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海又到了奕寧的身邊,而奕寧正是後來的咸豐皇帝。
安德海跟著師傅崔海在壽康宮度過了最初的五個月,一開始他是「小和尚進廟」—
—人家唸經他唸經,人家燒香他燒香,他用心地向崔海學習,除了學習他是如何當差的,
更重要的是向他學習如何取悅於主子,如何在後宮裡站穩腳跟。最終,安德海悟出一個
秘訣:在主子面前,你永遠是奴才,是一條忠實的狗。
由於安德海潛心學習,尊敬師傅,從不多問多說,不出半年,便得到了師傅的肯定。
一日,崔海與安德海閒談,安德海早就想知道師傅對自己的看法如何,便試探性地問道:
「師傅這幾日好像夜裡睡得不安穩?」
崔海捶了捶腿,歎息道:
「老了,不中用了,我這腿疼的老毛病又犯了。」
「既然師傅身體不適,明日向貴妃娘娘告個假,休息幾天吧。」
「那也好,也該讓你一個人單獨行事,鍛煉鍛煉了,貴妃娘娘前幾日還向我提起你
了。」
「徒弟不願離開師傅,徒弟還什麼都沒學會哩。」
「哪兒的話,你很用功,很勤快,等瞅個合適的機會我向貴妃娘娘求個情,讓你試
著干。」
崔海的這句話正中安德海的下懷,他連忙磕頭道謝,他是真心感謝師傅。崔海果然
是個忠厚老實之人,他十分地守信用,沒過幾天,他便瞅准了機會,向康慈皇貴妃推薦
安德海。
「奴才給娘娘請安。」
每次見到貴妃娘娘,崔海都是規規矩矩的雙腿跪安,而每次娘娘都客氣地說一句:
「快起來吧。」
崔海這日婉轉地說出了自己近來身體不適,日漸衰老,恐怕力不從心,想告老還鄉,
安度晚年。康慈貴妃用慣了崔海,她覺得再也找不到一個比這老奴更貼心的了,不禁有
點黯然神傷,悲切地說:
「照禮該准你還鄉養老,可這壽康宮裡少了你可不行呀,誰也不能代替你。」
崔海見火候已到,便趁機說:
「老奴無用,也沒為貴妃娘娘出過什麼力,現在有一個人,只在老奴之上,不在老
奴之下。」
康慈貴妃似乎已猜度出他說的是誰,沉吟了一會兒,開口道:
「誰也不在你之上,你的忠心,你的為人,自從我進宮就沒見過哪一個公公比你
強。」
「安德海這個孩子機靈又伶俐,將來肯定比我強。」
崔海壯了壯膽,還是把想要說出的話說出來了。康慈貴妃並沒有多大的反響,只是
淡淡地說了一句:
「等等再說吧。」
崔海回來以後,把剛才如何推薦徒弟一事全告訴了安德海,安德海腦子裡一直琢磨
著康慈貴妃的那句話:
「等等再說吧。」
什麼意思?是指等師傅回鄉後再用自己,還是指等自己長大以後再考慮如何安排自
己?安德海雖然表面並不流露出什麼,但內心裡十分焦急,等,等到什麼時候為止?安
德海捺不住了,暗地裡找到了黃承恩。黃承恩對徒弟安德海在宮中這幾個月的表現還是
很滿意的,起碼,他向娘娘推薦的人不是個草包,他也覺得安德海給自己爭了面子,所
以對徒弟的要求,只要不是太為難他,他都樂意幫忙。
「師傅吉祥。」
安德海在宮中過了五個多月,每逢比他高一等的人,他總習慣問安。黃承恩見安德
海已上路,便笑瞇瞇地問:
「怎麼今個兒有空,快把我這個師傅給忘了吧。」
「怎敢,也不會,師傅的大恩大德終生難忘。」
「快屋裡坐,你好像胖了一些,宮中的生活還習慣吧?」
黃承恩關切地問長問短,他彷彿真把安德海當成第四個乾兒子了。他明白,今天安
德海找他絕不是來閒聊,安德海肯定為了某種目的而來。
「師傅,徒弟在壽康宮那邊時刻地惦念著您。只不過平日裡要向崔海師傅學習,沒
時間來看您。」
安德海比入宮以前會說多了,句句說到你的心坎上來,一定是跟崔海學的。想到這
裡,黃承恩關切地問:
「跟著崔師傅一定學了不少東西,崔海是個忠厚人,他待人一向不薄,拜他為師,
是你三生有幸。」
「那自然,崔師傅和師傅您一樣,待弟子如親子。不過,聽崔師傅說他準備告老還
鄉。」
接著,安德海便把崔師傅如何在康慈貴妃面前竭力推薦自己一事,如此這般地說了
一番,並且他也把自己的疑惑全盤托了出來,以徵詢黃承恩的看法。黃承恩沉吟了片刻,
安慰安德海:
「首先崔海對你的印象不錯,其次,康慈貴妃對你也很滿意,這是你發展的良好基
礎,等我挑個時機,在康慈貴妃面前再誇你幾句,不怕她不重用你。不過,你也不能太
急於求成,特別是不能讓崔海看出你的心思,那老東西也鬼的很。」
安德海道別了黃承恩,悄悄地回到壽康宮,他發現崔海正躺在床上呻吟。原來,崔
海年輕時並不在壽康宮聽差,他原來是御花園的園丁,經他的手養出的花,朵大色艷,
深得早崩的孝淑睿皇後的喜愛。每年春天,孝淑睿皇後總讓人去御花園摘一些牡丹、芍
藥來,擺放在自己的寢宮裡,有時牡丹、芍藥花一到了寢宮便不那麼艷麗可愛了,只好
把花匠找來,培植一些土肥,一來二去,皇後覺得這花匠心靈手巧,忠誠老實,便要到
自己的身邊。有一年冬天,臘梅該怒放了,皇後很想放一盆臘梅在床頭上,崔海便冒著
大雪去搞臘梅,一不留神,腳下一滑,跌了一跤摔斷了腿。整整睡了三個月才養好了這
條腿,骨頭是接上了,可是每逢陰雨天,這條傷腿就疼痛不止。孝淑睿皇後崩逝後,康
慈皇貴妃念在崔海為主人效忠的份子,把他調到了壽康宮。隨著年紀的增長,崔海的那
條傷腿不但陰雨天疼痛難忍,平日每逢深夜也是一個勁地鑽心疼,有時竟疼得渾身發抖,
近日來,不但深夜疼,白天裡也疼,今天終於支撐不住了,躺在床上打滾。
安德海找來了大夫,大夫給崔海扎了銀針,又開了藥方子,
剛離去。康慈貴妃身邊的宮女便來了:
「貴妃娘娘讓崔公公去一趟。」
說罷,轉身走了。崔海聽說娘娘讓他去,肯定那邊有事,便掙扎著爬起來,他剛下
床,「撲通」一聲摔到了地上,一個老人經這一摔可吃不消了,他淌著豆大的汗珠,努
力扶著床沿想站起來,可怎麼也站不起來。萬般無奈之際,崔海只好讓安德海替他跑一
趟。
安德海正愁沒機會表現自己,這下可好了,真可謂天賜良機,他一定要抓住這個大
好的機會好好地發揮一下自己的才幹,也讓康慈貴妃對自己有所了解。
「奴才給娘娘請安,娘娘吉祥。」
安德海在宮中生活了半年,他現在已經15歲了,比半年前胖了許多,也白了許多,
說話辦事更是大有長進。
「免禮平身。」
「謝娘娘。」
「你師傅呢?」
「回娘娘,崔師傅正欲來此,不想腿疼難忍,摔了一跤,他無力支撐,只好躺在床
上,望娘娘恕罪。」
這一番話說的得體又圓滑,不禁讓貴妃娘娘暗暗佩服這眼前少年。安德海低眉垂手
等待吩囑。康慈貴妃指著桌上的一盤子鮮菠蘿說:
「這是兩廣總督差人送來的新鮮玩意兒,你去送給四阿哥、六阿哥他們嘗嘗,告訴
兩位阿哥菠蘿不能再放了,盡快吃掉它。」
「庶。」
安德海捧著菠蘿盤退了出去。一路上他都在想先給哪個阿哥送去呢?先送給四阿哥
吧,怕娘娘不高興,因為六阿哥是娘娘所生,天底下哪個做娘的,最疼愛的都是自己的
親生骨肉。那麼先送給六阿哥,又不合情理,兄弟之間總有個長幼之分,這可難倒了安
德海。他站在岔路口,不知如何是好。
「對!」自己怎麼剛才沒想到這一層?安德海拍了拍腦門子,為自己突然冒出個兩
全其美的主意而洋洋得意。
他捧著菠蘿盤站在御書房的門口,等待著兩位阿哥下學出來。這兩位皇子,一個叫
奕寧,排行老四,人稱四阿哥;一個叫奕沂,排行老六,人稱六阿哥。他們同父異母,
手足之情甚篤,兩人都已到了讀書的年齡,這便都到御書房受正規教育。不過,他們不
是同一個先生教的,但上學和下學是同一時刻。
安德海沒等多久,兩位阿哥便從書房裡走了出來,他們邊說邊笑,直衝著安德海走
來。他們雖然不認識安德海,但安德海清清楚楚地認識他們,左邊的是奕寧,右邊的是
奕沂,安德海等他們剛一走近自己,便雙腿一跪,來了個跪安:
「奴才給主子請安。」
他把菠蘿盤高高托起,一直托到了頭頂。兩位阿哥被他這滑稽的動作逗樂了,不約
而同地說了句:
「起來吧,你是誰?」
「回主子,奴才是壽康宮那邊的,名叫安德海,娘娘讓奴才給兩位主子送菠蘿,奴
才怕送到寢宮,宮女不懂放壞了,就只好在此等候,親自交給兩位主子。」
兩位阿哥相視而笑,他們是笑母親的無微不至,還是笑安德海的忠心,或者笑能吃
上這新鮮美味的菠蘿,只有他們自己知道。兩位阿哥讓隨身小太監接過菠蘿盤子,誰知
小太監手一滑,將盤子打翻在地,菠蘿嘰哩咕嚕滾了好遠。小太監不知如何是好,安德
海連忙將菠蘿撿起,左手捧著菠蘿,「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右手將自己狠狠地掌了幾
個嘴巴:
「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起來吧,算了,也不是什麼大事,你回去吧。」
四阿哥奕寧並不覺得安德海有什麼過錯,但安德海卻給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這個太監很忠心。」
而六阿哥奕沂卻得出了完全相反的結論:
「這個奴才是條狗。」
後來,送菠蘿一事傳到貴妃娘娘的耳裡,她也認為安德海太有心計,恐怕日後不好
把握他,過了兩個月,便把安德海撥到四阿哥奕寧處,唯恐對兒子六阿哥奕沂將來有什
麼不利。
康慈貴妃失算了,凡是狗,都是誰給它吃的,它便替誰咬人,狗對主人並不亂咬,
而對主人以外的人卻往往是狂吠的。後來,安德海得勢後的確「咬」過奕沂。
崔海這次腿疼病犯了,病得可不輕,幾天的功夫人就整個變了個模樣,憔悴不堪,
瘦弱無力,康慈皇貴妃命太醫為他診治,太醫回話:崔公公並不是早年斷腿之疾復發,
而是腿裡長了一個大硬塊(當時,人們並不知那便是骨癌),致使他無法下路行走。
據太醫推斷崔海以後沒有下床的可能了。這對崔海來說無疑是一個很大的打擊,對
貴妃娘娘來說也是一個重大的損失,她為崔海的身體擔心。內務府知道了崔海的嚴重病
情,便通知他馬上離開壽康宮回鄉養老,並一次性地給了崔海50兩銀子。這位善良、溫
和的老太監為皇宮賣了一輩子的命,老了被趕出宮門,甚是淒慘。崔海少時離家,至今
家中已無親人,旁系親屬都覺得他是個閹人,不敢收留他,無奈他只好出家為僧。
與紫禁城僅一牆之隔的興隆寺,是一座古寺,出宮的老太監多是在此出家,了此殘
生。寺內,乾隆年間的一通石碑,詳細記述了此廟源遠流長的歷史淵源。這座建在北長
街的寺廟,始於明朝,傳說,起初是明朝大太監王振的「家廟」。一度興隆寺還儲存過
軍械。這座外表風雨剝蝕的古寺,佔地面積很大,從後宅胡同五號院直通慶豐古寺。兩
座古寺如「兄弟廟」。凡進寺的太監,出宮前必須至少交納寺裡20兩銀子,這叫「納
坎」。到了清朝末年,在這裡出家的太監越來越多,後來,竟然有皇族的人也在此出家,
一時間,興隆寺的香火很旺。這寺裡的太監,大多數是無依無靠、無財無勢的老太監,
也有一些是犯了宮規生怕問罪,攜著錢財避到寺裡來。出家人是方外人,宮裡也不好再
追究什麼,於是,興隆寺實際上是出宮太監的「集體宿舍」,不管是出宮太監還是宮中
太監,出入都不是太困難。崔海出家後,安德海抽空便常來看師傅,他與興隆寺的主持、
大和尚等人都混得很熟。與其說安德海不忘師恩,不如說他在給自己找一條後路,也許,
幾十年後,這裡便是自己的歸宿。但他萬萬沒想到,師傅出家境遇淒涼,自己還不如師
傅的下場,他連個全屍也沒能得到。
崔海一出宮,壽康宮這邊頓時少了些歡樂氣氛,康慈皇貴妃整日悶悶不樂,安德海
覺得這正是顯示自己本領的時候,便小心翼翼地候在宮外,不敢離開半步。一日,康慈
貴妃來了點精神,想上御花園去賞花。這時候正是六月伏天,太陽像一個大火盆扣在天
上,天熱得空中如一團流火,讓人透不過氣來。安德海隨眾太監、宮女們前往,康慈貴
妃上了年紀,走起路來,又累又熱,直喘不停,安德海馬上垂手低語:
「奴才見主子甚熱,不知主子能否賜奴才為主子驅熱?」
康慈貴妃滿頭大汗,坐在御花園的長亭裡,默默地點了點頭。安德海拿來一把絹扇,
跪在貴妃娘娘的身後,扇了起來。
「啊,好一陣愜意的涼風。」康慈貴妃頓時覺得涼爽多了,心情也好了一些:
「安德海,起來吧,站著扇好了。」
康慈貴妃為人賢淑,心地善良,她見太監跪在地上為她扇
風,安德海那灰布長衫都濕透了,多少有一點過意不去,便命安德海站起來。但安
德海執意跪著扇,
「回主子,奴才一站起來,這風便往下去了,主子感覺不到涼快。」
原來,安德海雖年僅15歲,但個兒長得挺高,他要比貴妃娘娘高出一頭,再者,娘
娘是坐著的,他若站起來,彎著腰扇風,即使不上勁,又得不到應有的效果,他只有跪
著扇風。
康慈貴妃發現安德海少言寡語,心細無比,漸漸地也喜歡上了他,自己準備再認真
調教一陣子,便送到四阿哥奕寧那裡去。
道光皇帝一共生了九個兒子,前面三個兒子都夭折了,四皇子奕寧是孝淑睿皇後所
生,但孝淑睿皇後已崩逝多年,其實,奕寧是由康慈皇貴妃帶過來撫養成人的。雖然康
慈貴妃不是奕寧的生母,但她寬厚仁慈,賢淑溫和,待四皇子如親兒子一般,這樣一來,
四皇子與他的同父異胞的弟弟奕沂共同擁有康慈貴妃一個母親。兄弟倆的感情很深,奕
寧從小就很乖,別的皇子從小都很貪玩,但他文文靜靜,特別懂事。道光皇帝見這個四
阿哥像個女孩子似的愛靜不愛動,又念在他沒了親娘,便格外疼愛他。他的弟弟,六皇
子奕沂性格和他截然相反,奕沂天資聰慧,口齒伶俐,那小機靈勁兒在兄弟們之上,所
以,道光皇帝也很偏愛他,道光這幾個兒子之中,奕寧和奕沂一個是他的寶,一個是他
的貝,手心手背都是肉,在他的心底也分不清究竟更愛誰。還是兩個皇子小的時候,一
有空閒,道光皇帝就喜歡到壽康宮去逗兩個孩子玩。這日,道光信步走到了壽康宮,康
慈貴妃迎了出來,貴妃對皇上的敬多於愛,而皇上對貴妃的愛又多於寵,他們之間有許
多話語是不需要說出來的,單憑眼神便能表達得淋漓盡致,這就是所謂的默契吧。道光
剛下朝,累極了,剛才在朝上為了賑災之爭吵得他頭暈腦脹,到了壽康宮他便躺在軟榻
上歇息,過了一會兒,仍不見他的兩個皇兒,便問康慈貴妃:
「四阿哥和六阿哥呢?」
「在園子裡玩著哩。」
歇了一會兒,道光覺得有了點精神,便踱出臥室,來到園子裡。這壽康宮裡有一個
不太大的小花園,這時正是陽春三月,百花爭艷,五彩繽紛,園子裡盛開著牡丹、芍藥、
一串紅、玫瑰等花,花叢中蝴蝶飛來飛去,忙於事務好久沒閒情逸志賞花了,今個兒有
空,他忽然覺得日子過得太快了,又是一個春天,一切都那麼生機勃勃、欣欣向榮。他
在欣賞著、享受著,被這大自然的美所深深陶醉了。
「給我,快把那只花蝴蝶還給我。」
「不給,偏不給。」
兩個稚嫩的童聲傳到了道光皇帝的耳朵裡,隨著聲音,他向花叢中望去,正是他要
找的兩個寶貝兒子。四阿哥今年五歲,六阿哥比他小一歲。道光皇帝並沒有驚動兩個孩
子,他輕手輕腳地繞到他們的後面,只見六阿哥奕沂手裡捂著什麼,四阿哥奕寧正伸手
去搶。兩個孩子你爭我搶,爭執不下。
「這蝴蝶是我發現的。」
奕寧對弟弟挺認真地說著,而奕沂兩個小手捂著蝴蝶就是不給。他也在為自己辯解:
「是你看見的,但是我捉住的,我抓到了它,想怎麼著就怎麼著。」
四阿哥幾乎要急哭了,懇求弟弟:
「這花蝴蝶多漂亮呀,放走它吧,你折了它的翅膀,它就飛不起來了,找不到它的
阿瑪、額娘,多可憐呀。」
「我偏要折斷它的翅膀,看看它沒了翅膀是怎麼個活法,它都這麼大了,應該自己
找吃的了,光靠它的阿瑪、額娘是不行
的。」
這一幕,道光皇帝全看到眼裡,他的心中不禁顫了一下:這兩個皇兒喲,一個善良
而果敢不夠,一個果敢而善良不足。這世上的干事萬事就是那麼令人遺憾,總得不到十
全十美。
道光輕輕地咳了一聲,兩位阿哥不約而同地抬起頭來。
「阿瑪。」
「阿瑪。」
兩個天真的孩子撲到了道光的懷裡,他一手牽著一個進了屋,兩個孩子有幾天沒見
到疼愛他們的阿瑪了,他們依偎在阿瑪的懷裡顯得格外親熱。四阿哥坐在阿瑪的左腿上,
六阿哥趴在阿瑪的背後,用雙手勾著道光的脖子。突然,奕沂發現阿瑪又添了不少白髮,
他用小手指著阿瑪的白髮說:
「你這幾根白髮呀,長在阿瑪的頭上多難看,還是我把你們連根拔下吧。」
他剛一動手想摘掉那幾根白髮,四阿哥奕寧驚叫道:
「別動它,它長在阿瑪的頭上,拔了它,阿瑪的頭要疼的。」
道光將兩個兒子都攬在懷裡,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取長補短豈不更好。」
歲月如梭,光陰差苒,一晃,奕寧和奕沂到了上學的年齡。
奕寧稍大一點,他便先進了學堂,他的老師是大學士杜受田。這位社先生學識淵博,
教導有方,兩年下來,奕寧便熟讀了四書五經,什麼《史記》、《資治通鑒》、《戰國
策》,他幾乎都能講解得滾瓜爛熟。他的六弟奕沂天資更聰慧,雖然比奕寧啟蒙晚半年,
但他的接受能力極強,只要老師講解一遍的文章,他都能倒背如流。道光越來越喜歡,
也越來越憂心,喜的是兩個最疼愛的皇子飽讀詩書,知情達理,憂的是自己也感到很為
難,到底立誰為太子?近年來道光日感體力不支,心力推悴,常常批閱奏折時,伏在案
幾上就睡著了,他心裡明白這是衰老的徵兆,該認真考慮立太子之事了。
照理講,前面三個兒子都死了,這四阿哥奕寧應立為太子,可六皇子奕沂無論是文
才、口才、武功都比四皇子要略高一籌,因此道光拿不定主意,多次對四皇子和六皇子
進行考察、研究,還是掂不出個輕重來,所以立太子之事只好暫時放一放。
安德海經過康慈貴妃的半年親自調教,的確長進多了,宮中的禮節、規矩、習慣他
都能運用嫻熟,而且做得不溫不過,恰到好處,頗得貴妃娘娘的賞識。奕濘的年齡越來
越大,他曾幾次提出想要一個年紀和他相仿的太監留作使喚,於是安德海順理成章地跟
了奕寧。奕寧雖天資不如六弟奕沂聰明,但他遺傳了母親孝淑睿皇後的美德,即寬宏大
量,善於接納別人的意見,不像老六那樣有些固執己見,意氣用事。
安德海到了四阿哥奕寧身邊,自己覺得很值得慶幸,四阿哥有得天獨厚的資本,這
就是他是在世的大阿哥,將來繼承皇位的可能性極大。在這種情況下,自己的主要職責
就是侍奉好奕寧,讓他賞識自己,然後一步步幫助奕寧取得皇位,自己也跟著沾光。原
來奕寧身邊已有一個比安德海大四五歲的太監,名叫陳亮,此人只知道盡職做事,不懂
得輔佐幼主取得寶座,比安德海的心計少多了。安德海恰恰利用了陳亮的這一點,一步
步占領並鞏固了自己的地位,贏得了奕寧的信任。
奕寧雖然對政治鬥爭略顯得遲鈍,但他有些愛慕虛榮,安德海抓住了他的這一弱處,
大作文章。
一次,奕寧下學回來,躺在軟榻上正閉目養神,他又忽然想起什麼似的,令宮女拿
出一件淡綠色的夾襖,他把夾襖套在長衫的外面比劃著,對著大銅鏡左照右照,恰巧安
德海與陳亮走了進來。奕寧希望有人能欣賞他一番,便說了句:
「你們看,這件綠夾襖套在我的身上感覺怎麼樣?」
陳亮是個老實人,他講話可不會拐彎,便直言相告:
「主子穿的是灰長衫,罩上一個綠夾祆可不怎麼好看。」
奕寧聽罷,一臉的不高興,他剛才的興致全沒了。安德海一直在察言觀色,他發現
了奕寧的臉上情緒變化,馬上接了過來:
「本來嘛,灰長衫不怎麼佩綠夾襖,但顏色怎麼個配法是一個方面,更重要的另一
方面是看穿在誰的身上。這身衣服若是穿在其他阿哥的身上定是不配,但穿在主子您的
身上,我反倒覺得別有一番風度。」
奕寧見安德海極力贊同自己的觀點,便和顏悅色地說:
「說下去,說下去。」
安德海見自己拍馬屁已初步奏效,便壯了膽,發表了一番「演講」。
「主子您是龍種,自然與常人不同,可不能用看凡人的眼光來看您。主子您生在帝
王家,眉宇之間流露出一份軒昂的氣度,神情姿態高貴典雅,談吐風韻讓人驚慕,單就
您這翩翩的風度足以羞花閉月,讓人望而贊歎不已。」
其實,安德海根本就沒解釋清楚為什麼奕寧穿灰長衫配綠夾祆好看,他而是偷換了
主題,轉到了奉承奕寧之體態上來了。奕寧也不再追問這穿著好不好看,只感到心裡樂
滋滋的,他希望得到的也無非是別人的奉承,他的虛榮心得到了滿足,同時,心裡也暗
暗地想:
「這個安德海,可不能小瞧他,此人可不那麼簡單,不過,只要籠絡住這個人,他
會賣命為你奔走的。」
想到這裡,奕寧笑了一下:
「都跪安吧。」
「庶。」
從此以後,奕寧便留意觀察安德海,安德海自然更加倍小心、用心、專心地侍奉奕
寧,這主僕關係十分融洽。
安德海是臘月初五離開的家,一轉眼,是來年的十一月了,算起來他離開湯莊子也
快有一年了,安邦太夫妻無時不在想念著兒子,不知兒子在宮中生活得怎麼樣。這年冬
天特別冷,安妻執意要給大兒子做兩件棉衣送到京城去,安邦太拗不過她,便由妻子去。
安妻用柔柔的新棉花做了一件小夾襖和一條棉褲,央求二叔安邦傑送給安德海。無奈,
安邦傑二度進京。他通過安德海的表舅王毅順找到了黃承恩的家,又央求黃承恩把棉衣
送到安德海的手中。
太監入了宮,必須遵守宮規,但歷朝歷代的皇宮也不是滅絕人性,不讓太監認六親,
內務府是允許太監的親屬們來探望的。
在黃承恩宮中的小院內,安德海見到了二叔安邦傑,叔侄相見,自然是一番親熱,
拉些家常話,敘敘別後情,之後,安德海拿出自己一年來做太監賺來的銀餉,執意讓二
叔帶給爹娘補貼家用。其實,太監的銀晌並不多,他們的吃穿用度一律是宮裡提供的,
內務府按月發給他們一些零用錢,一年也不過是十幾兩銀子,但實際上,安德海這一年
的收入遠遠超過這個數。這些銀兩從何而來?還不是奕寧賞的!皇子們生在宮裡,長在
宮裡,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哪曉得賺錢的艱辛,他們每月都由內務府發給月銀,但他
們從不出宮,要銀子干嘛?所以根本就不懂得銀子的重要,有時高興起來,便拋給宮女
太監們一些銀子,看著他們得賞時喜滋滋的樣子,奕寧感到十分有趣。安德海會拍馬奉
承,當然得到的賞銀比其他人更多一些。
安邦傑推辭不過便收了銀子,他把嫂子給侄兒做的棉衣拿了出來,交與安德海。安
德海手捧著娘親手做的棉衣,心裡好一陣激動。娘的針線活做得又細又密,小夾襖做得
不薄不厚,不短不
長,不胖也不瘦,這全是娘憑著感覺做出來的,竟那麼合體,可見,娘是用一顆慈
母心凝成了這小夾襖,安德海在心底感激他的母親。
宮中太監一年四季都是統一著裝的,不允許隨便穿著,可這是寒冬臘月,在灰棉襖
裡面加上一件小夾祆,別人又看不見,也無妨。於是娘做的小夾祆便穿在了安德海的身
上,穿著它,安德海覺得暖和多了,這是一種從心坎裡往外冒的溫暖。
和一年前安德海入宮時一樣,外面紛紛揚揚飄著雪花,外面白茫茫的一片,人們都
躺在暖和的屋子裡不願外出。奕寧的老師杜受田見大雪下個不止,便向內務府請示,放
了皇子幾天假。奕寧自從啟蒙以來,幾乎天天都在讀書中度過,其實,皇家的孩子雖然
享受著錦衣玉食,但很少有百姓家孩子的那些樂趣,他們的生活很枯燥。奕寧睡累了便
坐一會,坐累了又躺一會,實在無聊。他讓安德海給他講述百姓家的孩子是怎樣度過漫
長的冬天的,特別是遇到這漫天大雪,不能總在床上躺著吧。安德海被奕寧這一提,倒
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他給奕寧講述了自己記憶中最歡樂的一幕:
「那年我九歲,弟弟安德洋四歲。家裡很窮,到了下雪天,還是頓頓吃不飽,天又
寒,凍得我倆縮在炕上直抖,爹娘看見了,笑我倆在抖篩子。爹說『我帶你們去抓野兔
子』,我倆跟著爹上了後山,雪地裡,野兔子找不到吃的,便急得亂竄,很容易逮住它。
爹在兔洞邊等候,我和弟弟就在雪地裡打雪仗。」
「什麼是打雪仗,好玩嗎?」
奕寧饒有興致地問道,安德海向他解釋了什麼叫「打雪仗」,安德海剛解釋完,奕
寧便建議到外面去打雪仗。這個建議把安德海嚇了一大跳,這可不成,打雪仗要團起雪
團,互相砸去,皇阿哥砸死太監不要緊,可安德海怎麼敢砸奕寧,他連忙擺手:
「使不得,這萬萬使不得。」
「恕你無罪。」
奕寧太寂寞了,為了排遣寂寞,竟也不顧君臣之禮,執意要去打雪仗。安德海拗不
過他,便拉來陳亮做個陪伴,萬一上頭怪罪下來,也有個陪伴。於是,三個少年跑到了
雪地裡打起雪仗來。開始,兩個太監還有點顧忌,奕寧覺得並不開心,只是他砸向太監,
陳亮和安德海並不砸他,他掃興極了,露出了一臉的不高興。安德海為了討主子的歡心,
也不顧這麼多了,抓起一糰子雪用力捏了捏,直衝奕寧砸去,奕寧立刻躲閃過去,反擊
安德海,三個人在雪地裡打呀、笑呀、滾呀的,滾得渾身冒汗,打累了,他們回到了屋
裡,宮女們連忙為奕寧撲打身上的雪。剛才在外面鬧呀,叫呀,渾身發熱,這會兒回到
屋裡,屋裡爐火正旺,暖洋洋的,安德海覺得熱得難捺,便隨手脫去了太監服,露出了
那件灰棉襖。
「咦,這件小夾祆可真好看。」
奕寧被安德海的小夾祆吸引住了,安德海發現了自己的魯莽,馬上脫去夾襖,穿上
棉袍,尷尬地站著。他知道在公開場合亂穿便裝是犯了宮規的,輕則鞭撻,重則被趕出
宮門,所以他緊張了起來。細心的奕寧發現了安德海的失態,馬上補充道:
「這件小夾襖穿在你的身上可合體了,這不是宮中的東西,是從哪兒弄來的?」
萬般無奈,安德海只好講述了二叔來宮中看望自己一事,並表示自己並不想亂穿便
裝,穿上小夾襖主要是表示對母親的思念之情。奕寧聽罷,發出輕輕地歎息聲:
「有娘多好啊,有人疼,有人愛,我寧願不要這皇子之稱,也想要個親娘。」
奕寧是真心話,他的母親早逝,在他的記憶中,皇額娘很漂
亮,也很年輕,額娘喜歡穿粉紅旗袍,笑起來兩個笑靨非常好看。每次見到皇額娘,
他都要趴在娘的身上聞啊聞,他總覺得額娘身上有一股特殊的香味,美寧稱它為「親娘
香」,他在其他眾嬪妃身上再也聞不到這種香味。皇額娘死後,雖然康慈貴妃對自己也
很疼愛,但他總覺得他們中間隔了一層什麼似的,至少弟弟奕沂躺在貴妃額娘懷裡撒嬌
的時候,自己無動於衷。他生在皇族卻羨慕安德海有親娘疼,人啊,永遠有遺憾,人的
心裡永遠得不到滿足。
就這樣,安德海在奕寧的身邊度過了兩三個年頭,這些共處的日子,與其說安德海
是太監,是個奴才,不如比安德海是奕寧的夥伴,是朋友,奕寧在孤獨的歲月裡,是安
德海給了他一絲慰藉。他對這個奴才多少有些高看幾眼,這良好的開端奠定了安德海在
皇宮裡走一條平坦道路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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