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長孫晟為救蜀王,在皇宮後院點起了一把大火。

    傍晚,長孫晟自仁壽宮回府,先把皇帝和宣華夫人賜的貓兒眼交給小女長孫無雙。
    長孫夫人高氏只三言兩語便說明了蜀王爺出事的始末及要點,並立即將他引進書房。
    書房的一隅坐著蜀王妃,年近三十的堂妹。她的身旁靠著稚氣未脫的名叫「爪子」
的孩子,他的從外甥。小孩子似乎睡著了,蜀王妃則木然相向,似望非望。
    長孫晟不知說什麼才合宜,努力想鎮定一下,卻在房中踱起步來。
    有人掌燈,室內人影散亂,卻無言語之聲,單調的腳步聲似是踩在心頭的聲響。
    瓊英悄然奉茶伺候。
    長孫晟驀地感到這情景極其熟悉,似曾見過,是不是早就預感過的場面?想著、想
著,明白了!那是開皇九年的春天,在突厥可賀敦千金公主的穹廬之中。時辰也正是傍
晚!當時,他長孫晟奉旨出使突厥,滅絕宇文氏最後一個有復仇能力的人——突厥可汗
的皇後千金公主。經過十分驚險的鬥智、鬥力、伐謀、代交,他長孫晟獲得了全勝,逼
得千金公主自殺身亡。
    那個傍晚,他也在穹廬中不住踱步,室中人全然不發一言,只有他那單調的踱步聲。
    悄然奉茶伺候的也正是瓊英!
    所不同的,掌燈的是公主的親信玉露,卻不是眼前的高氏;然而夫人的神情與當年
玉露的慘淡花容則極其相似!
    千金公主也是似望非望的眼神向著他,一似眼前的蜀王妃!
    ——報應,真是報應,報應來了!
    長孫晟被這一可怕的念頭震撼了!他如中雷擊,呆了。
    待他回過神來,卻見蜀王妃的孩兒爪子兩腮閃爍著珠光,爪子沒睡,雙眼直勾勾地
望著他,充滿著疑問與怨懟。
    這眼神他也見過,簡直令人不安,那是在何處見了?他窮極心思努力搜索儲存記憶
深淵中的每一個碎片,卻找不到這眼神的出處。儘管理智一再提醒他:
    ——當務之急是解救蜀王,他的堂妹夫!可他的心思不聽使喚,反而被那眼神所驅
使,徒勞地尋覓著。
    蜀王妃見他長望爪子出神,因而注意到爪子,為之拭去臉上的淚珠,澀然道:
    「可憐的孩子,爪子才十來歲,從未傷害人,連害人的心思也不曾有過,比麋鹿還
麋鹿……」
    說到麋鹿,長孫晟想起一樁往事,那是追擊達頭可汗的一個大戰役。
    達頭擁有十萬騎兵,隋軍連同啟民可汗的人馬約有二十萬步騎,經過兩個時辰的鏖
戰,達頭兵潰。追擊了三天三夜,忽失達頭兵馬所在。長孫晟下馬,仔細檢視草原上的
馬跡,以確定追蹤的路線。忽然在灌木旁發現一頭小麋鹿,才出娘胎不滿月的小生靈,
後腿被亂軍的馬蹄踩斷了。小麋鹿不斷地掙扎、蠕動,並且用自己的舌頭舐傷口,忽見
來了長孫晟,兩隻小眼睛滴溜溜望著他,接著眼珠子定住了,雙眼直視著長孫晟的一雙
眼睛。它不再掙扎了,也不再蠕動了,連舐傷口的動作也忘了,只是望著他,那眼神似
乎含有千言萬語:
    ——我招惹你們啦!干礙你們什麼?你們為何要踐踏我?我媽媽呢?你們把它殺了
吧?如今連我這小生靈也不放過……
    它那眼神令人戰栗,所以一見難忘。儘管他追敵三天三夜未曾合眼,可是當天晚上
他睡不著覺,一合眼,便見那小麋鹿望著他!哦!眼前小爪子的眼神,原來就是小麋鹿
的眼神,分毫不差!
    他的心智無法凝聚起來,便如一群散兵游勇,任你笳鼓齊鳴而無動於衷,是厭戰?
還是怯戰?或是更甚,是嘩變?這情形極少有過,年老了嗎?哦,今年正是五十。五十
歲的人,有的精力正如火如荼般旺盛,有的心智卻衰竭了。
    這種心智不能凝聚的情形曾出現過兩次,一次是蜀王彈劾楊廣盜竊國寶的第三天。
那時,蜀王、王妃以及爪子都來了。爪子可憐巴巴地跪落叩頭,求他這個大舅父幫忙。
第二次是耿詢請他去見蜀王妃,討論鳥兒報警的事。這兩次都因心智無法凝聚,他都無
法提出強有力對策,眼睜睜地看蜀王一家沉淪下去,他不願隔岸觀火,而實際上還是隔
岸觀火!如今是第三次心智無法凝聚了,這種心智散亂似乎是有選擇的,否則,何以一
見來自太子楊廣方面的打擊,便茫然不知所措?
    楊廣是太子。背後還站著至高無上的皇帝楊堅,能與他們對著幹嗎?長孫晟心裡承
認怯戰了!
    他想起《尉繚子》中的一則話:

      故兵者,兇器也;爭者,道德也……無天於上,無地於下,無主於後,
    無敵手前。一人之兵,如狼如虎,如雷如霆,震震冥冥,天下皆驚。

    仔細尋思,倒是像楊廣、楊堅這些人干事情能做到「四無」,無天、無地、無君、
無敵,他們的骨子裡才是真正的兵家。因為他們的行為無道德禁區,心裡無任何道義障
礙,所以能所向無敵!
    而我長孫晟戎馬一生,骨子裡還是個懦家的門徒。臣下還能與君主爭什麼?爭敗了
滿門抄斬,鬥贏了是叛賊遺臭萬年,能不怯戰嗎?
    再則,人家無道德禁區、無心理障礙,行為如天馬行空,思路如電掃六合,我呢,
務必循規蹈矩,處處劃地為牢,騎著笨驢行在羊腸小道之上。雖然未戰,已自敗了七分,
幾無勝算了!驀地,想起了草原上的大鏖戰,那騎兵與步兵對仗實在形同兒戲,全然是
砍瓜切菜!那步兵,戰則有所不及,逃則快不過奔馬,有死而已,那才叫可憐呢!
    蜀王妃見長孫懸垂頭喪氣坐了下來,不禁長歎一聲說:
    「原知大案已經鑄成,援救實是千難萬難,若非為了爪兒,我也聽天由命了!」
    長孫晟不敢仰視她母子倆,一見即心中有愧;高氏看著她母子倆,越看越是憂心忡
忡,不禁歎道:
    「聽說皇上把楊勇的幾個兒子交給當今的太子管教,這不是把魚兒交給饞貓做枕頭
嗎?」
    蜀王妃「哇」地一聲,哭起來了,許久仍抽抽哽哽地說:
    「楊勇有好幾個兒子,可我只有爪兒一個!」
    說著,把爪子緊緊摟在懷裡,母子倆淚如雨下。長孫晟的心思經此一激,活躍了。
他說:
    「眼下爪子不會有事。如今不是救爪子的問題,倒是爪子可以救他的父親。」
    「讓爪子去救他的父親?」
    高氏簡直不相信丈夫會說這樣的話,大家全大惑不解地望著長孫晟。
    「可讓爪子上一道奏疏,懇切陳情,敘說父子難分難捨,難忍分離之情,請皇上思
准:願與蜀王一起幽禁內侍省接受朝廷審查……便說這些,不宜直接牽扯案情。這可比
任何大臣出面說情都有力。即使皇上對蜀王不留情,對孫子能不留情?這麼一來,蜀王
爺的性命可望保住。」
    「這辦法好是好,就怕……前年楊勇被廢,皇孫楊儼也上表請求為楊勇宿衛,由於
楊素進了讒言,不得恩准。」
    「雖然情形相似,但這回楊素恐不敢隨心所欲再進讒言。離間人家骨肉的事,可一
不可再;如再出來離間,便將自己置之於嫌疑之地。三國時,司馬懿勸曹丕剪盡皇族,
終取曹魏而代之。楊素一家已處滿盈之勢,若再公然出來挑撥離間,皇上便會懷疑他的
用心了。我看此事於空城計正相反;空城計,第一次行,第二次便不行;皇孫上表求情,
第一次不行,第二次反而可行。嘿,只要留住蜀王的性命,往後再伺機營救吧!」長孫
晟說。
    「如果保不住蜀王爺,還有往後嗎?」一個稚氣十足的聲音問道。
    眾人的目光一時全投注到高氏的膝上。原來大家注意力全放在生死攸關的大事,竟
不知幼小的長孫無忌於何時入室並坐在高氏膝上。這話雖然出自小兒之口,但卻著實搖
動了長孫晟一廂情願的推想。大家相顧駭然,均覺小無忌一語道破了眾人心底的顧慮。
    「前些日子,我欺侮了無雙小妹子,」小無忌嘟嘟噥噥:「小妹子哭著找媽媽去,
我也嚇哭了,哭得比小妹子還大聲,結果還是免不了挨揍,屁股火辣辣的,痛了好幾天。
我想,要是我把那陣哭的功夫,悄悄地跑後院放一把火,大人救火都來不及,還有心思
打我嗎?」
    「好小子,你這不是圍魏救趙嗎?」長孫晟急道。
    「高舅舅是給我講了圍魏救趙的故事。我不敢放火,不敢,就挨揍了;挨揍也不過
疼了幾天,可是殺頭呢?」
    「這不是孩子的話!」大家都這麼想。
    長孫晟從「後院起火」忽地想起仁壽宮中述職時的情景:那古董架上的紅珊瑚實在
紅得像火把,夜明珠、貓兒眼如火苗般閃光……
    「爹,宣華夫人為何那麼小氣,聽說她花廳裡珠寶堆積如山,怎麼只送一粒貓兒眼
給無雙小妹?聽說那些珠寶都是三位王子送的,不是親娘都送得那麼多,送給皇後娘娘
的一定更多了,下一回爹去見見皇後,說不定皇後也會送一件給我……」無忌說。
    「三位王爺沒送給皇後……」高氏解釋道。
    「那……皇後不會發火嗎?」無忌問。
    長孫晟聽了「發火」,靈光一閃,計上心來。對蜀王妃說:
    「我去仁壽宮時,聽說近來內宮鬧鬼鬧得很兇,所以皇上才到仁壽宮去,此事不知
是真是假?」
    「真的。」
    「既然內宮鬧鬼,便不宜皇後養病。王妃你怎不勸勸皇後到仁壽宮去養病?那裡山
青水秀,可是養病的好地方!」
    長孫晟嘴裡這麼說,心中則想:
    ——那獨孤伽羅若見三個兒子送那麼多珍寶給她的情敵宣華夫人,如不當場氣炸,
兩個女人也非火拚不可;這一火拚,皇上的後院可真的起火了!
    「這時候去?」蜀王妃有點不解。
    「孝敬長輩不論時候。」
    長孫晟終於一腳踩出道德禁區,在皇帝的後院放火了;不過仍然小心之極,他對堂
妹蜀王妃也不說明真正的用心。他微微地合上雙眼,恍惚中見到仁壽宮火焰沖天,已然
燃起了熊熊大火。

    獨孤伽羅果然在蜀王妃的勸導下,來仁壽宮養病了。
    宣華夫人在花廳迎她。桑妹奉茶,司琴送果。
    獨孤伽羅被一室琳琅滿目的奇珍異寶震驚了,那古董架上的東西,無一不是價值連
城的寶物。心想:金屋藏嬌,金屋藏嬌,這才是金屋藏嬌哪!不,這是寶室藏嬌!我追
隨皇上一生,艱苦創業,生裡去,死裡來,他何曾如此待我一日?難怪前日遊船時那個
混蛋禁衛會說她是「一人之下,千萬人之上」!
    一種無比的委屈匯同巨大的憤慨立刻湧上心頭。她冷哼了一聲,澀然道:
    「皇上待你不錯啊!」
    宣華夫人已注意到獨孤伽羅心態的變化,她把珍寶盛陳於花廳,就是要讓皇後看的,
她已經等兩年了,巴望有朝一日妒火會把皇後燒成灰燼,這一日終於來了!她自然明白
皇後妒火的燃燒她是要付出代價的,但更明白獨孤皇後將要付出的代價。
    一個日薄西山的人,只要這麼一氣,急怒攻心,十有八九要斷送性命!
    「皇上還沒有這麼慷慨,這架上的物件可沒有一件是他的惠賜。」宣華夫人笑道。
    「那是你從南朝帶來的吧?想不到南朝的重寶全被你帶來了,你哥哥陳後主待你不
錯啊!」
    「南朝哪有這麼多珍寶?我哥哥心中唯有張麗華,還會送寶給我?我雙手空空來到
長安,皇後是知道的。」
    獨孤伽羅暗忖:
    ——那是怎麼口事?她撒謊嗎?不會。這狐狸精可從來不見撒謊。那是——
    「朝臣進貢的?」
    「你說可能嗎?」她索性同獨孤捉迷藏,顯露出一副貓兒捉放老鼠的神態。
    「那……」獨孤皇後著實茫然。
    「說來你大概不會相信,究其實,也可以說是皇後你恩賜的。」
    「哦?」獨孤皇後更茫然了。但已感到對方話中的刁鑽。
    「把兒子送的東西,說是母親的思典,不會有大的出入吧?」宣華夫人挑撥地說。
    「哪個兒子?」兒子給母親的情敵送禮,而且是傾城傾國的重禮,這樣的兒子豈不
該死?簡直是該死之至!於是獨孤皇後急急地追問。
    「哪個嘛——」宣華夫人見對方氣急攻心,感到一陣復仇的快慰,故意沉吟不答。
    「究竟是哪個?」獨孤皇後又問又猜:「是楊勇?楊俊?」
    「楊勇如今成了庶人,那是送不起的;楊俊歸天了,想送也送不來。」
    「那是楊秀!」獨孤皇後肯定了,此子既然埋木偶詛咒父母,吃裡扒外討好宣華夫
人,就一點也不奇怪了。
    宣華夫人喜笑顏開,繪聲繪色講起故事來了:
    「兩年前,我生了一個醜丫頭,嘻嘻,我實在不把她當作一回事,想不到第二天,
一匹快馬從京都絕塵而來,從馬上下來了一個特使……」
    「他是誰?」獨孤皇後問,伺候身後的紅葉立時變色。
    「他是誰?」宣華夫人笑盈盈望紅葉一眼:「那還用問?自然是皇子的特使呀?那
特使送來了一個大禮盒,裡頭亂七八糟的放著一百件物事,說是什麼百寶盒,給我的醜
丫頭。道是『給小妹子的賀禮』。我說醜丫頭剛出生,不懂得玩這些寶貝,摔壞了豈不
可惜?可那特使跪下磕頭,把血都磕流出來,說什麼要是不收,皇子會殺他的頭。我真
的不信:皇子會這般疼愛他的異母妹妹,或許也稍帶幾分對我這個庶母的尊重吧?皇後
娘娘,你可實在令人佩服!」
    「佩服什麼?」獨孤皇後氣得聲音走了調。
    「你竟然能調教出這樣的好兒子:這樣疼愛他的妹子!這樣敬重他的庶母!從特使
磕頭的勁頭實在不難看出……。」
    獨孤皇後心如刀剜,繼而便想象那特使磕頭流血的情景,這樣死皮賴臉向宣華夫人
送這禮,對她獨孤皇後來說,實在形同背叛,比叛逆還叛逆!
    忽地,她心中幻出另一情景:她自己竟也跪在地上死命地磕頭!
    這是怎麼回事?真是莫名其妙!
    她終於回憶起來了,那是北周的大象元年,周宣帝的五個皇後爭風吃醋鬧得不可開
交,周宣帝大怒之下,想拿五皇後之首天元大皇後楊麗華開刀,並揚言要殺她全家。天
元大皇後是她獨孤伽羅的長女,殺天元大皇後全家便是殺她獨孤伽羅全家,那還了得!
她立即入宮,不要命地向宣帝磕頭,磕出了血,磕破了頭,磕得事後七天還嘔吐不止!
假使沒她這般磕頭,天元大皇後的位置固保不住,全家也性命不保,自然更保不住楊堅
國丈的地位,那麼來日的大隋江山便全然是海市蜃樓!為了創業,她夫婦履危蹈險自不
必說,單這次不要命的磕頭,兼不要臉地忍受皇帝的臭罵,至今想來都會難堪得無地自
容。那色鬼周宣帝罵人時竟然滿口流氓腔調,什麼髒話都罵得出口,可你在挨罵時還得
不住地謝主隆思。創業的千辛萬苦竟是這樣枉然!丈夫與她相誓不與第三姓生兒,卻還
是生下來了!不僅生下來了,自己的親兒子還迫不及待前來道賀,他們父子能與妖狐聯
手來整我……當年,我那不要命的磕頭,不僅徒然,簡直是愚不可及;那時還以為這一
磕大是高明,丈夫還道是「哀兵必勝的絕招」!
    唉,當年以為是極聰明的行為,如今看來卻這般的可笑,如此的可悲!
    「你說的那個皇子,大概是如今正被審理的蜀王楊秀吧?」獨孤皇後冰冷地說。
    「知子莫若母,不過,二聖今日卻料錯了。」宣華夫人毫不掩飾自己的開心:「仁
壽宮與京師有一日路程,蜀王爺哪能這麼消息靈通?恕我直言,他可沒有這種能耐。」
    「那是阿諒?」
    「漢王阿諒年紀尚輕,也辦不到。唯有當今太子那才叫厲害。依我看,這京師方圓
三百裡之內,便是掉下一根針,也瞞不過他。」
    獨孤伽羅以為此事若是出在勇兒、俊兒乃至秀兒身上,還不是難以想象的,還不是
最壞的,若是出在諒兒身上,她可真的是傷心透了;但是,要是出在廣兒身上,那簡直
不可思議,絕對的不可能!她夫婦出生入死奮鬥了一生,爭得了萬裡江山,本來是要傳
給勇兒,但他們,特別是她,又從勇兒的手中奪回來,再交給老二廣兒,廣兒怎麼會率
先干下令她如此傷心的事?丈夫楊堅違信違誓尚可以好色理解,而老二,她簡直把整顆
心都掏出來給他了,他怎會反噬她,反噬他的親娘?
    「不,這絕不可能!」
    這話她竭盡全力說了出來,但有氣沒力,連她自己都感到吃驚。
    宣華夫人根本不屑反駁,微微一笑,又繼續說下去:
    「一個月之後,蜀王送來了兩只百寶盆,同時,漢王也來了,他送來了三只。我那
醜丫頭真正是乳臭未乾,能識什麼好歹,這些東西對她其實毫無用處;然而,三位皇子
卻是非送這份重禮不可,瞧那樣子,不收是不行的。這些東西,我這個當庶母的只好愧
領了。我在想:皇子們對待我這個庶母都這麼孝敬,對待親娘嘛,當然是勝過百倍了!
對待異母妹妹都這麼疼愛,送了這麼貴重的生辰禮物,那麼,送給他們的同胞妹妹蘭陵
公主,當然又是勝過百倍了!」
    她見獨孤伽羅臉如死灰,又嘻嘻一笑,再補上了幾句:
    「皇後娘娘,你真個是令小妹我佩服得五體投地了,意然調教出如此孝順的一群兒
子,真是天大的本事,天大的福氣!」
    獨孤伽羅臉上滲出點點汗珠,蒼白嘴唇動了兩下,卻沒話吐出來;但她沒有昏厥過
去,竟識還很清明。她這一生先是全心全意用在丈夫身上,可是丈夫首先背棄了她;後
又全心全意為了自己的五個兒子,自己的五個兒子卻不領這份情,把母親的心挖了出來,
拋在地上,踩得粉碎!她心中下了決定:立即回京都去,內宮鬧鬼又算得了什麼?鬼有
什麼可怕?人才可怕哪!
    桑妹見了眼前這一幕唇槍舌劍,不由得想起丈夫翟讓射殺山豬的情景:那山豬中了
致命的一箭,還沒有斷氣,翟讓就拔刀開剝。他剖開了豬腹,把五髒六腑全都掏了出來,
又揪又拉,那山豬的嘴還能一開一合,四肢還在抽搐,渾身血淋淋的。驀然那山豬竭盡
全力厲叫了一聲,嚇得她差點暈倒過去。恍惚之中,她覺得宣華夫人也在活剝山豬。這
皇家實在不能久留,她有點後悔當年對尉遲明月的許諾了。於是,找了一個借口,到隔
壁照顧天香小公主去了。
    司琴又見到了當年紅葉鞭抽尉遲明月的情景,因為此刻獨孤伽羅也「格格」地笑了
起來,她笑得簡直與當年的尉遲明月挨鞭子時一般無二;但這回不是紅葉鞭抽尉遲明月,
而是宣華夫人在拷打獨孤伽羅的靈魂!人便是如此互相抽打嗎?
    獨孤伽羅聽到自己的「格格」笑聲,大為詫異,這實在不是她在笑,那會是誰的呢?
    「剛才誰在笑了!」她問。
    「尉遲明月!」
    紅葉脫口而出,同時,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打了一個寒噤,覺得尉遲明月便立在背
後。
    獨孤伽羅冷冷地瞧紅葉一眼,心想:
    ——丈夫背叛了我,兒子們也背叛我,連這個心腹大概也不例外,全然都背叛了我。
    她獨孤氏如今是絕對的孤獨,倒成了孤獨氏,似乎她的命運早在姓氏裡便埋伏下來
了,於是心上又蒙上了一層嚴霜,感到一陣強似一陣的悲涼。她實在不願呆在此地,不
願呆在這妖狐的洞窟中,不願讓妖狐瞧她這副窩囊衰敗的模樣;但她更不願由紅葉扶持
著回自己的寢宮,不願任何人碰著她,可她又沒力氣站起來,只得在敵人的面前硬撐著,
她咬牙,凝聚了渾身力氣,再次發出一陣「格格」笑聲,想以笑聲向敵人還擊、示威,
但聽起來卻怪怪的,有點哀鳴的聲調。
    她第一次感到:
    ——笑是不容易的!
    獨孤伽羅再次凝聚渾身精力,盯住紅葉的雙眼,似乎要透過那雙眼,直望紅葉的心
底。紅葉的心底冰涼冰涼,似乎有兩把冰刀在游七。憑她長期伴隨的經驗,感到皇後又
想殺人了。殺誰呢?殺宣華夫人,這似乎是力不從心了;殺我紅葉嗎?她今日對我不懷
好意,得警惕了!
    獨孤伽羅終於很硬朗地站起來了,一步一步地朝門外走。她這是走給敵人們看的,
說明那一記打擊是無效的;但由於力不從心,步伐神態僵硬得形同木偶,極其可笑。回
到仁壽宮的正寢宮,她已冷汗淋漓,渾身濕透。她覺得自己走的不是一箭之遙,而是走
盡了一生的艱難與坎坷。
    躺在龍鳳床上,已是身心交瘁,一動也不能動了。然而,思想卻無法歇息,甚至反
常地活躍。平生的作為,一一浮光掠影地從心頭流過、濾過,就像品茶,一滴滴地品嚐,
無一滴不苦。
    她豁然發現,所有苦頭幾乎都是自己討來的!
    沒她的苦心經營,丈夫楊堅不會當皇帝,楊堅沒當皇帝怎來三宮六院的姬妾,又怎
會背叛她!沒她夫婦苦心經營,何來萬裡江山,沒這萬裡江山,兒子們何需勾心鬥角,
何必不擇手段求助外力幫他骨肉相殘?唉,當年引為得意的一切絕招,如今一經驗證,
全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愚不可及!她合上雙眼,似乎一切都想開了;可一睜開眼,
又全然想不開,特別是當眼前浮現宣華夫人的嬌容時,忌恨便如洪流洶湧澎湃,直欲破
胸而出。
    她再一次睜開眼來時,發現自己的生命又逝去了一日,新的一天已然光臨。於是召
來了紅葉,要她傳宮監進來。
    宇文愷早被免去仁壽宮宮監之職,新宮監是張權,也就是張衡的哥哥。說是新宮監,
究其實則是舊宮監,新舊往往是莫名其妙地顛倒。
    張權一進寢宮,獨孤伽羅就吩咐紅葉安排早膳去。紅葉離開不過十來步,即聞身後
關門的聲音,不免心中疑雲頓起,皇後向來大事不瞞紅葉,今日怎麼啦?關門議事自然
十分機密,把她支走莫非將不利於她?她略一猶豫,便躡腳躡手折回寢室的門口,斂神
側耳傾聽裡面的聲息。
    「……如今我只信賴你一個人,若是為難可以明說,我不怪你就是。」發話的聲音
細如蚊蠅,但聽得出是皇後的聲音。
    「此事關係雖大,但奴才使是赴湯蹈火也要結果那小丫頭,請總持放心。不過,要
做得不留痕跡,必須事前有個周密的安排……」
    獨孤皇後噓了一聲,張權立即壓低嗓子,下面的話便聽不清了。
    紅葉聽了「要結果那小丫頭」大吃一驚,心想果然輪到我頭上來了,但總得想法對
付眼前劫難才好。她是當機立斷的人,覺得既聽不見,再竊聽下去便有害無益,趕緊離
開寢宮安排早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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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凡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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