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子仲見柳兒從桃園出來,裝作不經意的樣子迎著走過去。
柳兒忽然看見老爺對面過來,要想迴避,已經來不及,只好硬著頭皮繼續往前走。
眼卻看著地,裝作沒有看見孫子仲。
「柳兒。」
孫子仲一聲喚,柳兒抬起頭,老爺就站在她面前。她心裡一陣慌亂,但很快鎮靜下
來,低眉順眼回答:
「老爺叫我嗎?」
不叫你,叫誰,有點事找你,跟我到書房去。
柳兒說,小姐還等著我使喚呢。
「什麼?」孫子仲語氣嚴厲起來,「只能小姐使喚你,我不能使喚你?」
不,不是這個意思……柳兒囁嚅著辯白,雙腳卻自然跟著孫子仲走。
那天,孫子仲在書房看書,卻聽得幾個侍女在屋外庭樹下攢著頭,悄悄吟誦什麼。
侍女們在一起說什麼悄悄話,孫子仲一般不管,也不聽。但一起吟誦什麼,卻是以
前從來沒有的事,不免引起了他的注意。
有女同車,
顏如舜(木槿)華。
將翱將翔,
佩玉瓊琚(玉名)。
彼美孟姜(孟,長;姜,姜姓女子),
詢(旬,誠然)美且都(嫻雅)。
(有個姑娘和我同乘車,顏面美麗像木撞花。舉止輕盈鳥將翔,身上佩玉響了當。
那個美人兒姜姑娘,真是美麗又嫻雅。)
有女同行,
顏如舜英(花)。
將翱將翔,
佩玉將將。
彼美孟姜,
德音不忘。
(有個女子和我同出游,顏面美麗像木撞花。舉止輕盈鳥將翔,身上佩玉響將將。
那個美人兒姜姑娘,嫻淑高潔永不忘。)
(《詩經﹒有女同車》)
侍女們吟著吟著,嗤嗤艷笑起來,又悄悄議論:
這詩真是柳兒教你的?
不是柳兒教,我自己編得出來?我要是能編出這種詩,我也不當侍女了。
尹老爺編了,寫在絹帛上,讓柳兒悄悄帶給仲小姐。
柳兒半路躲在樹蔭裡偷偷看,被我發現,走了過去問:你躲在樹蔭裡偷偷看什麼見
不得人的東西?
柳兒直擺手讓我噤聲,我湊過去看,不能全懂,大概意思明白:好哇,你也學會偷
情了!
別胡說,是尹老爺寫了讓我帶給小姐的。
她悄悄教我念,挺有趣的,一會兒就記熟了……
尹吉甫熱心看這一帶的商都故跡,往往孫子仲親自陪同,有時候,女兒也要一起去,
從小嬌慣也就依了她,同車而行,反正尹吉甫也不是外人。有時候,孫子仲沒空不能陪
同,尹吉甫去,女兒也去,同車共載,孫子仲也不在意。尹吉甫和自己是同輩人,他是
周天子重臣,自己不過是衛國大夫,以官品論還可以說他比自己更高一輩。女兒雖已到
及笄之年,在他眼裡總覺得還是孩子,並無顧忌。
孫子仲心裡懊悔,疏於防範,終於生出事來。
「彼美孟姜」,那個「孟姜」,不過是「姬仲」的借代,總不好直書「彼美姬仲」
吧。但這詩的意思明白得很,連丫環也悟得出來,傳為笑談。
孫子仲不去驚動那些丫環,心裡默默記下這件事,開始注意柳兒的行動。
今天,又見柳兒到桃園去,他悄悄等在路邊,一待柳兒出來,便把她喊住。看她神
色不對,心裡更是生疑,便把她帶去書房盤問。
進了書房,孫子仲劈頭髮話:
「你去桃園做什麼?」
「不做什麼,順路看看裡面的桃花。」
「桃花早謝了,看什麼桃花?」
柳兒連忙改口,看裡面的桃花是不是開始結果。
孫子仲冷笑,好會狡辯的丫頭!上次尹老爺寫詩給小姐,什麼「有女同車」,你帶
去的吧?
老爺怎麼知道的?連題目都點出來了,不會是詐她的。柳兒臉紅一陣,白一陣,不
敢說是,也不敢說不是。
孫子仲目光炯炯盯著柳兒,這回,尹老爺又讓你傳遞什麼?
這回,沒、沒什麼……
沒什麼?好,我叫幾個侍女進來,搜搜你身上,沒什麼,最好。要有什麼,我打斷
你的雙腿!
柳兒雙腿一軟,撲通跪下,慌忙從貼身處取出一卷絹帛遞上:老爺,我該死,這事
全怪我,不怪小姐。要打,要殺,處置柳兒,不要罰小姐。
孫子仲接過帛書,幾上展開來,又是一首詩:
女日雞鳴,
士日味旦。
子興視夜,
明星有爛。
將翱將翔,
弋(怡,射箭)鳧與雁。
(女子說,雞叫了。男子說,還早,天沒亮。女子說,你起來看看夜色。男子起來
看看說,天上明星燦爛。天亮我就飛快出去,去射野鴨和大雁。)
弋言(讀為焉,語氣)加之,
與子宜之。
宜言飲酒,
與子偕老。
琴瑟在御(駕御,彈奏),
莫不靜好。
(射中野鴨大雁,給您烹成佳餚。同飲美酒,和您盟誓白頭偕老。彈起琴瑟,五音
和諧,將來生活也無不安靜美好。)
知子之來(同徠,招)之,
雜佩以贈之。
知子之順之,
雜佩以問之。
知子之好之,
雜佩以報之。
(得知你招我過夜,我解各種佩玉贈送你。體驗到你的溫存柔順,我解各種佩玉問
候你。知道你對我一片愛心,解各種佩玉送你報答你。)
孫子仲一面看,一面兩手發抖,實在不堪入目,但要明白究竟,又不得不硬著頭皮
把它看完。
全詩看完,孫子仲雙眼發直,呆坐半天,動彈不得。
柳兒看見老爺眼睛發直,呆呆的樣子,不知道上面究竟寫了些什麼,把老爺氣成這
樣。她揣了帛書出來,還沒來得及半路偷偷看呢,就被老爺喊住了。
柳兒嚇得大氣不敢出,只把目光順下,看著地回。
未必詩裡寫的,是那天夜裡的事?
那天夜晚,小姐忽然對她說,今夜院門不要上鎖。月色很好,也許我要步出小院,
踏踏月。
柳兒心裡狐疑,怕有隱情,也不便深問。
半夜,忽然聽見院門尹呀,以為是風,撩起窗簾看,月光下分明看見一個人影,一
閃進了小姐的房。
一顆心突突跳,很像尹老爺的身影。
整個晚上,她睡不踏實,快天亮,她剛剛迷糊一會兒,又聽見院門尹呀,撩起窗簾
看,一個身影一閃出了院門。這回看得分明,的的確確是尹老爺。
她羞得兩手把臉摀住……
詩裡要是寫的這事,讓老爺看見,那還了得?但願不是寫的這事,這羞煞人的事,
詩裡能寫嗎,怎麼寫呀?
柳兒正在胡思亂想,孫子仲忽然把幾上的帛書揉成一堆,擲到柳兒面前,氣急說:
「你們幹的好事!」
絹團擲到柳兒面前,便自動舒展開,把上面寫的詩明明白白呈現在她面前。她不敢
正眼看,又禁不住用雙眼的余光斜睨它,終於把詩的內容斷斷續續看明白。
果真寫的那晚幽會的事!尹老爺真大膽,不但敢做,還敢白絹黑字,寫了出來。也
真有他的,這事竟然寫進詩去了。
孫子仲厲聲說:「去,把你們小姐叫到這裡來!」
一聽說傳喚小姐,柳兒慌了,連忙央求:
「老爺,這事怪我,任老爺怎麼處置我都行,不能叫小姐來。」
「讓你喚小姐,你就去!」
柳兒直磕頭,老爺,千萬使不得。叫小姐來,事情就鬧大了。小丫頭再蠢,也知道
家丑不可外揚。
「家丑不可外揚」這句話,使孫子仲冷靜下來。
怒事,最好怒息後處置。氣頭上,立刻將女兒喚來,當著侍女的面斥責,事情必然
弄僵。女兒嬌縱慣了,氣急之下,什麼事都可能做出。
尹吉甫是當世難得賢才,兒女情事,只是礙於輩份懸隔。公開處置這事,彼此情誼
也就完了。
柳兒看老爺冷靜下來,自己的話起了作用,又繼續進言:回去我勸小姐不要再和尹
老爺來往,也告訴尹老爺讓他派媒的來府,行六禮,一切按規矩辦。這樣,不是對大家
都好嗎?
柳兒看老爺默許,抬起擲在地上的帛書,雙手恭恭敬敬地呈回幾上,看看孫子仲的
臉色,小心說:老爺,沒別的事,我就走了。
柳兒走到書房門口,孫子仲喊道,回來,把東西帶去,不要留在這裡,髒了我的書
房!
柳兒回轉身,從幾上拿起帛書,折迭好,揣到貼身處,正要轉身,孫子仲又交代:
不要提起我看了帛詩,訊問你的事。
柳兒會心一笑,知道了,回去,我只當什麼事兒也沒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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