猗猗見雪香在牆外聯吟,急回房中,謂芷馨曰:「不知秦生是幾早就在隔牆窺探的,
我們今日被他看個飽,真是慚愧。」芷馨曰:「小姐如花似玉,怕他看不成。」猗猗曰:
「成什麼樣子?」芷馨曰:「幸得我與小姐不曾說些什麼,若有一句戲話被他聽見,卻
是怎好?」忽畹奴至,謂芷馨曰:「太太喚你去。」猗猗曰:「這事不必對太太說,從
後放檢點些就是。」芷馨曰:「曉得的。」說罷同畹奴去。猗猗自歎曰:「如秦生這樣
才貌,與他作個並頭蓮,真是人間樂事。不知老母是何意見,偏嫌他是遠方人,到今我
難乎為情。」少時,芷馨至,見猗猗若有所思,曰:「小姐似有悉腸,卻是為何?」猗
猗曰:「偶然不快耳。」芷馨微會其意,也不再問。
次日晨起,猗猗曉妝畢,謂芷馨曰:「去把菊花折幾朵來戴。」芷馨曰:「我不折。
那菊花在太湖石邊,要上山子上去折,恐秦生看見哩。」猗猗曰:「去折幾朵快來就
是。」芷馨走上假山,倚著太湖石畔,將欲折花,已被雪香看見,急呼曰:「芷馨姊,
小生有句話對你說,煩你暫停一步!」芷馨聞言,略折數朵,急走進自芳館,到臥室妝
台下,對猗猗說:「秦生喚己,那生雲有話說,是我不顧,急走進來了。」猗猗聞之,
亦不作聲,但云:「該揀幾朵好的摘來。」芷馨曰:「那生要與我說話,我就走了,何
能夠選好的?」猗猗云:「明日再折罷。」
到第二日,猗猗又命芷馨曰:「今日選好菊花,折幾朵來。」芷馨復去。雪香又呼
曰:「芷馨姊,昨日小生有話說,你何不屑與語?今日請暫停一步。」芷馨見雪香丰姿
秀美,久生憐愛,與之對語心非不欲,特恐小姐見責,故爾急避,卻自己告訴小姐,不
料小姐無語,覆命再來折花,因想到小姐必有意思,我又何妨與他說話,遂立住腳答曰:
「秦相公有話但說無妨,只是非禮之言切不可出諸口。」雪香曰:「小生豈敢以非禮之
言污姊清聽。昨聞小姐與姊聯句,知俱屬柳絮之才,小生有拙稿一卷,本當就正於姊,
但區區之意更欲取法乎上,煩姊帶呈小姐,祈為刪改指示,則惠我良多。」芷馨曰:
「我家小姐論詩最刻,自漢魏六朝,以迄唐宋元明,流傳詩句類皆大家、各士,然自小
姐觀之,猶且不無遺議。相公果是壓倒元白手段方可邀得月旦一評,若只有尋常技量,
切莫向班門弄斧,令貽笑紅閨,挫你吟壇銳氣。」雪香曰:「小生原欲虛心請教,故不
敢藏拙耳,祈芷馨姊為我帶去。」芷馨曰:「相公將詩稿拿來,我替你帶去。」雪香走
回房中,拿出詩稿一卷,遞於芷馨曰:「小姐若有甚議論,還望芷馨姊指教。」
芷馨應諾而去,到自芳館對猗猗云:「小姐今日命我折花,那秦生又雲有話說,我
嫌他兩次相呼,因問有何言語,他卻也無別話,有詩稿一卷,欲就正小姐。我初不肯帶
來,他懇求再三,我與他帶來了,小姐你且看看。」猗猗將詩放在案頭,緩緩翻閱,乍
驚曰:「這生怎麼字雪香?」謂芷馨曰:「他叫什麼名諱?」芷馨曰:「從前與老爺寫
的扇子上有名字,小姐就忘記了?」猗猗曰:「那時一心賞他好詩、好字,不覺大意了
哩。」芷馨曰:「我聽見老爺向太太說,那生姓秦,名諧晉。」猗猗曰:「諧晉二字與
雪香二字,義不相涉,何以取雪香為字?」芷馨曰:「是外字也有之,小姐何故著驚?」
猗猗曰:「不是我著驚,往年聞老爺說,羅浮梅氏名如玉、字雪香,今見這生亦字雪香,
故觸動了。」芷馨曰:「同字何足為奇?」猗猗亦以為然,坦然不疑,復將詩細看,見
在桃、李妓筵填的《滿江紅》一闕中二語云『座有東鄰情不適,世無西子難誇美』,因
曰:「這生眼孔甚高,定是情不妄動者。」芷馨曰:「我常見小姐的眼孔,亦與這生眼
孔一樣高法。」猗猗瞋曰:「你胡說!怎麼將我與這生並論起來?」又看到貰酒亭詩句
曰:「趙師雄遇美人處是在羅浮梅花村,這生系武陵人,怎到羅浮去過?」芷馨曰:
「男兒桑弧蓬矢,志在四方,這生到我西泠來得,難道到羅浮去不得?」猗猗亦不介意,
又看到在鎖魂院詠牡丹詩及桂蕊和的詩,乃曰:「這生眼孔甚高,卻也留情這個女子。」
又曰:「這女子詩才清雅,想必顏色亦佳,無怪這生留情的。」複閱桂蕊所和牡丹詩曰:
「頷聯下句云『誰憐一葉任飄流』,卻似青樓妓女所作,以如此美才流落妓館,殊可惜
也。」又將雪香牡丹詩細玩幾回,曰:「這生情不妄動,卻又是個多情種乎?」芷馨曰:
「天下之易動於情者,必非深於情者也。唯其情不妄動,是以一往情深。」猗猗曰:
「芷馨此論最確。」復將詩翻閱,見桂蕊七古一篇,歎曰:「從古自今,未聞有流落青
樓,猶能抱璞者。這妓女真是大奇,秦生留情於他,本來不錯。」芷馨曰:「小姐何以
見得猶是未雕之璞?」猗猗曰:「如所云『我本名園清潔侶,瓊枝珍重倚欄干』,不是
證據嗎?」芷馨曰:「不過是如此說,未必果能全節保貞。」猗猗曰:「『緣慳失足煙
花隊,哪肯留情還獻媚,歌扇舞衫儂盡拋,生平不慣箏琶事』,這四句更說明了妓館接
客,不僅留情獻媚、歌舞箏琶等事,這妓曰『哪肯』、曰『盡拋』、曰『不慣』,是並
此等事且不屑為,遑問其他?況後又云『相如有意結絲桐,空向巫陽求暮雨』,非能保
節之明證歟?」芷馨笑曰:「小姐,我只說妓館中,不過留情、獻媚、歌舞、箏琶等事,
今小姐說不僅此等事,敢問除這些事外,還有何事?」猗猗瞋曰:「你偏來難我。你說
還有什麼事就是什麼事!」芷馨曰:「我實不知。」猗猗曰:「不知就罷了。」又將七
古細閱一回,歎曰:「艷麗悲涼,真是閨中之秀,何紅顏薄命乃爾!」芷馨曰:「若得
這樣有才女子,和小姐朝夕唱和,倒是一樁快事。」猗猗曰:「如這個女子的才,天下
誠恐無二。」芷馨曰:「未必能及小姐。」猗猗曰:「我亦不能出乎其右。」畹奴至曰:
「飯熟了,請小姐吃飯去。」猗猗遂將雪香詩稿藏在篋笥中,同芷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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