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
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
眾妙之門。
本文第一章,首先提出老子《道德經》的「道」與「名」兩個關鍵名詞,也是
連串貫通全書八十一章脈絡的線索。而且也是千古以來,研究老子學術的爭端之所
在。
頭頭是道
現在我們也來湊熱鬧,講《老子》,首先要不怕老子笑掉他的長眉,更要向研
究老子的學者們,道歉萬分,以外行人妄說內行話,濫竿充數,不足為憑。但是我
們又不得不把傳統文化中的「道」字與「天」字先講清楚,才好開始。
讀中國書,認中國字,不管時代怎樣演變,對於中國文字的六書——象形、指
事、會意、形聲、轉注、假借,不能不留意。至少,讀古代文字章法所寫成的古書,
必須具備有《說文》六書的常識。
在古書中,「道」與「天」字,到處可以看到。但因上古文字以簡化為原則,
一個方塊的中文字,便包涵人們意識思想中的一個整體觀念;有時只用一個中文字,
但透過假借、轉注的作用,又另外包涵了好幾個觀念。不像外文或現代語文,用好
幾個,甚至一二十個字,才表達出一個觀念。因此,以現代人來讀古書,難免會增
加不少思索和考據上的麻煩。同樣地,我們用現代語體寫出的文字,自以為很明白,
恐怕將來也要增加後世人的許多麻煩。不過,人如不做這些瑣碎的事,自找麻煩,
那就也太無聊,會覺得活著沒事可做似的。
例如「道」字。在傳統的古書中,大約便有三種意義與用法。
(一)「道」就是道,也便是人世間所要行走的道路的道。猶如元人馬致遠在
《秋思曲》中所寫的「枯籐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
斷腸人在天涯。」這個「古道西風瘦馬」的道,便是道路的道。照《說文》意義的
註釋就是:「道者,逕路也。」
(二)「道」是代表抽象的法則、規律,以及實際的規矩,也可以說是學理上
或理論上不可變易的原則性的道。如子產在《左傳》中所說的:「天道遠,人道邇。」
如子思在《中庸》首章中所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孫子所說:「兵者,
詭道也。」等等。
(三)「道」是指形而上的道。如《易•系傳》所說:「形而上者謂之道,形
而下者謂之器。」又如道書所說:「離有離無之謂道。」這便同於佛經上所說的:
「即有即空,即空即有。」玄妙幽微,深不可測了!
有人解釋《老子》第一章首句的第二個「道」字,便是一般所謂「常言道」的
意思,也就是說話的意思。其實,這是不大合理的。因為把說話或話說用「道」字
來代表,那是唐宋之間的口頭語。如客家話、粵語中便保留著。至於唐宋間的著作,
在語錄中經常出現有:「道來!道來!」「速道!速道!」等句子。明人小說上,
更多「某某道」或「某人說道」等用語。如果上溯到春秋戰國時代,時隔幾千年,
口語完全與後世不同。那個時候表示說話的用字,都用「曰」字。如「子曰」、
「孟子曰」等等,如此,《老子》原文「道可道」的第二個「道」字是否可作「說」
字解釋,諸位應可觸類旁通,不待細說了。
講到這裡,順便也把古書上的「天」字提一提。古書上的「天」字,大約也概
括了五類內涵:(一)天文學上物理世界的天體之天,如《周易》乾卦卦辭「天行
健」的「天」。(二)具有宗教色彩,信仰上的主宰之天,如《左傳》所說的「吳
天不吊」。(三)理性上的天,如《詩經》小節的「蒼天蒼天」。(四)心理性情
上的天,如《泰誓》和《孟子》的「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五)形而
上的天,如《中庸》所謂「天命之謂性」。
首先了解了這些用字,那麼,當我們看到古書的「道」與「天」,甚至在同一
句中,有時把它當動詞或形容詞用,有時又把它當名詞用,就不會混淆不清了。
假定我們要問,《老子》本書第一章首句中兩個「道」字,應當作哪種解釋才
恰當?我只能說:只有親見老子,來問個清楚。不然都是他說老子,或我說老子,
姑且備此一格,別成一家一言,能說到理事通達,也就差不多了,何必固執成見,
追究不休呢!你千萬不要忘記老子自說的「道常無為」、「道常無名」,以及「道
法自然」等的觀念。
有無主賓
關於宇宙萬物的「有生於無,無中生有」的形上與形下問題,以西洋哲學的治
學習慣來說,其中就包涵了宗教哲學中宇宙萬有的來源論,以及純粹哲學的唯心、
唯物、一元、多元、有神、無神等學說的尋探。
假定宇宙萬物確是從本無中而生出萬有萬類。無中何以生有?便是一個莫大的
問題。以宗教神學的立論,從無生有,是由第一因的主宰的神所發生。但在佛學中,
既不承認神我是第一因,也不承認有一情緒化的權威主宰所能左右;可是又不否認
形而下神我的存在。只說「因中有果,果即為因」的因果互變,萬有的形成,有生
於空,空即是有,因緣和合,「緣起性空,性空緣起」。因此,與老子的有、無互
為因果論,恰恰相近。所以後來佛學輸入中國,與老莊學說一拍即合,相互共存了。
這個有無互為生滅的觀念,從週末而到現代,幾千年來,一直成為中國文化中
普遍平民化的哲學思想,在中國歷代的文學詩詞或學術史上,到處可見,尤其明、
清以後有名的小說,如《紅樓夢》、《西游記》等等。《紅樓夢》開頭的一僧一道
的開場白,與有名的夢遊太虛幻境,以及「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乃
至假托林黛玉的筆下反罵賈寶玉:「無端弄筆是何人?剿襲南華莊子文。不悔自家
無見識,卻將丑語低他人」等等老莊與禪道思想,幾乎俯拾皆是。難怪後人有強調
《紅樓夢》是一部道書。甚至趕上現代的時髦,又說是一部禪學了!
閒話不說,書歸正傳,由《老子》第一章的「有、無」與「有名、無名」問題
告一段落。跟著而來的,便是「常無、常有」的附帶問題。我們既已認可首章的
「無」與「有」兩個字各自標成一句,構成一個觀念。當然文從字順,下面句讀,
也使承認是「常無」與「常有」,而不照一般傳習,讀成「常無慾」與「常有欲」
了。不過,以一般從事學習修道或專講修心養性之道的立場來講,認定「常無慾」
與「常有欲」的句讀才是對的。那也不錯,反正增增減減,都在尋章摘句之間玩弄
文字的把戲,如以老子看來,應當是「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了!
前面已經說到本無是天地的原始,妙有是萬物萬有的來源。因此,他跟著就說:
「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檄。」「故」字,當然便是文章句法的介
詞,也就是現代語文慣用的「所以」的意思。老子這句話用白話文來說,就是——
人們要想體認大道有無之際,必須要修養到常無的境界,才能觀察——體察到有生
於無的妙用。再說,如果要想體認到無中如何生有,又必須要加工,但從有處來觀
察這個「有」而終歸於本來「無」的邊際。「徼」字,就是邊際的意思。
玄元之妙
好了,到此我們已經看出《老子》本書在第一章中的三段要點。真有一語中具
備三玄門,一玄門具備三要義的深不可測。
首段,他提出「道」,同時提示我們,不可執著道是一般的常道。在後語中又
附帶說明,在不得已的表達中,提出了一個「道」字;接著又強調,不可執著名相
而尋道。其次,便說到形而上道與形而下萬有名器的關係,是有無相生,綿綿不斷
的。
第二段,告訴我們,在形而下的情況下而要體認形而上道,必須從常無的境界
中去體認它的道體。但是如要更透徹精辟,又需要在常有之中領悟它的無邊無際。
第三段,再反復說明有無之間的互為因果,如一呼一吸之自然往復。因此而說
出:「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講到這裡,又要讓
我們慢慢來,先解決其中一個字和一個句讀的問題了。
古書的「玄」字,從唐、宋以後,往往與「元」字混用互見,很多年輕人大為
困惑。其實,「玄」字是正寫,「元」字是替代品,是通用字。因為在家族帝王專
制時代的歷史上,作興對皇上名字和廟號的尊敬,人們不可隨便直呼,也不可低寫。
不然,就犯了「大不敬」的律令,甚至會殺頭。殺了頭,當然不能說話吃飯了。唐
明皇的廟號叫「玄宗」,所以在唐玄宗以後,所有書寫「玄」字的地方,一律要改
作「元」字,以免犯「大不敬」的忌諱。因此後世所見的古書,「玄」「元」不分,
或者「玄」「元」同用了。
再者,有關這幾句的句讀,從前我有一位老師對我說:「此兩者同」應讀成一
句,「出而異名」讀成一句。不可讀作「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問老師為什麼要這
樣讀?他說,這種句讀才能顯出有無同源的妙用與深意,而且在文氣來講,透徹而
有力。如此云云,當然有他的獨到見解。後來,我也看到經古人圈點過的幾本古本
《老子》,也是這樣句讀。但我卻認為這是習慣作古文文章的手法,意義並無太多
差別。要同便同,要同出也可以。這裡我沒有固執定見,學老子的語氣說一句:
「無可無不可。」
交代了這些意見,再來講老子首章原文的第三段。他再說明有無相生互用的道
妙。便說「無」之與「有」,這兩者是一體同源,因為作用與現象不同,所以從無
名之始而到有名之際,必須要各以不同的命名加以分別。如果要追溯有無同體,究
竟是怎樣同中有異的?那便愈鑽愈深,永遠也說不完。所以,在它同體同源的異同
妙用之際,給它下個形容詞,便叫作「玄」。說了一個玄,又不是一元、兩元可以
究盡的,所以又再三反復地說,玄的裡面還有玄,分析到空無的裡面還有空無,妙
有之中還有妙有。由這樣去體認道的體用,有無相生,真是妙中有妙,妙到極點更
有妙處。
但也有不走哲學思辨的路線,只從文字結構的內涵去了解,也就可通它的大意
了!「玄」字的本身,它便是象形字,包括了會意的作用。
依照古寫,它是宮形態,也等於一個環節接連一個環節,前因後果,互為因緣,
永遠是無始無終,無窮無盡。因此,後世由道家一變而成為道教的道士們,手裡拿
著一個囗連環圈在玩,等於佛教和尚們手裡拿著的念佛珠,一念接著一念,同樣都
是代表如環之無端,永無窮盡的標記。
又有只從「玄」字訓詁的內涵作解釋,認為「玄」字是極其細小的生物,幾乎
細小到渺不可見的程度。因此又有加上現代的新觀念,認為「玄」字的內涵,等於
是細胞或微生物的形容字,便把已出函谷關以外的老子,輕輕一扯,向西方的唯物
思想去歸隊,硬說老子的《道德經》基本上是建立在唯物哲學的基礎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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