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冬天,風從北邊的衛河刮來,刀子一樣尖利。沒有雪,土地也是封凍的,梅園
裡的臘梅,卻開得格外精神。
    不知不覺,風向漸漸變化,風帶著大河潮潤潤的水氣,從南向北刮(衛國都城在黃
河以北,衛河以南),大地開始有了暖意。
    也怪,天氣越凜冽,臘梅越精神;天氣有了暖意,臘梅反倒懶懶的、蔫蔫的,漸漸
萎謝,沒有看頭了。
    隔壁園裡的桃花,開始含苞,漸漸綻放,這裡點點紅,那裡點點白。雖然還沒到盛
開的時候,不如一天繁星熱鬧,卻另有曉天寥落晨星的意趣。
    這個時候的桃花最好看。一到繁花似錦,轉眼便是水流花落紅,徒增感傷,已無心
賞花了。
    住在梅園的仲小姐,對侍女柳兒說,陪我到桃園看花去。
    「小姐,桃園不能去。」
    仲小姐詫異,每年這時候都由柳兒陪著去桃園看花,今年為什麼不能去?
    柳兒說,前幾天,桃園裡住進了一位男客,府裡女眷就不好進去看花了。
    什麼客人?
    我也說不清,聽說洛陽來的,是位將軍,還是一位詩人。
    「詩人」?仲小姐第一次聽到這個既新鮮又陌生的詞,「詩人」是干什麼的?
    嗨,小姐都不知道,侍女哪裡知道?
    仲小姐瞪了柳兒一眼,嗔怪說,少給我賣關子!我整天關在梅園,你辦事滿府邸跑,
府裡好多事,我還不知道,你早知道了。
    柳兒理理鬢,想了想,好像說,是個寫詩的人,還送了一些詩給府裡老爺。
    哦,仲小姐若有所思。
    柳兒問,「詩」是金,是銀?挺貴重的吧,或者是什麼珠寶,要不,他為什麼送給
老爺呢?
    嗯,它挺貴重。仲小姐答非所問,可是它也許並不值錢。
    柳兒糊塗了,貴重,怎麼又不值錢呢?
    仲小姐說,別管它,這和你沒有關係,你還是陪我去桃園看花吧。
    確實,「詩」和柳兒沒多大關係,她沒興趣深究。倒是陪小姐去桃園賞花的事,關
系重大,做錯了,她要擔干系,受罰的。便堅持說:
    「有男客在那裡住,我不能陪你去。」
    仲小姐是孫子仲的二小姐,她是最小的女兒。孫子仲有一個大兒子,在衛國已經有
了官爵,另有府邸別居。仲小姐是二女兒,仲,有排行第二的意思,又是父親姓名的第
一個字。稱她為「仲小姐」,既可理解為兄弟姐妹雁行,她居第二——仲;也可理解為
她是孫子仲的女兒,時人常用父親的名作兒女的氏,姓名的頭一個字。
    仲小姐實際上是孫子仲的最小偏憐女,最小偏憐女,難免有些嬌慣、任性。
    柳兒說,桃園不能去,她偏偏要去。她私心裡也想,「詩人」究竟是什麼樣兒,我
倒要去見識見識。
    仲小姐說,自家的府邸,還有我不能去的地方嗎?你領我去,誰責怪,我頂著。我
們是去看花,不是去看什麼「詩人」。有他住著,就讓滿園桃花自開自謝,寂寞無主,
不許別人看了嗎?這豈不是辜負春風?
    他有房子住嘛,見了府裡女眷去賞花,不知道躲到房裡去,關門不出來,自覺迴避
嗎?
    柳兒知道,小姐執意要做的事,誰也拗不過。她美麗而有才情,早年喪母。現在老
爺的夫人是後娶的,年紀比小姐大不了多少。無論是老爺,無論是夫人,遇事都讓著她
一點。老爺讓著她,因為她最小偏憐,早年喪母,自己新娶夫人又和她年紀差不多,似
乎有點心虛理虧。夫人讓著她,因為自己雖有夫人名分,算是她的長輩,而論年紀彼此
彼此,似乎也不好擺長輩的譜。
    既然,老爺和夫人遇事都讓著她一點,自己怎麼拗過她呢?就算老爺夫人責怪,小
姐不該去男客住的園子賞花,只要小姐出面頂著,也不會有多大事的。
    柳兒心裡何嘗又不想看看新開的桃花?看看那個洛陽來的「詩人」,究竟是個什麼
樣的人,是不是有什麼怪異,和普通人有什麼不同?
    柳兒臉上卻是一副不情不願的模樣,口裡絮叨說,小姐,我可是事先告訴過您,桃
園裡住有男客。也反覆勸過您,女眷不應該到男客住的園子去賞花。你執意要去,老爺
夫人有什麼指責,可不能怪我。
    仲小姐說,沒事,一切有我呢。
    仲小姐和柳兒相伴,進了桃園,只見庭院土阜植遍桃樹。滿園桃樹不見一片綠葉,
光禿禿的枝條綴滿紅的、白的花蕾。沒有葉的蔭蔽,那含苞的蕾,那綻開的花,紅的粉
紅,白的雪白,就更顯得鮮明。
    春天裡,桃是最先得地氣的一種花。對春意的敏感,能比上桃花的,也許還可以舉
出長鞭一樣開滿黃花的迎春條。但迎春條畢竟是一種叢生的低矮的灌木,只宜種在溝邊
地緣,不能像桃樹滿園遍地種植,更沒有桃樹高高站立旗幟一樣舉起滿樹繁花的英姿,
那風韻就大大遜色了。
    仲小姐和柳兒正在桃樹下流連,隱隱聽得桃林深處傳出聲聲吟詠:
    
    桃之夭夭(yao夭裊),
    灼灼其華(古花字)。
    之子於歸(歸夫家,嫁),
    宜其室家。

    (桃枝夭裊,桃花灼亮,那個女子出嫁,和美那戶人家。)
    仲小姐環首四顧,卻不見人。是幻覺,是鳥語,還是天籟?這片桃花如此美麗妖發
嬈,鳥語、夭籟,都禁不住歌吟贊美。
    行行復行行,又有吟誦聲隱隱傳來,還是詠桃花:
    
    桃之夭夭,
    有苔(fen墳,圓大)其實。
    之子於歸,
    宜其家室。

    (桃枝夭裊,桃子圓大,那個女子要出嫁,和美那戶人家。)
    仲小姐停下腳步四處看,還是不見歌吟的人。問柳兒,你聽見桃花的歌吟嗎?柳兒
說,隱隱約約聽見。兩人都聽見,可見不是幻覺,那麼,是桃花仙子在顧影自憐,自吟
自歎?
    柳兒想折一枝桃花,插在髮鬢間,仲小姐連忙制止:你沒聽見花神自吟自歎嗎,折
花更加傷花神的心,花神要責罰的。
    柳兒伸伸舌頭,連忙縮回手。
    桃林裡又傳出吟誦:
    
    桃之夭夭,
    其葉蓁蓁(zhen真,茂盛)。
    之子於歸,
    宜其家人。

    (桃枝夭裊,桃葉茂密,那個女子要出嫁,和美那戶人家。)
    (以上《詩經﹒桃夭》)
    一詠三歎,情意纏綿。從小到大,年年來桃園賞花,從來沒有聽到過這麼美的桃花
歌吟,難道今天真遇花神了?
    仲小姐出身將門,不但讀了很多書,也會舞劍,性格於溫柔中透著剛強。她可不怕
什麼神呀仙的,逕直往桃林深處去,要看個究竟。
    她突然放慢了腳步,驚愣地瞪大眼睛,桃林深處,花枝扶疏處,隱隱有個人影,似
乎是個男人。
    是人,是花神?她繼續往前走,柳兒緊步跟上雲。
    終於看清,是個真實的人,而不是虛幻的花神,而且是個大男人。
    「好大的膽,竟敢擅入眷屬常來賞花的林苑!」
    仲小姐一聲喝斥,那人才從如癡如醉的吟詠中醒過神來,抬頭一看,兩個俏麗女子
立在面前桃樹下。
    他愣了,你們是桃花仙子,我驚動了你們?
    柳兒說,什麼桃花仙子,你到底是神,是鬼,是人?府裡以前沒有見過你,你是怎
麼闖進內府來的?
    這人漸漸明白,眼前的兩個女子不是什麼桃花仙子,而是府中內眷,笑了:我不是
擅自闖進來的,而是本府主人孫子仲大人請我來的。
    柳兒最先悟過來,您就是老爺請來,住在桃園的那位「詩人」?
    那人連連點頭,是、是,這麼說,你們聽說過我。
    仲小姐臉一沉,老爺留你住,你就該老老實實住在館舍裡,怎麼滿園逛蕩?
    那人笑了,並不嗔怪,只說,孫子仲大人並沒有規定我,只能老實呆在館舍,不能
出門看花。
    仲小姐也覺得自己的指責有點強詞奪理,不再假嗔,緩頤為笑,兩隻眼睛大膽地滴
溜溜打量對方。
    有南人的清懼靈秀,又聽說來自洛陽。模樣像儒士,卻聽說是個將軍,遠逐(犬嚴)
狁,立過赫赫戰功。還有個陌生、稀奇的名號:「詩人」,實在看不出和一般人有什麼
不同。
    「你就是那個『詩人』?」
    「我叫尹吉甫……」
    尹吉甫這個曾率兵車數百乘,大敗(犬嚴)狁,遠逐至大漠的將軍,在小姐咄咄逼
人的目光和問話前,竟然囁嚅起來,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
    「送我父親那首詩,是你作的?」
    仲小姐不等尹吉甫回答,管自吟誦起來:
    
    擊鼓其鏜,
    踴躍用兵。
    土國城漕(衛邑,在今河南滑縣城東),
    我獨南行。

    (擊鼓響鏜鏜,踴躍練刀槍。築土牆,修漕城,我獨從軍往南行。)
    
    從孫子仲,
    平陳與宋。
    不我以歸,
    憂心有忡。

    (跟隨元帥孫子仲,平息陳、宋戰亂。我不能歸家,憂心忡忡。)
    
    爰(於何,合音字)居爰處?
    爰喪其馬?
    於(同吁,歎詞)以求之,
    於林之下。

    (於何處居息,那馬死於何處?你要尋我啊,林泉之下。)
    ……(以上《詩經﹒擊鼓》)
    令尊大人奉宣王詔令,率軍南行,平定陳宋戰亂,戰功赫赫。這次戰役,聞名天下,
曾鼓勵我「為王前驅」的志向。心中早存仰慕之情,這次見到孫子仲將軍,情溢言表,
我吟誦幾段獻上。如果稱得上「詩」,這詩也太平常,比起令尊大人當年的赫赫戰功,
實在遜色。想不到這麼平常一首詩,仲小姐竟然一字不差地記下了。尹吉甫實在感激。
    先生這首詩其實寫得不錯,只是覺得情緒壓抑些。你們這些將軍們,總是鬥志昂揚
地率軍出征,怎麼寫到詩裡,卻又哀愁憂傷呢?
    尹吉甫說,戰爭是不得已的事,無論最後取得多麼大的勝利,總是以傷亡千萬人為
代價。為了民族利益,為了正義,你鬥志昂場去出征。當你真正經歷了戰爭,目睹了那
些血淋淋的場面,事後再來寫那些戰爭,在歌頌勝利的同時,你又怎麼能擺脫哀愁和憂
傷呢?
    仲小姐點頭,說得好,這才是真正的將軍。又問,剛才吟誦「桃夭」的,也是先生
嗎?
    尹吉甫說,又獻醜了。先知道仲小姐要來看桃花,吉甫早迴避,也不會出丑。
    仲小姐說,不,也許我更喜歡你「桃夭」的詩,它比「擊鼓」那首軍歌,更多些普
通人的生活情緒。
    柳兒馬上插話附和,我和小姐一樣,也更喜歡「桃夭」這首詩。
    仲小姐說,不是先生出丑,而是我和柳兒莽撞,打擾了先生在桃花下觸景生情,一
人獨白。
    先生要辦喜事了?
    尹吉甫茫然,辦什麼喜事?
    仲小姐抿嘴一笑,天機已經洩漏,先生何必掩飾?
    尹吉甫瞪大眼睛,更糊塗了,不是掩飾,實在不明白,什麼天機?
    仲小姐意味深長,順口吟出兩句:
    
    之子於歸,
    宜其室家。

    尹吉甫恍然大悟,哈哈笑起來,原來為的這兩句,全然是誤會。
    吉甫青年奉使入鎬,得到宣王賞識,滯留鎬京。為天子辦過文書,做過史臣;還曾
「為王前驅」,率軍出征,北驅(犬嚴)狁,隨後又轉戰各地。現在又奉命節東都洛邑,
鎮撫兩淮夷人,並督收淮夷貢賦。
    一晃近十好幾年。原在房陵,事業未成,無以家為。近十數年,又王命在急,不遑
啟居,哪裡顧得上「之子於歸,宜其室家」的事?
    這些日子,住在桃園,正趕上桃樹結蕾,桃花初綻的季節,徜徉桃樹下,每每有人
面桃花的想法。
    桃花引起,聯想到人,一人閒步,信口胡謅。想不到園裡還有小姐賞花,無意聽了
去,見笑了。
    古人常常告誡,君子慎獨,我這人卻往往放浪形骸,不能慎獨。這也是我的一大弱
點。
    仲小姐說,不怪先生不能慎獨,只怪我太嬌慣。柳兒提醒過我,桃園住有新來的客
人,但我動了賞花的念頭,便執意要來。是我擾了先生獨處、清吟的雅興。
    今天冒昧,以後不敢再打擾了。
    尹吉甫連忙說,不,不,小姐和柳兒想看花,以後只管來。這滿園桃花,只因為吉
甫住園裡,便無人來看,任它自開自謝,豈不辜負春風,辜負群花?
    春風會怪我,花神會怪我,那樣,尹吉甫的罪責就大了。
    仲小姐說,想不到先生還是個憐花惜玉的人。
    聽到「憐花惜玉」四個字,尹吉甫不知道是誇他,是諷他,臉刷地紅了。
    仲小姐和柳兒看在眼裡,一個大男人,一位立過赫赫戰功,驅逐過強敵(犬嚴)狁
的將軍,竟然因為小姐一句話,先自紅了臉,只覺得有趣。兩人相視,噗哧一笑。
    這一笑,更把尹吉甫笑糊塗了,他惴惴地問:
    「小姐,我有什麼不當的地方嗎?」
    仲小姐說,先生沒有什麼不當的地方。先生這麼憐惜花,怕背辜負春風,辜負群花
的罪責,我們只覺得有趣。也是,人生一世,花開一春;群花歡歡喜喜,熱熱鬧鬧綻放,
連個看它賞它的人都沒有,任它寂寞自謝,人不就太無情了嗎?
    尹先生拒絕別人入園賞花,怕春風怪他,花神怪他,罪責難負。要是我們不再來看
花,不消幾日,花謝花飛,寂寞落階砌,春風怨我,花神怨我,這罪責我們又如何擔得
起?
    仲小姐顧柳兒,你說呢?
    柳兒看透小姐心事,便說,只要先生不嫌打擾,小姐又願意看花,我一定陪伴小姐
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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