麼安葬,願意埋在哪裡就埋在哪裡,就是
不能埋在公墓裡,因為那裡埋葬的全是篤誠的基督教徒。」

「這怎麼行,請你行行好吧!」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改用勸說的日吻說。
「我們家從來還沒有這樣丟臉過。」

「我不能這樣干呀。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我非常尊敬你肥你看做模範的
教徒,但是我不能這樣幹。如果有人報告到教區監督司祭那裡去,我就非倒霉不可。」
神甫堅持己見。

這可是奇恥大辱。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想盡辦法勸說這位剛愎自用的神甫,
答應多給錢,而且付給最可靠的尼古拉票子,還送只一歲的羊作禮物,但是到最後,
看到哀求不起作用,就威脅說:「我絕不能把她埋在公墓外面。她不是跟我毫不相
干的人,她是我的親兒媳婦。她的丈夫是在和紅軍作戰時犧牲的,是軍官,她自己
也得過喬治章,你跟我打官腔?!不行,神甫,你那一套是行不通的,你會心甘情
願地主持她的喪儀的!現在就叫她暫時安息在我屋裡,我現在馬上就把這件事報告
鎮長。他會跟你談的!」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也沒有道別,就從神甫家走了出來,甚至氣哼哼地把
門摔得乒乓直響。然而威脅竟起了作用:過了半個鐘頭,威薩里昂神甫派人來說,
他立刻就帶教士們來。

把達麗亞按常規安葬在公墓裡,葬在彼得羅旁邊。掘墳的時候,潘苔萊·普羅
珂菲耶維奇也給自己選了塊地方。他一面用鐵鍬掘著墳坑,一面四下看著,一比較,
覺得比這裡更好的地方再也找不到了,而且也沒有必要再去找了。不久以前才栽上
的一棵楊樹的嫩技在彼得羅的墳頂上沙沙作響;早秋已經把楊樹頂上的樹葉子染成
枯萎、傷感的黃色。穿過倒塌的圍牆,牛犢子在墓地上踏出一條小路;圍牆邊有一
條通往風車去的道路;死者熱心的親屬栽植的幼樹——楓樹、楊樹、槐樹和快生的
荊棘——一片碧綠,生機勃勃,清新可愛;小樹旁邊,茂盛地盤繞著牽牛花,晚熟
的油菜開著黃花,燕麥和結了籽的冰草都垂著長穗。滿眼是十字架,從下到上都纏
滿了可愛的藍色的旋花。這裡的確是一塊很熱鬧、很乾燥的地方……

老頭子挖著墳坑,不時扔下鐵鍬,坐在潮濕的粘土地上抽煙,思量自己的後事。
但是看來,太平盛世還沒有到來,老頭子們還不能在自己家裡壽終正寢並安喪在列
宗列祖為自己選擇的、最後歸宿地的地方……

安葬了達麗亞以後,麥列霍夫家裡變得越發冷清了。收打了麥子,瓜地裡今年
收成也很好。全家都盼著葛利高裡的消息,但是自從他回前線以後,一點兒也沒有
他的音訊。伊莉妮奇娜不斷地說:「也不寫封信來問問孩子們好不好,該死的東西!
老婆死啦,把我們都看成沒用的人啦……」後來接連不斷地有服役的哥薩克回到韃
靼村來探親。聽說在巴拉紹夫前線哥薩克被打垮啦,哥薩克們為了利用河水作屏障,
正往頓河撤退,準備隔河據守到冬初。至於冬季會發生什麼事情——對於這一點,
前線的戰士們都毫不隱瞞地說:「頓河一結冰——紅軍就會把我們趕到海裡去!」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一心在收打糧食,彷彿對頓河沿岸流傳的各種謠言並
不特別關心,但是對眼前發生的事情豈能無動於衷。得知戰線離得越來越近了以後,
就更容易動肝火。他時常修理一些家用的東西,但是只要活兒子得一不順手,就怒
沖沖地扔下手上的活兒,嘩著、罵著奔到場院去,在那裡平息一下自己的火氣。杜
妮亞什卡曾多次看見他大發脾氣的樣子。有一天,他動手去修理馬軛,活兒子得很
不順手,氣瘋了的老頭子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斧子來,把馬軛剁成了碎片。修
理馬套時也發生過同樣的事情。晚上,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在燈下穿上麻線,
縫起開了縫的馬套來;不知道是麻線不結實,還是因為老頭子太急躁,麻線接連斷
了兩次,——這就足夠把老頭子惹火了: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大罵了一通之後,
跳起來,推倒了凳子,一腳把它踢到爐子旁邊,像狗一樣嗚嗚叫著,開始用牙齒去
撕咬馬套上的皮縫線,然後把馬套扔在地上,像公雞似的跳著,用腳踩起馬套來。
很早就上床躺下去睡的伊莉妮奇娜一聽見折騰的聲音,大吃一驚,趕緊爬起來,但
是明白是怎麼回事兒以後,就忍不住火,責罵老頭子說:「該死的東西,你越老越
糊塗啦?!馬套怎麼得罪你啦?」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怒沖沖地瞅了妻子一眼,大聲吼叫起來:「住口,混
賬玩意兒!!!」他抓起破馬套,照著老太婆扔過去。

杜妮亞什卡笑得喘不過氣來,像子彈似的跑到門廊裡。老頭子瘋了一會兒,就
安靜下來,為在發怒時候說的氣話請求妻子寬恕,咳嗽了半天,搔著後腦勺,瞅著
撕成碎片的、倒霉的馬套,腦子裡盤算著——這些東西還能派點兒什麼用場?老頭
子的脾氣經常發作,但是從痛苦的經驗中吸取了教訓的伊莉妮奇娜想出了新的對策
:等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剛一開口大罵,毀壞什麼家裡的用具時,老太婆就和
聲悅色,但是非常響亮地勸說道:「砸吧,普羅珂菲奇!毀吧!完了咱們再去置買!」
甚至還要去幫著他砸。這時,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立刻就洩氣了,用呆傻的目
光把妻子打量一會兒,然後就用哆哆嗦嗦的手在口袋裡亂摸一氣,找到煙荷包,就
難為情地坐到一旁去抽會兒煙,使自己的發瘋的神經安定下來,心裡詛咒著自己的
壞脾氣,計算著損失。一隻剛生下三個月,跑到小花園裡去的小豬崽成了老頭子的
無法壓制的憤怒的犧牲品。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一棍子就把小豬的脊樑骨打斷
了,可是過了五分鐘,一面借助釘子頭從打死的小豬身上拔著豬鬃,一面負疚地看
著愁眉苦臉的伊莉妮奇娜,結結巴巴地說:「這隻小豬嘛,簡直是禍害……反正它
媽的要死的。現在這時節,瘟疫很容易傳染到它們身上;咱們還是把它吃了算啦,
不然,也就白白死掉。對嗎,老太婆?好啦,你臉上怎麼烏雲密佈,像要下雹子似
的那麼難看呀?這個該死的小豬崽子,真它媽的可惡極啦!既然是豬崽子,就該像
個豬崽子樣兒,可是這傢伙簡直是個空豬皮囊!別說是用棍子啦——就是用一攤鼻
涕就能把它打死!簡直是一個禍害精!毀了有四十棵土豆!」

「小花園裡總共也不過有三十棵土豆,」伊莉妮奇娜小聲糾正他的話說。

「是啊,如果有四十棵,它就要糟踏掉四十棵,的確就是這麼個玩意兒!上帝
保佑,總算叫這個壞蛋糟踏不成啦!」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不假思索地回答說。

孩子們送走了父親,非常想念他。家務事已經忙得不可開交的伊莉妮奇娜也不
能很好地照料他們,就由著孩子們整天地在花園裡或者在場院上玩耍。有一天,吃
過午飯米沙特卡就不見了,直到太陽落山以後才回來。伊莉妮奇娜問他上哪兒去啦,
米沙特卡回答說是跟孩子們在頓河邊上玩啦,但是波柳什卡立刻揭穿了他的鬼話:
「他說謊,奶奶!他到阿克西妮亞嬸子家去啦!」

「你怎麼知道的?」被這件新聞弄得非常驚訝的伊莉妮奇娜不高興地盤問道。

「我看見他從她家院子裡爬籬笆過來的。」

「你是上她家去了嗎!好,說吧,乖孩子,你為什麼臉紅了呀?」

米沙特卡直盯著奶奶的臉,回答說:「奶奶,我說謊啦……真的,我沒有到頓
河邊兒上去玩,是上阿克西妮亞嬸子家去啦。」

「你到她家去幹什麼?」

「她叫我去,我就去啦。」

「那你為什麼要撒謊,說是跟孩子們一塊兒玩去啦?」

米沙特卡垂下了眼簾,但是立刻就抬起誠實的眼睛,低聲說:「怕你會罵我…
…」

「為什麼我要罵你呢?不會的……她幹嗎要叫你去呀?你在她家裡幹什麼啦?」

「什麼也沒有干。她一看見我,就叫我:『到我這兒來!』我就過去啦,她把
我領到家裡,抱我坐在椅子上……」

「坐到椅子上又怎麼樣?」伊莉妮奇娜巧妙地掩飾自己的不安,焦急地催問著。

「……給我吃涼肉餅,後來又給了我這個,」米沙特卡從口袋裡掏出來一塊糖,
很自豪地顯示了一下,又裝回口袋裡去。

「她對你說什麼啦?也許問你什麼話了吧?」

「她要我常到她家去玩,不然,她一個人在家裡寂寞得要死,還答應送給我禮
物……叫我別說到她家去過。她說,不然,奶奶會罵你的。」

「原來是這樣……」伊莉妮奇娜克制著憤怒,氣喘吁吁地說。「那麼,她問過
你什麼話嗎?」

「問啦。」

「她問你什麼話啦?你說說看,乖孩子,別怕!」

「問我:想不想爸爸?我說想啊。她又問,他什麼時候回來,聽見他什麼消息
沒有;我說,我不知道;我說他在戰場上打仗哪。然後她抱住我放在她的膝蓋上,
講了一個故事。」米沙特卡興奮得眼睛眨了一下,笑了。「非常好聽的故事!講的
是一個叫什麼萬紐什卡的故事,天鵝怎麼叫他騎在翅膀上飛,還講到一個老妖婆。」

伊莉妮奇娜聽米沙特卡講完以後肥嘴唇一癟,嚴厲地說:「好孩兒,再也不許
到她家去啦,別去啦。她的什麼禮物你也別拿,不能要,不然,叫爺爺知道了,他
會抽你的。千萬別叫爺爺知道——他會把你的皮剝下來!別再去啦,寶貝兒!」

但是米沙特卡不顧嚴厲的禁令,過了兩天,又到阿司塔霍夫家去了。伊莉妮奇
娜一見米沙特卡的小襯衣,就知道了:撕破了的袖子,她早晨起來沒能抽出工夫來
縫補,現在卻仔細地縫補好了,小領子上還閃著一顆新的貝殼鈕扣。伊莉妮奇娜知
道正忙著打麥子的杜妮亞什卡白天裡是不會給孩子縫補衣服的,她用責備的口氣問
:「又上鄰居家裡去啦?」

「又去啦……」米沙特卡驚慌失措地回答,而且馬上又補充說:「我再也不去
啦,奶奶,你別罵我……」

於是伊莉妮奇娜決定去跟阿克西妮亞談談,毫不含糊地告訴她,叫她別糾纏米
沙特卡,別用什麼禮物或講故事來討米沙特卡的歡心。「她把娜塔莉亞折磨死了,
該死的東西,現在又打起孩子的主意來啦,她想利用孩子將來再纏住葛利什卡。哼,
真是條毒蛇!男人還活著哪,就想來當我的兒媳婦……她的如意算盤是打不成的!
難道她造下這樣的孽以後,葛利什卡還會要她嗎!」老太婆心裡想。

葛利高裡在家裡的時候,迴避和阿克西妮亞照面的情形,是逃不過她那洞察一
切的、警惕的慈母的目光。她知道,他這樣做並不是怕別人議論,而是認為阿克西
妮亞是把妻子推上死路的罪魁禍首。伊莉妮奇娜暗自希望,娜塔莉亞的死會把葛利
高裡和阿克西妮亞永遠分開,阿克西妮亞永遠也不會進他們家來。

就在這天傍晚,伊莉妮奇娜在頓河邊的碼頭上看見了阿克西妮亞,就喊道:
「喂喂,你到我這兒來一下,我要跟你談談……」

阿克西妮亞放下水桶,安然地走過來,向伊莉妮奇娜問好。

「是這麼回事兒,親愛的,」伊莉妮奇娜仔細端詳著鄰居那張美麗的、但是令
她僧惡的臉,開口說。「你幹嗎勾引別人家的孩子呀?為什麼想盡法子要把我的孫
子叫到你家去,還要死纏著他?誰請你給他補襯衣啦,誰請你送他這樣那樣的禮物
啦?你以為——他沒有母親就沒有人照料他了嗎?沒有你的照料就活不成了嗎?你
還有點兒良心哪,不要臉的東西!」

「我做什麼壞事情啦?您這麼大罵一通,為的是哪一樁呀,大娘?」阿克西妮
亞氣得面紅耳赤。

「這還不算是壞事情嗎?你已經把娜塔莉亞折磨死啦,你還有什麼權利來動她
的孩子呀?」

「您這是胡說些什麼呀,大娘!快清醒清醒吧!誰把她折磨死啦?是她自己對
自己下的手。」

「難道不全是因為你嗎!」

「哼,這我可就不知道啦。」

「可是我知道!」伊莉妮奇娜激動地大聲說。

「您別叫嚷啦,大娘,我又不是您的兒媳婦可以對我這麼大叫大嚷。我自有男
人來對我叫嚷。」

「我早就看透你啦!我知道你出的是什麼氣兒!你不是我的兒媳婦,可巴結著
當我的兒媳婦!你是想先勾引孩子,然後再往葛利什卡身邊爬,不是嗎?」

「我並不想當您的兒媳婦。您瘋啦,大娘!我的男人還活著哪。」

「說的是啊,你在他,在男人還活著的時候,就想去勾引另一個男人!」

阿克西妮亞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說:「我不知道您為什麼要跟我過不去,為什
麼要來侮辱我……我從來沒有勾引過什麼人,而且也不打算去勾引什麼人,至於把
您的孫子叫到我家去,——這有什麼不對的?您自個兒明白,我沒有孩子,所以我
喜歡別人家的孩子,這也可以使我心裡好過一些,所以就把他叫到我家去啦……你
以為我是在收買他!給孩子一塊糖,這算什麼收買呀?我為什麼要收買他呢?天知
道您在胡說些什麼……」

「他母親活著的時候,你卻從來沒有叫他去過!可是娜塔莉亞一死,你就成了
大善人啦!」

「娜塔莉亞活著的時候,他也到我家裡來過,」阿克西妮亞微微一笑,說。

「別胡扯啦,不要臉的東西!」

「請您先去問問他,然後再來說別人胡扯吧。」

「好啦,不管怎麼說,看你以後還敢勾引孩子到你家去。你別以為這麼一來,
就可以使葛利高裡更愛你。你絕不會成為他的妻子,你要放明白點兒!」

阿克西妮亞氣得臉都變了樣,沙啞地說:「你住口吧!他又不會去徵求你的意
見!別人的事情,用不著你來瞎操心!」

伊莉妮奇娜還想說些什麼,但是阿克西妮亞已經默默地扭身走了,走到水桶跟
前,把扁擔猛地往肩膀上一挑,桶裡的水往外迸濺著,迅速地順著小路走去。

從這以後,不論遇到麥列霍夫家的什麼人,她都不答理,鼓起鼻翅,盛氣凌人
地從他們面前走過去,但是如果在什麼地方,只要一看見米沙特卡,就慌裡慌張地
四面張望一番,如果附近沒有人,她就走到他跟前,彎下腰,把他緊抱到胸前,親
著他那被太陽曬黑的額角和麥列霍夫家族憂鬱的小黑眼睛,又是笑,又是哭,胡亂
地小聲嘟噥著:「我的親愛的葛利高裡耶維奇!我的好孩子!我想你都要想死啦!
你的阿克西妮亞嬸子是個傻瓜……唉,真是個傻瓜!」這以後,她的嘴唇上總是很
久還掛著時隱時現著的笑意,水汪汪的眼睛裡像年輕姑娘一樣,閃耀著幸福的光芒。

八月底,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又應徵到前線去了。韃靼村所有還能拿起槍
來的哥薩克,也都跟他同時到前線去了。村裡的男萬隻剩下些殘廢人、未成年的半
大孩子和風燭殘年的老頭子。這一次是總動員,除了明顯的殘廢人,得到醫務委員
會免除兵役證的一個也沒有。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一接到村長叫他到集合地點去報到的命令,就匆匆跟
老太婆、孫子、孫女和杜妮亞什卡道了別,哼哼著跪在地上,磕了兩個頭,——朝
聖像畫著十字說:「別了,我的親人們!看來,咱們是再也見不到啦,大概是末日
已經來臨。我要囑咐你們的話是:要不分晝夜地收打麥子,盡力在雨季到來以前收
打完。如果有必要,就雇個人,幫著你們干。如果到秋天我還不能回來,你們就自
己去幹吧;耕一點兒秋耕地,能耕多少就耕多少,種上些大麥,能種一俄畝也好嘛。
你要當心,老太婆,好好料理家務,別洩氣!我和葛利高裡回來也好,不回來也好,
對你們來說,糧食比什麼都重要。打仗歸打仗,但是沒有糧食日子是不好過的。好,
上帝保佑你們!」

伊莉妮奇娜把老頭子送到廣場上,最後一眼,看到老頭子正跟赫裡斯托尼亞並
肩一瘸一拐地匆匆忙忙地去追趕大車,然後用圍裙擦了擦哭腫的眼睛,再也沒有回
頭看一眼,就走回家去了。沒有打完的小麥還垛在場院上等著她,爐子裡還煨著牛
奶,孩子們從清晨起來還沒有吃過東西,繁重的家務把老太婆壓得透不過氣來;她
急忙趕回家去,一會兒也不停留,偶爾遇上個婆娘,就默默地哈哈腰,也不說話,
如果有熟識的人同情地問她:「怎麼,送出征的人去啦?」她也只是肯定地點一下
頭。

過了幾天,伊莉妮奇娜在天亮時候擠過牛奶,把牛趕到胡同裡去,剛想返回院
於,聽見了一種悶聲的、低沉的轟隆聲。她仰臉看看,天上連一片黑雲也找不到。
過了一會兒,又轟隆響了一聲。

「大嫂子,你聽見音樂了嗎?」正在集合牛群的老牧人問。

「什麼音樂呀?」

「就是這種只有低音演奏的音樂呀。」

「聽是聽見啦,就是不明白這是什麼響聲啊。」

「很快你就會明白的。只要他們從頓河對岸朝村子裡一轟,你立刻就會明白的!
這是在放大炮。要把咱們老頭子們的五臟六腑都轟出來……」

伊莉妮奇娜畫了個十字,一聲沒吭走進了板門。

從這一天起,炮聲不停地轟響了四晝夜。特別是在天亮的時候,聽得更清楚。
但是等到刮起東北風來的時候,在遠方戰鬥的炮聲就是在中午時分也能聽見。家家
場院上的活兒停頓片刻,婆娘們畫起十字,喘著粗氣,掛念著前線的親人,小聲禱
告著,然後打場的石頭磙子又在打麥場上低沉地轟轟隆隆地響起來,孩子們趕著馬
和牛轉,風車嗚嗚地叫著,勞動的神聖權利是無法剝奪的。八月底,天氣晴朗,非
常乾燥。風吹得滿村子麥糠飄揚,打過的黑麥麥秸散發著甜甜的香味。雖然太陽還
曬得令人很不舒服,但是到處都已經感覺到秋天很快就要來了。牧場上,開完花的
灰色苦艾閃著暗淡的白光,頓河對岸的楊樹梢已經發黃,果園裡秋蘋果的香味更加
濃郁,遠天邊上,完全像秋天一樣明朗、透徹,空曠的田野上已經飛來第一批南歸
的鶴群。

裝載著軍用物資的輜重車隊,天天順著黑特曼大道,從西向東往頓河渡口趕去,
頓河沿岸的村莊裡已經湧來了難民。他們說,哥薩克們正在且戰且退;有些人很有
根據地說,退卻彷彿是故意的,為了誘敵深人,聚而殲之。韃靼村裡也有人悄悄地
準備逃難了。他們抓緊給牛馬喂草料,夜裡把糧食和裝著細軟的箱子埋在地下。本
來已經沉寂下去的大炮轟鳴聲,從九月五日起重又猛烈地響起來,現在已經聽得非
常清楚,令人膽戰心驚。戰鬥正在韃靼村的東北面,離頓河約四十俄裡的地方進行。
過了一天,頓河上游西邊的地方也響起了炮聲。戰線已經不可阻攔地向頓河移來。

伊莉妮奇娜聽說村子裡大多數的人都準備撤退,就勸杜妮亞什卡也跟著撤退。
伊莉妮奇娜猶豫不定,不知所措,不知道該怎樣處置家業和房子:是把什麼都扔下
不管,跟人們一起去逃難呢,還是留在家裡不動呢。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臨去
前線時,曾囑咐收打麥子、秋耕和照料牲口,但是一句也沒有談到如果戰線移近韃
靼村該怎麼辦。為了以防萬一,伊莉妮奇娜決定:打發杜妮亞什卡帶著孩子和特別
貴重的東西跟著本村的一個人逃難去,她自己則即使紅軍佔領了村莊也留下不走。

九月十七日夜裡.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突然回家來了。他是從卡贊斯克鎮
附近步行回來的,疲憊不堪,怒氣沖沖,休息了半個鐘頭,就坐到桌邊,吃起飯來,
他狼吞虎嚥,伊莉妮奇娜有生以來還沒有見過這個樣子的:把能裝半桶水的一鐵鍋
素菜湯都灌了下去,接著又貪婪地吃起麥粥來。伊莉妮奇娜驚訝地拍著手說:「主
啊,你這是怎麼個吃法呀,普羅珂菲奇!你瞧,就像三天沒有吃飯啦!」

「老傻瓜,你以為我吃過嗎?整整三天三夜,滴水沒進!」

「這是怎麼啦,難道部隊裡不管你們飯吃嗎?」

「魔鬼才這樣管飯吃呢!」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嘴裡裝得滿滿的,像貓似
的嘮叨說。「你偷到什麼,就吃什麼,可是我還沒有學會偷呢。這種事年輕人可高
興啦——他們的良心剩下的已經不多啦,連兩個戈比都不值……他們在這次該死的
戰爭中,把偷的本領都已經練得那麼高超,簡直把我嚇壞啦,不過看慣了也就見怪
不怪啦。他們看見什麼就拿什麼,搶呀,往家拉呀……這哪是打仗呀,簡直是天下
大亂!」

「你別一下子吃得大飽吧。會吃出毛病來的。看你吃得肚子都撐圓啦,像只大
蜘蛛!」

「別說啦!拿牛奶來,用大罐子盛!」

伊莉妮奇娜瞅著自己那餓死鬼似的老頭子,哭起來。

「怎麼,你是完全回家來了嗎?」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吃完飯以後,她問
道。

「看吧……」他含混地回答說。

「大概會把你們這些老傢伙放回來吧?」

「一個人也沒有放回來。紅軍就要打到頓河邊兒啦,往哪兒放啊?我是開小差
兒跑回來的。」

「你會不會因此受處分哪?」伊莉妮奇娜擔心地問。

「如果叫他們抓到,大概是要受處分的、」

「那怎麼辦,你要藏起來嗎?」

「難道你以為我會跑到遊樂場上去逛,或者出去串門子嗎?呸,不明事理的胡
塗蟲!」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生氣地吟了一口,但是老太婆還不甘罷休,又嘮
叨說:「哎呀,真是罪孽啊!咱們又要大禍臨頭啦,他們馬上就會來懲治你……」

「那倒好,叫他們逮住,關到監獄裡,比扛著槍在草原上亂竄強多啦。」潘苔
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疲憊不堪地說,「我的年紀不小啦,一天要跑四十俄裡,還要
挖戰壕,去衝鋒陷陣,在地上爬,還要東躲西閃,別叫子彈打著。可怎麼他媽的躲
得開呀!跟我一起服役的彎彎溪的一個人.一顆子彈打中了他的左肩腳骨,連腿都
沒有伸一下就完啦。打仗這玩意兒沒有一點兒好處!」

老頭子把步槍和子彈盒都拿去藏在糠棚裡,伊莉妮奇娜問他棉襖哪兒去了,他
臉色陰沉,不高興地回答說:「穿壞啦。實話告訴你吧——我把它扔掉啦。在舒米
林斯克鎮外,敵人追得我們很緊,所以大家把什麼東西都扔啦,像瘋子似的,爭著
逃命。那個節骨眼兒上,哪裡還顧得上什麼棉襖啊——有人還背著皮襖呢,也照樣
扔啦……你他媽的怎麼想起棉襖來啦,你提這個幹什麼?如果是一件好棉襖倒也罷
了,可這不過是一件叫化子穿的破玩意兒……」

其實是件很結實的新棉襖,不過凡是老頭子丟失了的東西,照他的說法,都是
一點兒用處也沒有了。這已經成了他安慰自己的習慣。伊莉妮奇娜知道這一點,所
以也沒有再為棉襖的好壞去跟他爭吵。

夜裡,在家庭會議上決定:伊莉妮奇娜和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帶著孩子們
在家裡留到最後一刻,保護財產,把收打好的麥子埋起來,打發社妮亞什卡套上兩
頭牛,裝上箱子,趕車到奇爾河岸的拉特捨夫村的一個親戚家去避難。

但是這個計劃卻未能完全實現。早晨送走杜妮亞什卡,中午,就有一個由薩爾
斯克地區的加爾梅克人和哥薩克組成的懲罰隊來到了韃靼村。一定是村於裡有人看
見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回家了;懲罰隊到村子裡以後約一個鐘頭,就有四個加
爾梅克人騎馬來到麥列霍夫家。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一看見騎馬的人,就神速、
麻利地爬到閣樓上去;伊莉妮奇娜出去迎接客人。

「你的老頭子在哪兒?」一個上點兒年紀、身材勻稱、戴著上士肩章的加爾梅
克人下了馬,從伊莉妮奇娜面前走過,進了板門,盤問道。

「在前線上啊。還能在哪兒呀?」伊莉妮奇娜粗魯地回答說。

「領我到屋子裡去,我要搜一搜。」

「你搜什麼呀?」

「搜你的老頭子。唉,真不要臉!這把年紀啦——還靠說謊過日子!」一個比
較年輕的下土搖著腦袋責備說,露出了細密的白牙齒。

「你呲什麼牙呀,沒有受過洗的異教徒!告訴你沒有,就是沒有!」

「別扯淡啦,領我們到屋子裡去!不然,——我們就自個兒進去啦,」挨了罵
的加爾梅克人厲聲說道,接著邁開羅圈腿,斷然朝台階走去。

他們仔細地查看過屋子,用加爾梅克話商量了一陣,然後兩個人去搜查宅院,
一個黑得要命、臉上長著麻子、鼻子扁平的小個子,提了提鑲著褲條的肥褲子,走
到門廊裡去。伊莉妮奇娜從敞開的門透進的光亮裡看見,這個加爾梅克人縱身一跳,
兩手抓住上梁,機靈地翻身上去。過了五分鐘,他又機靈地從上面跳了下來;滿身
泥土、鬍子上沾著蜘蛛網的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跟在他後頭,咳嗽著、小心翼
翼地爬了下來。他看了看閉緊嘴唇的老太婆說:「這些該死的東西,竟找到啦!那
就是說,有人告密……」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被押往卡爾金斯克鎮,戰地軍事法庭正在那裡。伊莉
妮奇娜哭了一會兒,然後諦聽著重新響起來的大炮轟鳴聲和清晰可聞的頓河對岸的
機槍聲,便走進倉房去埋藏糧食,能藏起一點兒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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