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海連闖二關,最終走進了康慈宮,為他今後的道路開了一盞「綠燈」。
安德海隨師傅黃承恩人宮待選,表舅告辭歸府。安德海生怕不懂宮中的規矩,在宮
中犯了忌諱,便要求和師傅坐在同一頂轎子裡。黃承恩一想也是這個理兒,抓緊著路上
的一個時辰,趕快教徒弟一些宮中的規矩、禮節、稱呼,好讓安德海順利通過選拔,以
便留在宮中。
黃承恩憑自己的經驗,給安德海講述了宮中有可能遇到的一些問題,如:候選童監
要先到刑慎司驗身,掌管驗身的是由一些有經驗的老太監和闊割大師「小刀劉」組成,
幾個人看畢驗收合格,才能換上統一的太監服,這入宮後的第一關,就要使些銀子。還
好,安德海身上還揣著七八十兩銀子。然後被帶到壽康宮,由康慈貴妃親自挑選誰能留
在她身邊。一般地說,每年都有一兩個幸運者能留在她的身邊,其余的分在各官或去王
府。宮中稱太監為「公公」,自稱「奴才」,稱皇上是「萬歲」,稱皇後是「主子」,
這諸多禮節,黃承恩整整講了一路還沒講完,眼見著要進宮了,黃承恩只好作罷。
剛撩開轎簾,安德海發現外面又下起了大雪。這晴了幾日,好端端的天,怎麼又飄
起了雪花?紛紛揚揚的雪花,隨風飄灑。
古都銀裝素裹,遠處一片混飩的灰白世界。冰冷的雪片被狂風吹得四處亂飛,不斷
地灌進安德海的脖子裡,他打了個寒噤,縮了縮頭,拉了拉皮帽,跟著黃承恩匆匆人內
院。
這緊靠康慈宮的小西院,是內務府欽定的臨時選童監的場所,一排堂屋,左右各三
間廂房,院子雖不大,但用青石板舖了路,倒也顯得清爽、整潔。安德海遠離黃承恩在
後面慢慢挪著小步,為何?安德海是個有心人,但知道今天選監,除了黃承恩在場,還
有一個人,他肯定也會來的,此人便是李以凱。昨晚三爺帶他已登門拜訪,李以凱雖一
臉的陰森樣,但礙於三爺的面子,又看在安德海孝敬的一棵大人參、100兩銀子的份上,
李公公也勉強答應了幫安德海的忙,可黃公公與李公公素來不和,若是讓李公公看出自
己與黃公公有什麼特殊關係,那送的禮是小事,毀了自己的前程是大事,所以,安德海
放慢了腳步。黃承恩還以為安德海初次進宮,膽子小,不敢快步走呢,人一多,事務繁
忙,他也忘了招呼安德海,而安德海正求之不得,他站在小院的東南角,一言不發,生
怕黃承恩注意到他。院子裡已站滿了前來候選的幾十個童監,安德海打量著他們,這些
人年紀也和自己相仿,有兩個較小的,只有七八歲的模樣,他們是無論如何也敵不過自
己的,這兩個小的不用擔心。院子的北面還站著20幾個年紀大一點的,最大的約摸有十
八九歲,記得二爺說過:童監入宮,年紀小的要占一點巧,因為年紀小好教導,皇上、
皇後總喜歡挑小一點的留在身邊,這20幾個大的也不是自己的對手。還剩下十來個十四
五歲的,他們也同樣是一身的新裝,辮子梳得光光溜溜的,安德海看到有兩個人面目醜
陋,他們是沒有跟自己爭高低的資格,還有一個一開口說話就光「啊,啊」幾聲,好像
是個結巴。安德海觀察著他們,在心裡估量著,他信心十足地等待選
李以凱也到了,他與黃承恩拱了個手,從他們的笑容上可以看出那笑得是多麼勉強,
比哭還難看。「小刀劉」姍姍來遲,他不是宮裡的人,大可不受宮規制約,在這個院子
裡,他顯得比別人自由多了。40個童監排成了一排,由李以凱帶著走進刑慎司。
刑慎司是內務府管轄的七司之一,專門負責童監的驗收檢查。這是關鍵性的一關,
凡是自閹的,沒割淨的,或者割後留下後遺症的,一律過不了關,如果通過了這一門,
一般地說,便可以留下來當太監。
安德海半年前自閹,由於沒有經驗,自己只割下了一點,後來表舅請到了「小刀
劉」,「小刀劉」到南皮湯莊子又給他補了一刀,安德海也不知道這刀割得如何,到現
在心裡也沒個底,萬一刑慎司驗收官提出什麼,可就麻煩了。
一個一個童監進了屋又出了屋,他們之中多數人通過了驗收,其中有兩個人自閹沒
割淨,被剔了出來。他們此時正站在門外哭呢,既然閹了,當不成太監,在社會上哪還
有立足之地?安德海越想越怕,他的心裡如十五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他彷彿能聽
見自己的心跳,他用手按了按心口,想使自己平靜下來,可事與願違,兩腿一個勁地發
抖,他簡直要癱下去了。
「安德海。」
「到,不,不,是。」
安德海一著急,把一路上黃承恩教他的「庶」給忘了,脫口答了個「到」,他馬上
又改口,逗得幾個老太監直髮笑。其中一個把門的老太監看出了安德海的緊張情緒,他
想逗安德海發急,便堵住小門,不讓安德海進去,他又大聲叫喊到:
「安德海,人沒來麼?」
「來了,來了,我就是。」
「你就是安德海,不像,你走遠點,安德海進來。」
老太監裝得挺嚴肅的樣子,不理睬安德海,這下可把安德海急壞了,他又不願當著
這麼多人的面,特別是當著李以凱的面前喊黃承恩來給他解圍,於是只從棉袍內村裡掏
出三兩銀子,趁人沒注意塞到了老太監的手裡:
「公公多關照,在下確實是安德海。」
老太監本想逗安德海著急,自己取個樂,沒曾想安德海小小的年紀如此之舉動,心
中不禁贊歎:
「這小子,會出息的。」
安德海進了小屋,黃承恩和李以凱各坐在外屋,裡屋掛上了一道藍門簾,屋裡有一
種神秘的空氣擠出來。安德海不敢抬頭,這兩位太監總管,哪一個他也不敢打招呼,他
只有裝作不認識。
「是南皮湯莊子安德海嗎?」
李以凱用他那陰沉沉的語調例行公事。
「回公公,小的是安德海。」
「進去吧。」
黃承恩一揚手,讓安德海進裡屋。安德海撩起門簾子,跨了進去。他往屋內一看,
屋裡空蕩蕩的,只舖了一張床,床上舖了一個藍色的小墊被,連個枕頭也沒有。只見三
個穿官服的人和「小刀劉」齊刷刷地站在床尾,安德海不知如何是好,手足無處放。其
中一個人叫道:
「把衣服脫了。」
安德海把皮帽放到了床上,又動手脫棉袍。這是臘月初七,外面又下著大雪,北風
呼呼叫,吹得窗戶紙直響。棉袍剛一脫掉,安德海便渾身直髮抖,他只穿了一條薄棉褲
和一件薄薄的棉背心。
「再脫,快一點,怎麼這麼慢慢騰騰的。」
其中一個人有點急了,語調很生硬。安德海不敢違抗,又脫了棉背心,小棉褲,只
剩下一個大褲衩了,安德海雙手抱著雙臂,想尋得一絲暖意。剛才那個發話的人著急了,
上前兩步,一把扯下安德海的褲衩,安德海連忙雙手緊捂胯下,以求遮羞,他被這一突
如其來的動作羞住了,雙頰緋紅,眼淚幾乎落了下來。
「爬上床去,開始驗收。」
三個官人和「小刀劉」不像在看人的羞處,反倒是在挑貨物,翻過來,推過去,然
後完事。安德海連忙跳下床,穿好了衣服,最難堪的一景總算過去了。「小刀劉」說要
出去小解,其中一個人也跟著出去了,剩下的兩個嘀咕了一會,衝著安德海搖了搖頭。
安德海一見這動作,感到勢頭不妙,連忙問:
「兩位公公有什麼意見嗎?」
兩位老太監對視了一下,其中一個發話了:
「聽說你是自閹的,後來好像又補了一刀,對嗎?」
「是的,是劉師傅給補的第二刀。」
「不過,我們看不像劉師傅的手藝,茬留得太大了,不合規定,這叫作沒割淨,不
能進宮的。」
「的確是劉師傅割的,不信,你們等一會問他好了。」
「怎麼,沒割淨還敢嘴硬。」
其中一個發火了。安德海心裡一下子明白了,根本不是什麼留茬太多,而且他們借
「自閹」之口,想「敲竹槓』罷了。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安德海強忍心中的努火,
掏出十兩銀子,遞給每人五兩。為什麼這兩個太監要詐安德海一筆呢?原來,把門的太
監喊安德海時滯留了一段時間,其中一個太監急了,張頭往外望,不早不晚正瞅見安德
海掏銀子塞與把門人,剛驗收完畢,劉師傅和另外一個人又出去了,屋裡只剩下他們兩
個太監,這便有了可乘之機,不敲白不敲。
安德海心中忿忿不平:這兩個王八孫子,等有朝一日,小爺
混出個模樣來,非來收拾你們不可。
通過了刑慎司的驗收,下一步便是由黃承思、李以凱兩位挑選何人留宮,何人進王
府。這一關,安德海當然不用擔心,這兩位公公都拜訪過,估計不會出什麼問題。他們
40名童監被帶回了康慈宮旁邊的小兩院,由黃、李二人一一過目。40名童監排成一個橫
隊,全部昂頭挺胸立正站著。黃、李兩人挨個察看,安德海站在第二十三個,黃公公走
在前,李公公跟在後。他們一般是拍拍胸,踢踢腿,按按腰,拉拉手,以檢查、確定每
個人的力氣如何。當然,容貌也很重要,長得不怎麼順眼的,馬上就被拉出來,一邊站
著去,這些被挑下來的「劣質品」只能當伙夫、轎夫,或掃地、倒馬桶。長相好一點的
仍站在隊伍裡,等候最後的裁決。
安德海心裡比剛才在刑慎司驗收時踏實多了,他的臉色變得紅潤起來,站在雪地裡
顯得英姿煥發,惹人憐愛。黃承恩走到了安德海的面前,他見徒弟如此之英俊,不由地
產生一種憐愛之情,他隨手拉了拉安德海的衣領(剛才安德海急著穿衣服,衣領上的狐
毛圍脖忘了拉出來),又拍拍了安德海的肩膀,似在誇獎徒弟真棒。這一親暱的舉止不
覺引起了李以凱的警惕:
「好小子,昨天讓馬三帶你去我家,我還以為你只攀我一人呢,沒曾想,你吃著碗
裡的,看著鍋裡的,你倒巴上了黃承恩,今兒個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你100兩銀子落
水裡也能聽個響,送給了本爺,我讓你連個響也聽不見。」
李以凱陰森森地冷笑了一聲,從鼻子裡擠出一個「哼」字,安德海全都看在眼裡了,
他可犯急了。
「怎麼辦?怎麼辦?」
安德海可不願功虧一簣,好不容易一路闖過了這麼多關,這時,可不能出岔子。
「哎喲,我的媽呀,疼死我了。」
安德海急中生智,捂著肚子連聲叫疼,兩位太監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叫聲吸引住了,
他們走到安德海的跟前,想看個究竟。
「怎麼了,哪兒疼?」
黃承恩關切地問徒弟。安德海咬著下嘴唇,做出痛苦的樣子,用手指了指肚子,黃
承恩又靠近了一些,安德海身子向前一傾,眼見就要倒下去了,黃承恩連忙上前想扶住
他,誰知安德海猛地向前一個踉蹌將黃承恩絆倒,自己壓倒了黃承恩的身上,黃承恩滿
身滾得都是雪,掙扎著想爬起來,無奈安德海死死地壓在他的身上,一個勁地喊肚子疼。
黃承恩被壓得喘不過氣來,趴在雪地上嘴啃著雪。
這一幕喜劇性的情節,李以凱一點也沒捨得放過,他在細心地觀察雪地上兩個人的
表情,黃承恩一臉怒容,安德海已失去了剛才那種痛苦的神情,他是故意爬不起來的,
是有意出黃承恩的洋相給李以凱看的。李以凱心中不禁洋洋得意,他露出了一絲笑容,
上前推開安德海,扶起黃承恩。
「黃公公受驚了,這冰天雪地的可怎麼受得了喲。」
李以凱裝出一副關切的樣子,嘲笑黃承恩,又轉身向安德海吼道:
「還不快跪下來掌嘴,給黃公公賠罪。」
安德海一手捂著肚子,一手「刷、刷、刷」地給了自己幾個耳刮子。這幾個耳刮子
可在關鍵時候起了大作用,一來,給了李以凱面子,李公公讓他掌嘴,他毫不猶豫地打
了自己,表示了對李公公命令的服從。二來,給黃承恩調了面子。本來,黃承恩滿心關
懷地來扶安德海,沒想到被安德海絆了一跤(不過,安德海這一舉動做得非常自然,黃
承恩根本沒有看出什麼破綻)。在黃承恩看來,雖然安德海摔了他一跤,使他惱怒,但
事出有因,若
不是安德海疼痛難忍,也不會如此之無禮,又加上安德海跪在雪地裡捂著肚子掌自
己的嘴,再大的氣也消了。黃承恩平了平怒氣,手一揮:
「罷了,站回去吧。」
安德海依然雙手捂著肚子,表現出痛苦的神情。兩位太監的目測總算過去了,他們
商量了一下,都不約而同地相中了安德海和另外五個童監留在宮裡侍奉皇上、皇後或阿
哥、公主,其他的全部送進王府,侍奉王爺和福晉。天色已近午,這緊張的第一個上午
就這麼過去了。中午,宮裡安排40名童監吃午飯,他們仍然留在小西院裡,等候下午再
作安排。安德海仍叫著肚子疼,他是希望黃承恩能把他帶出來,背地裡再好好地賠罪。
果然,黃承恩真的以為安德海病了,便找來大醫,開了藥方子,可小西院無處熬藥,無
奈,黃承恩只好把安德海帶到自己在宮中的住處,給安德海熬藥。
黃承恩雖然在宮外有一大家子人,但平時裡,他中午是不回家的,他在宮中也有一
所屋子,比三爺住的小院大多了,有三間堂屋,兩間東廂房,西面是個伙房。雖然不開
火做飯,但大冬天他生了火,燒點水,燙燙腳,睡上一個午覺,也很愜意。
師徒二人來到了小院,黃承恩安排安德海在廂房躺著,自己去伙房熬藥。不一會兒,
湯藥端來了,安德海皺著眉頭喝了下去,好苦,但又不能不喝。為了前程,別說喝苦藥,
就是苦肉計也要受,這個簡單的道理,安德海是明白的。時已過午,黃承恩需要休息,
安德海喝了藥也睡了。
一覺醒來,黃承恩伸了個懶腰,踢了踢腿,松松筋骨。咦,怎麼床邊有個人?黃承
恩坐起來一看,是安德海。
此時,安德海正跪在床前,淚流滿面,一臉的羞愧神情。
「怎麼了,肚子還疼嗎?」
黃承恩關切地問徒弟,但見安德海跪在床前哭,不禁有點感動。
「師傅,是小徒不好,上午肚子疼,剛一邁步便倒了下來,不曾想把您也給帶倒了。
小徒自知罪孽深重,請求師傅發落。」
安德海說得情真意切,感人肺腑,不由得黃承恩不信。
「算了,你又不是有意的,再說,上午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前,你也認過錯了。起來
吧,地上冷,小心著涼,肚子又要疼了。」
安德海感激不盡,站在黃承恩的面前,活像一個罰站的學生。黃承恩樂了:
「瞧你那副受氣的樣子,咱們是師徒,我會計較那麼多麼?」
黃承思想要下床去小解,安德海忙上前阻攔:
「師傅不要出去了,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我去拿個便盆來,師傅用後,我倒掉便
是。」
安德海為師傅倒掉了便盆,洗了洗手,又端來了一盆熱水,請師傅洗臉。黃承恩剛
想帶安德海出門,一個小太監進了院子,他一進屋便說:
「娘娘有旨,今天雪大大了,選小公公之事明天再議。」
師徒倆又到了屋裡。黃承恩在宮裡雖然有這麼一處屋子,但總不像個家,於是,他
決定等雪小一點便帶安德海回家。果然,又過了一個時辰,雪小了許多,師徒便坐轎子
回到了黃府。回到家,黃承恩又像想起什麼似的,把宮中的注意事項重申了一遍,安德
海用心細細地記,並試演一番給師傅看,樂得黃承恩哈哈大笑。在宮中這麼多年,雖說
他黃承恩是太監總管,但他總不開心,在皇族面前,他是奴才,永遠是彎腰低眉,跪拜
問安;在眾太監眼裡,他是總管,人們只是畏他,並不敬他;在妻妾面前,他是丈夫,
一個無用的丈夫,妻妾總不願和他同床;在三個乾兒子面前,他是老子,一個吃喝玩樂
的靠山,並不把他當作爹來敬
他。而今天的感覺不同了,這安德海初來乍到,又畏他,又敬他,還有點依戀他,
他感覺到自己成了安德海的保護人,他給安德海撐起了一片天,使這個小雛鳩能在這一
片藍天下,學會飛翔。晚上,黃承恩躺在床上,安德海給他捏捏腳,捶捶腿,舒服極了。
安德海像只小狗一樣蜷在他的腳邊睡著了。
夜裡,大雪又飄飄揚揚地下了一夜,早上起來,雪仍不見停,房上、地上、樹上全
蓋滿了雪,整個銀裝素裹的白雪世界,煞是好看。安德海撩開窗簾往外看,只見白茫茫
的雪地上有兩個小女孩在打雪仗,她們也不過是八九歲的模樣,一個穿著粉紅綢襖,扎
著大紅蝴蝶花,一個穿著翠綠棉袍,扎著黃色蝴蝶花,她們在雪地裡鬧著,笑著,可愛
極了。
「師傅,那兩個女孩是什麼人?」
出於好奇,安德海問了起來,昨天早上在黃府並沒聽到孩子的聲音,這會兒怎麼多
了兩個孩子?
「她們是我的孫女,昨天剛從她姥姥家回來。」
安德海到了黃府,見到黃承恩一妻一妾就很吃驚,他納悶太監沒了那個「寶」,怎
麼還有人肯嫁給他,這下,他可就更詫異了,居然太監還能生兒子,傳孫子,安德海百
思不得其解。黃承恩似乎看出了安德海的心思,微笑了一下解釋說:
「其實,她們是我的侄孫女,她們的父親是我的侄子,現在認在我的名下,是我的
乾兒子。」
經黃承恩這麼一解釋,安德海明白了:太監能娶妻,但是不能生子。如果自己以後
混發達了,也娶一妻,納一妾,再把弟弟安德洋的孩子全接來,兒孫滿堂,盡享天倫之
樂。
「德海,快去吃飯吧,吃了飯還要進宮呢!」
黃承恩在一旁催促著,安德海的思緒拉了回來。整個早飯時,安德海都在想:錢是
個好東西,有了它,腳下的路好走多了。黃公公有錢,他沒兒子,但可以有孫子。昨天,
自己不就是憑銀子一路「綠燈」走過來的嗎?看來,為了發財,該彎的腰要彎,該出的
醜要出,該掌臉的時候,你必須給自己幾個耳刮子,還要打得狠。以退為進,乃是高人
之術,為了求財,什麼尊嚴,什麼人格,什麼良心,統統可以不要。
安德海悟出這個道理時,僅14歲。
黃承恩和安德海早早地進了宮,等候康慈貴妃的招見。這壽康宮的康慈皇貴妃博爾
濟古特氏,是道光皇帝的愛妃,孝淑睿皇後已崩逝多年,所以,後宮主持實際上是康慈
皇貴妃。這位貴妃為人忠厚,賢淑端莊,不僅得到道光皇帝的寵幸,而且在宮中威信很
高,深得眾皇子、公主的愛戴。前些日子,她讓黃承恩在新進宮的小太監中選出四五個
模樣好一點的,留在自己身邊,調教半年後給幾個皇子送過去,這就給安德海太監生涯
舖平了第一條路。
大雪紛紛揚揚下了一天一夜,這會兒總算停了下來,厚厚的一層積雪如一片銀海,
煞是壯觀。太陽出來了,照在這一片銀海上,顯得外面的世界晶瑩剔透。安德海被帶到
了一個小院子裡,他和幾個人選童監換上了統一的太監服:藍棉袍、灰坎肩兒。此時,
安德海的心裡在設想著皇貴妃招見的情景,該怎麼下跪,怎麼行禮,怎麼開口,這一系
列的注意事項,黃承恩已叮囑了好幾遍。安德海生怕自己做錯什麼,他也背地裡演習了
好幾遍,他在仔細地設計著每一個細節,生怕等一會兒有什麼疏漏。
太陽已經升得老高了,總不見康慈皇貴妃派人來帶這幾個童監,安德海有點著急了,
是不是貴妃娘娘臨時改變了主意,不想留童監在身邊了,還是有人暗中使壞,把這幾個
童監的名單給偷偷換了?還是李以凱聽說了什麼,昨天中午以來自己就一直和黃承恩呆
在一起,可別走漏了什麼風聲,萬一李以凱知道自己拜黃
承恩為師,那可就糟了。安德海想到這裡,坐立不安,在屋子裡來回走動著。
再說那康慈皇貴妃,進入臘月以來,總是陰天、雪雨不止,使得她心煩意亂。但這
貴妃天性溫和,輕易不願流露自己的不滿。這幾天,她在盤算著:四皇子奕寧雖不是自
己所生,但他的生母孝淑睿皇後死的早,自己便把奕寧帶了過來,辛辛苦苦把他拉扯成
長,眼見著長大了,個頭兒都比自己還高,也該讓他獨立生活了。這次童監入宮,自己
要親自挑一個模樣好的、聰明能幹的小太監照顧奕寧的生活起居,這樣她才能放心。自
己的親生兒子六皇子奕沂與他四哥親如一母所生,奕沂也不小了,也得為他打算打算,
再挑一兩個童監好好侍奉兒子。
昨天下了一天的雪,懶得出門,今天已經是臘月初八了,無論如何要招見新來的童
監,這也算完成一件工作。康慈貴妃一覺醒來,太陽已經出來了,宮女們忙著為她梳洗
一番,便來到了壽康宮的前廳。這壽康宮宅院雖不大,但十分考究,雄偉的大殿,金碧
輝煌,玉石金階,雕龍刻鳳,給人以威武、雄壯之感。
安德海和其他幾個童監排成了一排兒,由刑慎司的官員帶著小心翼翼地走進了大殿。
安德海不敢抬頭東張西望,他只是偷偷地瞅了兩眼:媽呀,這比黃總管家可漂亮多了,
光那根盤龍柱也能換黃府的三間大瓦屋。童監們挨個排好,刑慎司的官員們讓他們跪在
丹墀前,童監們一個個嚇得不敢出大氣。康慈皇妃還沒來到,大殿裡靜悄悄的,連落根
針都能聽見響聲。
「嗒,嗒,嗒……」
一陣腳步響由遠而近,越來越近,童監們都屏住了呼吸,他們知道是貴妃娘娘來了。
安德海偷偷地抬了一下頭,他看得很分明:一群衣著華麗的宮女、太監分隊列班走了過
來,隨後是黃羅傘蓋,眾星捧月似的簇擁著一位滿身珠光寶氣的貴夫人。這位貴夫人流
著旗頭,腳蹬高底靴子,手上裝有長長的銀指甲套,慈眉善目,態度溫和,真有點像戲
台上唱戲的王母娘娘。安德海突然覺得一點也不怕了,他知道這人便是康慈皇貴妃——
後宮的總指揮。安德海猜得很對,此人便是貴妃博爾濟古特氏。
貴妃入座位後,黃公公從一個小太監手中接到金漆條盤,條盤上放著幾個黃牌。原
來,每個黃牌上寫著一個音童的名字,黃公公打開黃牌喊到誰的名字,誰就往前走三步,
然後抬起頭,讓康慈皇貴妃過目。
「張二寶。」
黃公公拖著長長的聲音,可沒人應。
「張二寶。」
黃公公有些不耐煩了,又叫了一聲,仍沒人答應。黃公公把黃牌遞到了一個小太監
手中。
「下一個。」
「等一下,我,我,我叫張二寶。」
眾人向跪在丹墀前的一個童監望去,只見一個約摸十一二歲的孩子低著頭,他的身
子抖個不停,好像是眼淚下來了,鼻子還一抽一抽的。
「向前三步,抬起頭來。」
那張二寶不敢向前,一個小太監看到黃公公示意讓他去拉那個叫張二寶的,便走到
童監們的跟前,他想動手把張二寶拉上前,無奈張二寶癱坐在地下,拉也拉不動。
「算了,送到四王爺府吧。」
康慈皇貴妃見小童監沒經過這種場合,已嚇得癱倒在地,無可奈何,只得打發去王
府當差。
「何長鎖。」
「我叫何長鎖,公公有何吩咐,小的照辦就是。」
一個十五六歲的童監竟大膽地走向黃承恩,看那架式,他是滿不在乎,什麼皇貴妃,
什麼太監總管,他根本就沒放在眼裡。
這個何長鎖長得倒是蠻俊美,但就從這初次入宮就如此無禮來看,將來也不是個
「省油的燈」。康慈皇貴妃皺了皺眉頭,以表示不滿。細心的黃總管全都看在了眼裡,
說了句:
「退後去吧。」
接著又喊了兩個童監,都與第一個張二寶一樣顯出十分懼怕的樣子。這一連四個童
監都令人失望,康慈貴妃打不起精神來了,她並不注視前面跪著的童監,思緒早飛到兒
子的身上了,若不是為了完成一項任務,她會立刻轉身離去。在她看來,今天新選的童
監都那麼糟糕,她打了一個哈欠,表示了自己的不耐煩。
安德海跪在下面,把康慈貴妃的一舉一動,一皺眉一哈欠都看得清清楚楚,此時,
他真怕貴妃娘娘沒耐性再等下去,一走了之,自己可怎麼辦呀!這瞬間過得可真慢,比
自己前14年的歲月顯得都長。
「安——德——海。」
這三個字剛從黃公公的口中吐出,安德海便立刻作出反映:
「奴才便是。」
這一聲清脆、響亮、悅耳,這甜甜的應聲提起了康慈貴妃的精神,她挺了挺身板向
下望去,只見下面跪著一個童監,他正雙腿著地,腰板挺直,頭略向下低著,兩手將棉
袍的前擺輕輕托著,他把前額朝地下撞了一下,磕了一個響頭,然後默不作聲。
這個童監腿不抖,手不慌,從從容容,大大方方,康慈貴妃立刻對他產生了良好的
第一印象。
「把頭抬起來。」
黃公公在一旁命令著他。只見安德海慢慢抬起了頭,康慈貴妃仔細端詳了一下,這
小童監生得眉目清秀,唇紅齒白,天庭飽滿,地閣方圓,面如敷粉,神采奕奕。康慈貴
妃心中不禁好生歡喜,她拖長了語調:
「叫什麼來著。」
「回娘娘,奴才叫安德海。」
安德海不慌不忙地回話。
「安德海,名字也不錯,模樣也好。」
康慈貴妃發出了由衷的贊歎。安德海的心裡高興極了,他突然意識到把自己放在最
後,是師傅黃承恩精心設計、安排的。若不是前面有三四個不成樣的,貴妃娘娘也許看
不中自己,現在可好了,天遂人願,安德海又順利地邁出了關鍵性的一步。安德海看見
黃公公走向康慈貴妃的座前,在她身邊嘀咕了幾句,然後黃公公清了清嗓子,大聲宣佈:
「童監安德海從即日起留在壽康宮聽差。」
安德海聽罷,高興得差一點兒暈了過去,他強抑住自己激動的心情,連忙磕頭謝恩。
康慈貴妃及宮女、太監們已經走遠了,其他落選童監也已退下,空蕩蕩的大殿裡只剩下
安德海一個人,他還跪在那裡,他似乎停止了呼吸,往事一幕幕地浮現在眼前。不知什
麼時候,黃承恩又站在了他的面前。
「傻孩子,還愣什麼,人都走遠了,還跪著干嘛。」
安德海如大夢初醒一般猛地站了起來,撲在師傅黃承恩的懷裡,竟然哭了起來。黃
承恩確實也很喜歡這個徒弟,他撫摸著安德海的頭,似自言自語,又似告誡徒弟:
「這只是走准了第一步,以後的路還長著呢!能不能討得主子的歡心,就看你自己
的造化了。」
從臘月初九起,安德海便在壽康宮聽差了。他初來乍到,必須認個師傅,由一個老
太監領著上路,他的吃住也和老太監在一塊。他在壽康宮的師傅名叫崔海。崔海這個人,
平時裡少言寡
語,心腸極好,他永遠表現得溫和、馴順、斯文、有禮貌,他那眼角的皺紋裡永遠
流露出和樂的笑意來,伺候人不溫不躁,又恰到好處,所以康慈貴妃一向很喜歡他。她
希望崔海再為她調教出一個優秀的太監來,於是把安德海交給了崔海。
崔海帶徒弟,並不多說什麼,幾乎一句教導的話都沒有,他用的是「身教法」,以
自己的實際行動教導弟子。安德海覺得自己很幸運,有這麼一位好師傅,所以安德海也
格外孝順崔海。每天一大早起身,安德海便把師傅的便盆給倒了,又將師傅的棉袍拿到
火爐上去烘一烘,烘得棉袍暖和和的,趁熱塞進師傅的被窩裡。師傅漱了口,他便把師
傅的皮帽拿來,再幫師傅戴上手套。
晚上回來,他先將鋼暖壺灌上熱水放進師傅的被窩裡,再端來一大盆熱水,讓師傅
浴腳。他悉心地侍奉崔海,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讓崔海在康慈貴妃面前為自己美言幾句,
因為他知道,崔海的話在康慈貴妃面前很起作用。
有一天,安德海跟著崔海侍奉康慈貴妃。因為崔海的人緣極好,宮女們都跟他很接
近,誠心誠意地喊一聲「崔大叔」,問他一句吉祥話,他也很謙和地還個禮。到了康慈
貴妃的寢室,安德海和崔海畢恭畢敬地站在簾子外面,崔海說了聲:
「奴才給貴妃娘娘請安啦!」
只聽得侍寢的宮女在臥室裡喊了一聲:
「崔公公進來吧。」
崔海師徒二人謹慎地低著頭走進了康慈貴妃的臥室,此時貴妃娘娘剛梳好頭,正坐
在梳妝台前戴銀指甲呢。崔海和安德海向貴妃娘娘請了個雙腿安,康慈貴妃淡淡地笑了
笑:
「崔公公,這常見不拘禮,快起來吧。」
崔海的主要職責是上傳下達,康慈貴妃有什麼需要請示皇上的,便派他去面聖,有
什麼事情需要吩咐各宮辦理的,也派崔海去通知一聲,若哪天既沒有要請示的,又沒有
要傳達的,崔海便說個趣事,什麼宮裡宮外的,什麼嫁女娶媳的,什麼風調雨順呀,什
麼龍鳳呈祥呀,幾乎無所不談,有時說得貴妃娘娘開心了,還賞他幾個銀洋,自然崔海
受之,還沒出壽康宮,就被一群熟悉的宮女們一搶而空,崔海也只好笑著搖頭作罷。
這日安德海跟著崔海進了康慈貴妃的臥室,看來今天沒什麼大事,康慈貴妃便讓崔
海給她講軼聞趣事聽。崔海清了清嗓子,用他那特有的溫和語凋講了起來:
「從前呀,有個村子裡住著一對雙胞胎,這兄弟倆長得可相像了,除了他們的爹娘
能分清誰是老大,誰是老二,就連他爺爺。奶奶都經常叫錯名字。這兄弟倆長到了18歲,
他們都娶了親,一個媳婦是前莊的翠兒,一個媳婦是後莊的杏兒,這可不得了,兩個媳
婦平時在屋外都不敢喊自己的丈夫,生怕弄錯了。這日,翠兒抱著兒子從娘家剛回來,
走到大門口,不好,肚子疼得要命,得趕快去茅房,她一眼瞅見丈夫站在大門口,也沒
來得及說話,一把將兒子揣到丈夫懷裡,轉身就跑,邊跑還邊回頭喊:『給我找塊苞谷
皮送到茅房去』,要苞谷皮干嘛?擦□呀。杏兒遠遠地站在路口瞪大了眼睛:『好呀,
一對狗男女,光天化日之下,勾搭上了,連上茅房都敢去送苞谷皮。』她二話沒說,到
路邊撿了根樹枝,衝到丈夫的面前,迎頭就是一棒,那男子連躲帶藏躲過了杏兒的第二
棒,『他嬸,你發瘋了。』這句話可把杏兒說愣了,自己的丈夫怎麼稱自己是『他嬸』。
原來呀,老二站在門口望見嫂子回來,還沒等他喊嫂子,嫂子認錯了人,便把侄子揣到
了自己的懷中,正巧自己的女兒在屋裡醒來哭了,他剛想轉身回屋,只見大哥回來了,
二話沒說便把侄子遞給了大哥,轉身走了。可這兄弟倆一換之際正趕上杏兒彎腰撿樹枝,
杏兒不知道換了人呀,不分青紅皂白就打了過來。」
「哈哈哈,天底下竟有這等事。」
康慈貴妃被逗樂了,安德海也跟著微微一笑。貴妃娘娘一陣笑後,說了句:
「下去,讓她們給你沏口茶喝吧。」
這可是天大的臉,由貴妃娘娘發話,讓宮女給太監沏茶,在宮裡這是一種極大的賞
賜,崔海帶著安德海連忙跪安: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貴妃娘娘越給臉,崔海越覺得擔當不起,他就是憑著這種謹慎和謙虛贏得了康慈貴
妃的賞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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