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端過了半晌才拈鬚道:「哦,對了,有這麼回事。可是,戴大人,你是知道的,
工錢少得可憐,不以此方法來激勵民工的積極性,那工期何日才可完成?」
戴衢亨重重地拍了一下桌角,歎氣道:「我就怕這件事情啊,你想,那些致仕還鄉
的官員,所屬的田地多半是經過花錢置購的,當然也有嘉慶皇上賞賜的,如此官奪民田,
可不是一件小事啊。萬歲爺本來就對河工大小官員年年花錢成千上萬,而水患不斷的現
象深惡痛絕,如果那些官兒再來奏折之類的,肯定適合皇上的心意,看來皇上是要動怒
的,怪不得,我在皇上面前曾暗示在殿前接見你,皇上一直未曾松口,這件事肯定起了
極大的負作用。」
一直低頭啃著黃晶晶的蒸蟹的大順一聽,就把一只肥胖焦黃的蟹鰲放在桌上,吮了
一下手,火氣騰地一下就上來了,怎麼,連這事兒也傳到京城裡去了,哦,修河時候,
那般腦蕩肥腸的傢伙個個鐵公雞——一毛不拔,等整出地裡,又要歸還於他們,哪有這
等好事。大順記得,徐端吩咐他下去籌糧時,手拿白花花的銀子竟買不到糧食,要那些
富戶鄉紳籌資措銀時,個個叫苦連天,可哪家不是妻妾成群,連家狗都喂得通體油亮,
一個不小心,大順還差點撞在了狗嘴上呢。工程毀了,他們受了災,可受災的何止他們
幾家?等河修好了,想白白要回那大片土地,良心都沒長正呢。再說,原本他們的田畝
本本是很少的一點,一經開挖、搬運自然大了許多倍,都要回去?瞎了眼了。
本來在這種場合,是沒有他說話的份兒。可他性格耿直,又實在忍不住,想到正是
因為這次關係,才導致徐大人不能覲見皇上的,更沉不住氣兒,便三步並做二步繞過桌
沿、對戴衢亨長長一揖道:「戴大人,容小人說上兩句,」不等戴衢亨答不答應,開口
就啐道,「好嘛,真是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河治不好,治河的人便該扔進河裡喂王人,
說是他們無能、延擱工期,惡毒的就說私飽中囊、侵吞財物,河治好了,又把淤出來的
良田平整修復之後,賣給田主,又說我們是霸佔民產的賦人,成十惡不赦的大壞蛋。反
正干什麼都是錯,好也罷,歹也罷,左右都是錯,裡外不是人,我、徐大人,誰也不用
來治河了,坐在家裡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算了,玩膩歪了,厭倦了,站在別人身後,挑
挑毛病,找找刺兒,拔拔火兒,拌拌碴兒,隨意甩上幾篇彈劾文章。這樣,官可以越做
越大,名聲自然會越來越高,嗯!這倒不錯,可有誰像我們家徐大人這樣半饑半飽、還
得操些正事,一面應酬上司的指責,一面心甘情願地與河工們一起擔土運石,累死累活,
一心撲在工地上,拯救百姓于水患之中?」大順越說越急,「這些事情,那些官爺們可
上奏皇上了嗎?全是他媽的屬驢的,見著麥糠就一聲不吭,套站繩索就四蹄倒退……」
徐端見狀,不由得把臉一沉,生氣道:「大順,誰讓你在這兒發牢騷,好吃好喝還堵不
住你這張嘴。」大順急忙收住,臨來京城時,徐端再三囑咐他要管好自己的口聲,要謙
虛,保持沉默,不能盛氣凌人,出了亂子,他也擔待不起,在這天子腳下,出出進進的
官兒全是幾品級的,再加上眾多的王府家人,誰也惹不起,更不能在京城的官員面前露
出絲毫怨氣。講的不好,不但與事無補,還極有可能引火燒身。大順不情願地吐了吐舌
頭,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戴衢亨心裡咯登一下,天哪,原來還有這等事情,拿眼細細地打量著徐端,果然與
上次離家時判若兩人,兩眼深陷,臉頰刀削似地附在骨架上,酒勁把他的臉染上一層紅
色,額下的胡須焦黃一片,看起來還行的身子骨此時已半俯在桌子上。大順挪過步去,
替他又續一茶壺。他那捧著茶壺的手有些抖動,讓人看了心寒,他想安慰一番可一時又
找不出適合的話來。過了好一會的沉默。屋子裡靜得很,店家在門口的吆喝聲能清晰地
傳進屋裡。就是隔壁房間的客人在猜拳行令、大聲諠譁的內容也能辨個一清二楚。
「噢——」戴衢亨揉了揉發澀的雙眼,「哎呀,徐大人,肇之兄,你可是大清朝的
忠臣啊,你不能寫奏折將事情的詳情稟呈上去嘛。」又改換口氣,心疼道:「萬歲爺不
止一次說過,徐端總不像那些奏折所說的那種人,他人很廉潔,治河也有妙著,記得吳
璥剛赴河東總河任上時,就曾說過,當年跟著阿桂大學士治河的那位年輕人將來一定會
成為水患的克星。」聞聽此言,徐端感到喉頭一陣蠕動,酒也似乎清醒了大半,面含感
激與歉疚的神情,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情緒過去之後,接過戴衢亨的話說道:「萬歲
爺如此看重我,真讓兄弟我感到悔對聖恩啊。想當初,在阿桂大學士那裡學來的一套本
領在實際治河中並沒有多少派上用場。那時有阿大人坐鎮指揮,一呼百應,誰敢不從,
攤到那家衙門的錢兩,誰敢拖延,阿大人是殿前首輔、軍機處領班,又立下赫赫戰功,
威信高,可現在,處處掣肘。千百年來,黃河水患頻頻,百姓屢受其害,但若要治好它,
馴服它,化害為利,則是大清的福分。我也正是抱著人定勝天的思想去操作,可為什麼
人算究終拗不過天算呢?」
戴衢亨望著情緒激動的徐端道:「這或許是個用人方略問題。我等只能進言而不能
改弦。實際上,肇之兄所殫精竭慮的事情,也正是朝中一般大臣的藉口呀,他們說,國
家花錢治河為的是造福子孫百姓,清淤出來的田地發還原主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
大順一聽,在一旁又急了,剛想開口插話,徐端急忙予以制止,窗外一片亮色閃身屋內,
夾雜人們陣陣的喝好聲。徐端對大順道:「大順,這裡沒你的事了,看街燈過來了,下
樓去看看吧,你不是生平第一次來北京嗎?這可是京城中最好玩的地方和最好玩的時間
了,不能超過一個時辰就得回來。」大順悻悻地退去。
望著大順的背影,徐端自言自語地說道:「這是個苦命的孩子,能吃苦,將來要是
當上治河方面的官員,也是一塊好料子。」剎那間,他好像又回到幾年前的往事中,直
楞楞地望著客房的厚重的布簾,布帝在徐端的眼裡呈現出有規律的擺動,在朦朧的幻覺
中,他又似乎回到清江的老家,看到糟糠之妻和膝下纏繞的三個孩子。幾張嘴嗷嗷待哺,
孩子面容肌瘦,一雙雙憂鬱的大眼睛疑惑不解地望著他,彷彿一種聲音,那明顯是稚嫩
的天真的在耳邊想起:「爸爸,爸爸,人人都說你幹的這一行是個肥缺,怎麼我們連飯
也吃不飽呀,你掙的錢呢?」他自己樂呵呵地說,哪裡是肥缺?爸在當官這方面是廉潔
的。小孩子不服輸似的說道,你不是清廉的,如果是,怎麼萬歲爺連見都不見你呢?萬
歲爺還要降罪你呢?短短的幾年工夫,你已在河工任上幾進幾出了!「啪」的一聲,徐
端閃電似的出擊了一巴掌,孩子大哭起來,妻子也投來責備的目光,一言不發,領著孩
子回房休息,那似一陣風吹進的屋內,留下一串背影讓他呆呆地發怔,那刷地落下的布
簾就像眼前的情景一樣,不停地擺動,裡面傳出來,妻子嚶嚶的啜泣聲……
戴衢亨道:「肇之兄,你也不必過慮,你別忘了,皇上是在最困難的時候,才將治
河的重任交付於你的,當時的情形,你還記得嗎,我們倆奔走在各處災區,你召集民工
搶修堤壩,我放賑救災物資,真正的配合完好,沒有出什麼差錯。那時呼風喚雨,叫天
天靈,叫地地應,何等舒暢,記得,與肇之兄初次相見,還差點弄不誤會,那時也是年
輕了些。手中的錢權掌握,前呼後擁的人太多,可是遲遲不見你的身影,我心裡又氣又
急,不三不四的人都伸過手來,唯獨該伸手的卻不伸手道是何故?」望著徐端,繼續道:
「呵,原來站在最遠處的,渾身泥巴的就是你。」
實在感到調不起情緒,戴衢亨緩了口氣,親自給徐端技起一道菜放到前面的盤子裡,
手一抖動,大塊的雞丁掉到桌上,「啪」的細微聲響和濺起的油膩把徐端從沉思中拉回
現實。徐端忙著拿抹布在桌上擦了幾下,一聲長歎又從肺腑間傳出。他不吭聲,起來去
沏茶。
「怎麼這麼瘦?」戴衢亨捏捏他的肩膀和手腕,勸說道:「多吃、多睡,少想些煩
心的事。」徐端點點頭,木然的表情始終沒有離去,高高拎在手裡的茶壺淌著一串串的
脆耳的聲響。戴衢亨說道:「你已經盡心盡力了,有道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你的
表現已經上對得起皇上,下對得起百姓,不用說,你或許對家人欠了許多,以後慢慢地
補償。」徐端突地冒出一句:「可也對不起同僚啊,他們是那樣的不理解我,又深深地
怕我,惟恐我會上折參告他們,在官場污濁的今天,僅憑一個人的能力是多麼有限,再
說,大家都是一條繩的螞蚱,別的不想蹦,任憑你蹦,又能折騰出什麼名堂來。」戴衢
亨說道:「肇之兄,不能太悲觀了,皇上對懲治貪官污吏的決心之大是前所未有的,王
伸漢的案子不是明擺著的事例嗎?事有曲直,水有清濁,終究會有個分界線的,我對皇
上呈稟過,當然那是我個人的看法,治河中整出來的淤地,至少也有前明留下來的無主
田地,有的或許已經早易其主,就是大清朝建立以來,哪一次洪水淹掉,沖毀萬畝良田,
可那些田地的主人呢?要麼死了,要麼流離他鄉,你注意到沒有,京城的天橋一帶,公
主墳一帶的貧民居住地,有幾家不是水災的受害者,大都變成小商小販了,也有憑手藝
混在北京的,總之,回去耕種田地,重操舊業的,畢竟是少數,戶部曾幾次上奏,反映
流民增多,社會秩序混亂,也有邪教趁機傳播,皇上也下了兩道聖旨對流人京城的外來
人加以整理,遣反原籍或是送往盛京去留地造田。話說回來,再說那些淤地,經洪水一
沖,地界難分,就是有主的土地,在修河時,他們可能是一不出力,二不出錢,難道國
家花錢,從水災中艱難整出的土地不該歸國家所有嗎?難道讓他們出錢贖回國家整出的
土地,變廢田為耕田,不是理所當然嗎?當時,嘉慶皇上很是贊同我的觀點,只是說了
句,應該如此,不能有白送的,有沒有白白送出的?」
徐端看著戴衢亨的疲倦的神情,不由湧起感激和抱歉的心情,他們之間,不存芥蒂,
相互體諒,在今天的官場中確實不容易,歎氣道:「戴大人說的情況是有的,我也是沒
法子的,這整出的淤地,有一部分經我的手賣了出去,只要查明確屬原來戶主的,就一
畝地增收些銀兩不到十文,沒有戶主的,加上五兩,畢竟是一方水土養一方百姓,還有
一部分也是我當家賣給了那些治河的民工,實際上,這都算是報酬了,戶部所撥的銀兩
到了我手裡少得可憐,幾千民工要飯吃,要材料,可我在工期未過一半時已是兩手攥肉
了,我也沒有法子。其它的都是別人經手的,至於是不是送給別人,我也不知道,聽說,
有些土地是白送給一些大戶人家了,但我又能說些什麼呢?只求於心平安、不佔、不撈、
不貪,也就對得起良心了。哎,人有三六九等,食分五色檔次,人心不一樣,辦起的事
情也不一樣,要是上面怪罪下來,大家都得承擔,誰還區分?在下面辦任何事情都難
啊。」
此時,天色逐漸地暗了下來,一顆顆眨著眼睛的星星出現在瓦藍的夜空中,圓圓的
似塊燒餅樣的月亮緩緩地爬向半天,漸漸地發出柔和如水的亮光,慢慢地傾瀉下面的忙
忙碌碌的行人身上,揮之不去。
從東華門王府街東至崇文街西,長達十裡余的燈市口,忽然亮起了一盞又一盞新穎
奇巧的燈,真是天上的星星,人間的燈河,相交輝映,組成一幅和諧的民俗畫。那陣陣
笑語無禁的紅男綠女都毫不遮掩地呈露出都市人的優越心態,悠閒、恬適,自足而富有
的生活,使他們的人流總是極緩慢的、極緩慢,惟恐誰要爭了先,被人笑話似的。
在旁若無人的氣氛中,他們還有空擠在一堆的小吃攤兒旁,品嚐那些可口的小吃,
巷口賣燒雞烤鴨、餛飩、豆腐腦、蔥拌羊饅、炸醬面、羊肉串等各處攤點都連成了一團,
一簇簇羊角風燈在無風的夜裡更明更突出。在人們的呵出的氣流的撞擊下搖搖曳曳的。
其實所有的人的眼睛都盯著燈市口哩。
有不少行人,看著漸次亮起的燈口,遂相互抱拳,離開了叫賣干鮮果店的私營店舖,
有不少攤主也收起湯、餅、茶等誘人之物,離開了攤位,齊把眼睛瞅向懸掛在面前的各
色彩燈:走馬盤香、蓮荷葉、龍鳳鰲魚、花籃盆景……,它們都依次地亮了起來。
玻璃燈通體透亮,使人心胸豁達,紗絹燈朦朦朧朧,引人無限遐想。
大順的臉上還掛有余怒未息的神情,但在此時也在這些燈火交映的華光中被笑容替
代,他走到義泰金銀首飾樓前,眼睛似乎不夠使了,他弄不明白,京城裡的人咋個個是
能工巧匠,看看這燈盞,那造型,裡面的機關技巧,怎麼能想出來呢?這麼小的東西都
如機關算盡,怪不得老爺一面囑咐,京城裡到處都是能人,都是大官。要武有武,要文
有文,果然不差。可是萬歲爺為何不多派這些能人下去治河呢?看我就是笨手笨腳的模
樣,啥也不懂,有時連剛教過的草圖都看不懂。還是城裡人強啊。大順有些自卑。
義泰興金銀首飾樓前,照例是擠滿了人,這裡可是明角做成的走馬燈的天下。一群
人正目不轉睛地圍著一大圈兒看那燈上彩繪的八仙過海。只見那漢鐘離、鐵拐李、韓湘
子、何仙姑……一圈一圈地轉來轉去,婉若安上自動機關,真個奇巧無比,引得街上摩
肩接踵興奮前行的人們,紛紛在這兒停下腳步,抬起腳跟兒翹起頭,指指點點,噴噴稱
絕。
大順也覺得十分有趣,剛滋生的贊佩心情凝在一起了,不禁脫口叫了一聲「好!」
突然自己一個不注意,被擁擠出來的人群搡了一個踉蹌,身子前傾了一下,一下撲到前
面那正觀燈的一位男子身上,大順連忙強止了腳跟,可是前傾的身子還是重重地撞了一
下那人。
那人抬起頭,令人難以覺察地聳了一下肩頭,瞇起細細的而冷清的眼睛,緊緊地盯
了大順一眼,大順連忙陪笑道:「對不起,對不起,」雙手一抱拳,舉到右耳邊,側目
道。「踩著老兄。」那人見大順這一套熟練的動作,似是官場中人,又加上已陪了笑臉,
也點頭示意:「沒有什麼,不必客氣。」並拱手還禮。聽得出大順的口音似是山東一帶
的人,便隨口問道:「敢問老兄哪裡人氏,在哪發財?」大順最聽不得這樣的問話,可
初次見面並不十分熟悉,本不想過多回答,可一聽「在哪裡發財」不禁心中一冷,頭髮
梢絲絲冒氣,淡淡一笑道:「老兄真會開玩笑,像我們這樣的河工,風裡來,雨裡去,
怎麼能談得上發財之說?」
那人驀地一驚,「你是差役?」大順道:「不知你所指何意?我不是抓人的差役,
我是負責治河的,兄弟在河東總督徐大人手下供職,此次隨大人回京到工部、戶部覆命
的,敢問仁兄大名?」那人警覺地四下裡望了望,見眾人只顧看燈,哪裡會顧及他們的
談話,便放下心似地笑了笑,一喲,看來還是官爺呢!」大順有些不好意思,一面擺手
道:「你說哪去了?我怎敢稱官爺呢。還是京城裡的人,個個能說會道,」一手指著眼
前的那變幻著色彩的燈籠,繼續說:「這裡面說不定還有你的一個呢?京城裡的人就是
不一樣,在鄉下,怎麼也找不出這些精美的燈來。今天,算是開了眼界哩。」那人卻止
不住地邊點頭邊說:「當然,當然,京城嗎,畢竟不同鄉下,三百六十行,行行有能
人。」
大順一聽,感覺眼前的這個人說不定就是一位能人,說不定還是在京城裡的那個衙
門擔任個一官半職的,徐大人總說我出門不會說話,也不會辦事,我偏要結識一兩個官
員給他瞧瞧,問道:「看年齡,兄台長我不少,敢問兄台在哪裡供職?」
「兄弟姓林名清,十幾年前也曾在永定河辦差,終於是受不了這河工的苦,遂提出
辭去差事,回鄉務農,現在沒什麼職業,讓兄弟見笑了。」林清毫不在意地訕笑著,
「現在就在京城跑些買賣,日子還算過得可以,京裡各部的官差也認得一些,日後有用
得兄弟的地方只管放心來找,我對朋友可以說兩肋插刀。」正說間,突然前面一亂,一
隊官兵荷槍實彈地開過來,借著燈火的余光,林清認得那是九門提都府的督辦培恩拖。
正在靜靜地觀賞街燈的人群被這一隊沖得前俯後合。
林清雙手一拱,朝大順說道:「兄弟見你為人正耿直,性格豪爽,頗想結識你這樣
的朋友,兄弟家住京西,直隸順天府大興縣宋家莊人,永定河就從我家門口經過,如果
兄弟有什麼事偏巧路過那兒,提起我林清的名字,沒有人會不知道的,以後若有緣份,
說不定還能相見。」說著從腰間摸出一塊紫黑色的玉石,遞與大順道:「這個你且拿著,
不管是你在何處若遇著麻煩,只要出示此玉石,保准平安無虞。」林清說話的語氣越來
越急,他實在捨不得這麼與一位一見如故的朋友馬上分手,可前面的擁擠越來越亂,為
了穩妥起見,接著說:「今日就此一別,儘管沒有水酒相陪,實在遺憾了些,日後後會
有期。」
大順一見此人如此仗義,言語不像個輕浮攀附者流,便一把扯過林清的衣袖:「有
何急事嗎?到那客棧一敘,我家老爺也在。」林清微微一笑道:「綿親王府裡有位朋友
已等著我呢!你要不是有公務在身的話,我倒可以邀請你。」用手一拍大順肩膀,「我
說,兄弟,我們日後定能相見,要相信這是緣份,那時,今日的戲言豈不成了可以驗證
的讖語。」說著扳過大順的手腕,話剛說完林清就頭也不回地擠進看燈的人流中。
大順往店裡走,剛蹬二樓的過道口,就聽從東單牌樓方向傳來一陣鑼鼓笙聲,緩緩
過來一隊舉著彩燈的人流,他們高舉的關公刀燈、月斧燈、擊鼓搖鈴燈和百合仙女燈……
猶如一條長龍,生機勃勃地向燈市口晃過來。
王孫公子們相率喧笑,官門小姐緩緩響珮,跟著這燈的長龍游向燈市口光華燦爛的
燈海,霎時間,竟使天上的星月失去了光輝。真是,「九陌連燈影」、「花市燈如晝」;
或者「月華連晝夜,燈影雜星光」。
眼前的一切又吸引了大順,他竟忘了回屋,俯在走廊木製的欄杆竟又望得出神了。
先前的一陣騷亂也驚動了戴衢亨和徐端二位大人,戴衢亨伸頭一瞧,看到九門副提
督塔恩拖正帶著親兵橫衝直接地從樓下經過,戴衢亨對徐端道:「肇之兄,這是前往都
察院,逮捕韓振幫的,放著書吏不想去做,卻想著去掐算綿課的招術,實在可惡。」戴
衢亨道:「真金不怕煉,皇帝三下五除二的便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原來這韓振幫終日無
所事事,便想出私刻綿課的印章,到處招搖撞騙,事發後又遷怒到綿課身上,莊親王豈
是那麼容易混得嗎?」看看徐端好像對這個案子不甚太熟悉也沒什麼興趣,他意識自己
喝多了。
「哎,對了,我前個兒曾在萬歲爺面前保薦你到工部來,不知你意下如何?」徐端
連忙正色著說道:「戴大人此言過謬了,我連一個河工督都尚不能勝任,尚且還屢遭萬
歲爺的下旨切責,又何必到京師來,稍不留神,豈不連……再說,我一向感到治河是我
的專長,何必揚己之短避己之長呢?戴大人的心意我領了。」
「也罷,」戴衢亨說道,「待明日兄弟去見了萬歲爺再說,那我就告辭了。」說著,
兀自起身,對徐端拱手道:「肇之兄,後會有期。」徐端見狀忙一按桌沿,由於用力過
猛,桌邊擺放的一雙筷子「啪」的一聲,一個反彈掉落到地上,徐端顧不得去彎腰撿筷,
指出桌角擺放的一小攤奏折道:「戴大人,留步,這些奏折……」戴衢亨笑道:「本想
留給你細細觀看,讓你知彼知己,以便對答,現在看來也無甚用處了。但依然可看肇之
兄品性了。好,我一並帶走,明日早朝再說吧。」說罷,拾起奏折,轉身「蹬、蹬」地
下樓去了。
徐端望著戴衢亨不由得一番感歎,仕途艱險、官海沉浮、倒也冒出一位正直而又有
謀略的人,比起他的叔叔戴均元來說,他更顯得富有人情味一些。
猛地,一聲清脆的炸響過後,半空裡出現了無數個火球,眨眼之間,這團火球擴散
開去,彷彿大片碎銀,把暗黑的天空映得雪亮。徐端也止住感慨,把目光投向這不夜的
空際。
觀燈的人群一陣躁動,一齊仰起了頭,驚喜地感到,「珍珠簾」。「天女散花」、
「長虹臥波」,……原來是燈會進人高潮,開始放煙花了。這是中國特色,自從祖宗有
火藥發明以來,在中國這塊古老的土地上,人們的玩法就變得高級起來,什麼能從古典
詩詞曲賦中尋覓到的佳句妙章,均可以用煙花的外在形式加以體現,惟妙惟肖,令人歎
為觀止。
緊跟著,街兩旁響起了一聲又一聲的炸響。那黃色的「金盤蕩月」,粉色的「水澆
鳳蓮」,紅色的「長明燈塔」,綠色的「葡萄廊架」……這些時新的煙花便先後出一在
美麗的夜空,更奇特的是,星球蓮花炬大張彩幕,變化奇巧、賽奪天工,一時間,火樹
銀花、光怪陸離,把個大千世界裝扮得五彩繽紛,加上同時有爆竹聲聲,二踢腳、升高
三級浪、飛天十響,鑽天火、匣子炮、地老鼠、滾繡球,……天上,空中,地上焰火騰
騰,煙霧裊裊,立體的五彩把個京城的燈市口照得如同白晝一樣,令人忘了是在嚴寒天
氣,個個顯得精神高昂,倦意皆無。
大順可算是開了眼界,興奮得滿臉通紅,他一步跨過好幾個台階,連竄帶蹦地闖進
二樓,不由得愣住了,他看到,滿桌狼藉一片,剩下的碗筷都還沒有收拾,碰翻的那壇
老酒和著菜味,形成一股酒氣熏人的難聞氣味,令大順只感一陣嘔吐,差點吐出來剛吃
進的飲食,他強嚥了一下,慢慢地走到徐端跟前,見自己的徐大人早已攏著袖口睡著了。
勤於早起的嘉慶帝和往常一樣,離開寢宮,隨侍太監侍候已畢,御膳房便送來早點,
洗漱、用完早膳過後,嘉慶帝興致很好,雖說讓他憂心的事不少,但大都得到妥善的治
理,他感到自慰的是,去年一連的懲貪治縱、整肅政紀、重振朝綱的政績已經贏得天下
百姓的贊賞,各地的賀辭也如雪片似的飛過來,朝中大臣無不拍手稱快。
昨夜在暢春園的燈會上,一派祥和的氣象把整個圓明園的慶典活動推向高潮。嘉慶
帝與眾位嬪妃、皇子及親族共聚一起,好不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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