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宣華夫人擬將天香公主交與翟讓,不料卻斜刺裡殺出四騎快馬。

    在禁衛的前呼後擁下,二輪宮車不徐不疾地朝長安進發。前車青幟朱網輅,駕著兩
匹白玉驄,矯若游龍;後面的金飾輦車,駕著四匹黃騮,炫耀著一派華貴的氣象。
    紅葉警惕地坐在青車裡,眼光越過眼前的白玉驄,掃瞄著騎馬開道的禁衛,不時還
轉身透過後窗觀察身後有何異動。極度的緊張令她疲憊不堪,真想舒服地睡一覺,可她
不敢,她必須謹防暗算!
    今日似乎一切都反常了。皇後歷來是要她同車陪坐的。今日卻說單獨坐一車舒適。
天氣古怪得緊,不陰不陽,分不清究竟是白天還是黑夜。車子似乎不是在驛道上奔馳,
輕飄飄地忽沉忽浮,如江上行船。開道的禁衛也殺氣騰騰非比尋常,像一隊幽靈,竟然
沒有馬蹄聲!
    是要出事了!紅葉注意到前頭的一片桑林,霧靄沉沉,好不陰森鬼魅!她瞪視眼前
白玉驄,不覺大吃一驚——竟不是玉驄,而是烏驪馬!
    再定睛一看,連烏驪馬也不是,竟是兩頭小毛驢!原來他們是蓄意謀殺她,讓她架
著小毛驢,小毛驢自然跑不快,只能坐以待斃。她嚇得一身冷汗,縱身跳出車窗,拔腿
就跑。所幸竟然身輕如燕,跑得快極了。
    她本能地奔向桑樹林,那兒車馬難進,或許能逃離險境。進入了桑林,這才返顧一
下,驛路上車馬禁衛一片混亂,禁衛們發現她逃走,便立即往桑林追來。
    她不顧桑枝掃面,掛破衣裳,死勁地往桑林深處狂奔,高呼救命。
    「傻丫頭,你這一喊,不把敵人招來才怪!」一個女人的聲音冰冷地提醒。
    她定神一看,這才發現棗樹上綁著一個人,竟然是宣華夫人。
    「你……怎麼在這裡?」
    「他們將我綁在這裡,等抓到了你,好一並處死……你瞪著眼睛干啥?快快解開
我!」
    紅葉解下了宣華夫人,同時問道:
    「怎麼辦?」
    「跑哇!往桑林外,驛路上跑!」
    「往桑林外,驛道上跑?那不迎著追兵。」
    「誰叫你迎著追兵?他們這時候剛進桑林,我們繞過他們,搶先上驛道,見車搶車,
見馬搶馬。」
    紅葉心中一亮,想道:
    ——對極!只有搶到車馬才跑得成……我怎麼就想不到這點?」
    宣華夫人已經跑在前頭,紅葉加勁追上,但聞桑林中叫喊連天,令人膽戰心驚。便
在這時,紅葉跑不動了,雙腿都抽了筋。
    「笨丫頭!」宣華夫人邊罵邊過來扶她,所幸她們已到了驛道。
    宣華夫人掀開金輦車的簾子,喝聲「出來」,探手從裡頭批出皇後,往地上一摔,
竟是一只蝙蝠,一只碩大無比的蝙蝠!她見紅葉大吃一驚,即又訓道:
    「少見多怪!她本來就是!就是一只蝙蝠精!」
    說著,提起紅葉往車裡塞,她自己也上了車。接著抽出一把寶劍,頂住車伕的背心,
喝道:
    「掉頭!往仁壽宮趕,快!」
    於是,車掉過頭來,往仁壽宮狂奔回去,騰雲駕霧一般……
    紅葉想起了奉命害人的宮監張權,內心忐忑不安,問:
    「回仁壽宮?」
    「回仁壽宮!」
    「那張權很壞。」
    「用不著怕他,皇上在那裡!」
    「皇上在哪裡?我怎麼沒見過?」
    「我把他藏在裙底下,你見得著嗎?別多問,咱們舒舒服眼的坐著,當一陣皇後如
何?」
    紅葉不再開口,不禁又想:她哪來的寶劍?被綁在棗樹上,明明一無所有呀!繼而
又尋思道:那些追兵呢?快追上來了吧?忽聞一陣驟雨般的馬蹄聲,分明是禁衛追上來
了!
    金輦車狂風般卷進了官門,不及提防的門衛像一束束乾草被拋擲起來,掉落於地。
    宣華夫人吩咐道:
    「你在車子裡呆著,我叫皇上去!」
    說完便下了車,往她的寢宮走去。
    去了很久很久,沒有回音。外面的馬蹄聲又驟雨般卷來,紅葉不敢再呆車上,下車
急急地朝宣華夫人的去向追去,終於來到了宣華夫人的寢宮門外。駐步一聽,裡頭似乎
毫無動靜。驟雨般的馬蹄聲遍佈官牆內外。
    紅葉斗膽推開宣華夫人的寢門,卻不免心中惴惴,暗想:若是正好碰上宣華夫人與
皇上在作……那可不好!
    床上傳來深長的呼吸聲,從隆起的被窩看,皇上不在,那是宣華夫人在睡覺無疑。
馬蹄聲舖天蓋地而來,既緊且急!
    「夫人,皇上不在,如何是好?」她問。
    「你怎能在這時睡下?」她又問。
    「快醒!敵人來了!」她第三次提醒。
    可是宣華夫人一動不動。床上的呼吸不慌不忙,門外的蹄聲又緊又急。
    紅葉往床上推了兩下,還不動!於是順手推開了被窩,不禁大吃一驚:床上躺著的
竟不是人,而是一把劍,一把與人大小相仿的大寶劍!大寶劍寒光四射,如冰如霜,侵
肌入骨。紅葉冷得渾身顫抖,暗道:原來宣華夫人跑了!
    「胡說,誰說我跑了?」
    紅葉四顧不見人影,心中駭異。
    「我在這裡!床上!」
    紅葉這才注意到,那寶劍不僅仍在呼吸,還會講話。當即問道:
    「你是宣華夫人?你怎地變成寶劍?」
    「變成寶劍才好!你也變吧!」
    「不…」
    「不變寶劍?那變啥!那就變成一瓶毒藥,變成一瓶鶴頂紅,還是孔雀膽?我來幫
你。」
    「不!我什麼都不變!」
    外面的馬蹄聲一陣緊似一陣。
    「聽!」寶劍說:「外面有無數兇霸霸的臭男人,你一個弱女子,不變能行嗎?」
    紅葉大為猶豫。
    「你還是變吧!變成毒藥,變成一瓶孔雀膽吧!來,快!這就變吧,我來幫你。」
    紅葉想象自己竟然變成一瓶又醜又毒的孔雀膽,著實可怕,那今後怎見粉面郎君呢?
心急萬分,連忙喊道:
    「不!我不變!」
    「你已經變一半了,不變也不行。」
    紅葉自顧自盼,涼了半截:她的下半身竟然變成半截大藥瓶,並且是粗糙至極的半
截瓷瓶!她這一驚,心膽俱裂,聲嘶力竭地狂呼起來:
    「不,我不變!粉面郎君,快來救我!」
    她感到雙臂被一只溫柔的手握住了,睜開雙眼,自己還好好地躺在自家的床上,床
沿坐的正是粉面郎君。
    「你做了什麼惡夢?」他關懷地問。
    紅葉把夢境細述一遍,末了笑道:
    「若不是為了你,我便變成一瓶孔雀膽。」
    晨曦之下,她臉上泛起了美麗的霞光,這是一抹超前降落人間的霞光。
    粉面郎君捏緊她的雙手,忽地又松開來,以慣用的低音道:
    「你這個惡夢,源自不老實。你如果不去偷聽皇後與張權的對話,便不會有這一場
惡夢。」
    「我若不竊聽,豈非傻傻地等著被害?」
    「人家又不是要害你。」
    「他們明明說:『要結果那小丫頭』,我是親耳聽到的。」
    「那不假,可你會錯意了,前頭的話沒聽到。你不小了,是小丫頭嗎?人家說的是
天香小公主,要害的是她!皇後認為:小天香才是她的禍根,沒有她的誕生,三皇子還
會去送禮嗎?還會背叛自家的生母嗎?殺兒子,她捨不得;殺宣華夫人,她力不從心;
殺小天香,正合適:既可斷絕禍根,也可讓宣華夫人傷心一輩子!」
    「這是推測之詞,還是你親耳聽的?」
    「親耳聽的。我當時就伏在床下。」
    紅葉愣了半晌,喃喃道:
    「原來如此……得想辦法營救小天香才好!」
    「那楊堅當年對宇文氏斬盡殺絕,如今他們自相殘殺。骨肉相殘,那是活報應!」
    「可小天香一半是宣華夫人的,你對宣華……不是很好嗎?」
    「那是兩回事。」
    「小孩無罪,你不是再三教我:要多做好事嗎?」
    「懲罰楊家,便是做好事!」
    「那宣華夫人,其實一直都在懲罰皇上一家。」
    份面郎君沉吟了很久,終於說:
    「好吧,我可以給她報一個訊,死活我可不管。算是聽你的。」

    清明節早晨,萬裡晴空,驕陽把柔和的光輝灑在岐山東邊。仁壽宮牆外的山坡上,
一座墳墓朝著旭日寂寞地壘在荒草之中。墳中埋葬著宣華夫人的摯友尉遲明月。
    墳墓按宣華夫人的意思構築,它樸素淡雅,體現尉遲明月的人格;坐西朝東,寄托
尉遲明月生前無盡的鄉思。
    辰時過後,宣華夫人同司琴、桑妹來到墳前。桑妹手裡還攜著兩歲的天香小公主。
司琴挑著擔子,一頭是掃墓的祭品,一頭是裝進繡囊的焦尾琴。兩個宮衛立在遠處警衛。
這情形,年年清明節都是如此。所不同的是今日又添了一個新的掃墓人。她就是小天香。
    小天香從未到過野外,高興得又跑又蹦又跳,從沒這般活潑過。
    司琴將祭品一一擺在墓床上。小天香見墓床上擺滿酒菜,忽地問宣華夫人:
    「娘,這是請客嗎?」
    「是」
    「怎麼客人還不來?」
    「來了,她就住在裡頭。」宣華夫人指墳而言。
    「客人是誰,叫什麼名字?」
    「她叫尉遲明月,是……也是你的娘!」
    宣華夫人想,若非明月妹妹李代桃僵,哪有我蓮花公主在世?沒她蓮花公主又何來
小天香?說她是小天香的母親實不過分。
    小天香滿臉狐疑:若是乳娘,我怎麼從未見過?
    不禁又問道:「是生我的親娘嗎?」
    「應當算是你的親娘。」
    「那……你呢?」
    桑妹插嘴道:
    「她也是你的親娘。」
    小天香越發迷糊了,她想起昨晚的事:母親特地把她和桑妹叫進房中,要她今後稱
桑妹為「娘」。
    小天香巴望著桑妹許久,又問:
    「那你呢?」
    宣華夫人代答:
    「也是!也是你的親娘!」
    同時思忖:眼下若非桑妹挺身營救,小天香終歸是活不成了,桑妹夫婦實是小天香
的再生父母。想到這裡,復又鄭重地叮嚀:
    「記住了,你姓翟名天香,今後要叫翟天香!」
    她是昨晚才弄清桑妹的丈夫姓翟名讓,是個獵人。想起小天香今後要隨翟讓夫婦過
豬戶的生活,宣華夫人不覺眼淚雙垂。
    小天香高興得跳起來:
    「好啊,我有三個親娘!我有三個親娘!」
    場上人無不垂淚,三個親娘,其中多少辛酸。
    宣華夫人點燃了三位香,立在墳前,低聲說道:
    「明月妹妹,你死得好慘,這一切都是為了愚姊……」
    說到這裡,已然泣不成聲。她想起尉遲明月臨終的遺囑,感慨萬千。復仇之事,雖
已殫思竭慮以辦,怎奈仇人太多,殺不勝殺。想到這裡又道:
    「復仇大事,我已完成過半,雖然殺不勝殺,自當勉力為之。一旦功成圓滿,姊便
來與你作伴。你一定寂寞了,你一向喜歡嵇康的《廣陵散》,我現在就彈給你聽。」
    小天香見她念念有詞,問道:
    「娘,你這是同誰說話?」
    「同你的明月娘說話。」
    「我怎麼沒見到她?她在裡頭不肯出來吧?」
    「會出來的,她喜歡聽琴,我這兒琴一彈,她就出來了!」
    宣華夫人說著,同時把香插在墳上,然後翹首遠望,若有所思。
    前日床頭憑空出現一封告急書信,道是皇後已差人準備暗害小天香,要她好自為之;
又道那本兵書乃是鎮國之寶,皇家追索甚緊,或毀或移,亦需當機立斷,免招殺身之禍。
    桑妹始終與外界綠林好漢保持密切的聯繫,經她一手安排,小天香可望安全轉移到
荒山野林的獵戶人家,認獵戶翟讓、裴桑妹為生身父母,來日朝廷也難以追蹤。自從尉
遲明月去世,又耽擱了桑妹的三歲青春年華,這回理應讓她同天香回到翟讓身邊。這些
事情都已說妥,本無所慮,只是約好的綠林好漢們為何這時還沒出現,卻叫她心掛意懸。
另外,那冊鎮國之寶的秘笈,似乎還處置得不太妥善。她將那冊秘笈連同貴重的珍寶一
起打入包袱之中,讓桑妹帶走,這本無差錯,然而,那秘笈的厲害該不該明告桑妹?說
了,誠恐轟動江湖,引起朝廷的追捕;不說,卻怕被她夫婦等閒作賤。此事令她好生委
決不下。
    綠林好漢始終不見蹤影。
    司琴在燒化紙錢。
    宣華夫人從繡囊中拿出焦尾琴,在墳前的石桌上為尉遲明月演奏《廣陵散》。
    哀烈的琴聲令天上的行雲徘徊,使林間的春鳥停止歌唱。風過松林,發出微微的歎
息。
    桑妹和司琴兩相對視,千言萬語化作點點清淚,滑下腮幫。
    小天香一邊聽琴,一邊目不轉睛地注視墓門。媽媽說過,只要琴聲一響,裡頭的尉
遲明月就會打開墓門走了出來。她也是親娘,親娘第一次見自己的女兒也會害臊嗎?還
是在梳妝打扮,以致遲遲不能出來?
    「媽媽,明月娘為何還不出來?天香今日就要走了,難道她不想最後見我一面?」
    宣華夫人心中一陣戰栗,琴聲停了下來,呆呆地望著充滿稚氣卻偏要說大人話的女
兒。她早知楊堅與獨孤後發誓不與第三姓生兒的事,所以,女兒一落地便知不得安生。
最初,她還不把它當作一回事,認為反正是楊家的血脈,死活關我何事?但隨時光的流
轉,女兒逐漸長大,慢慢會笑了,笑得天真無邪,把母親的心都笑碎了。繼而會看東西
了,小丫頭視線能追燈火轉移,不時發出「唔、唔」驚歎。有時會長時間凝視母親,小
嘴囁嚅著,似是千言萬語,又似是只一句話:「別拋棄我!」看她那吃奶的神氣,夠貪
婪的,一手按著乳房,拚命地吮吸,似乎預感到再也不能啃親娘的奶頭了。於是,她才
感到自己真的成為母親了。然而,由於復仇事大,仇人又多不勝數,且都顯赫不可一世,
狡詐萬端,對付他們談何容易!她不得不集中精力對付外敵,以致把唯一的親人常常給
忘了!如今女兒輕責尉遲明月「難道不想最後見我一面」,她戰栗了,大有大夢初醒之
感:
    ——我簡直是鐵石心腸!哪像一個母親?
    於是,把小天香緊緊摟入懷中……
    驛路上四個便裝、身藏暗器的武士,騎著高頭駿馬奔馳而來。他們奉宮監張權的密
令,喬裝為強盜,準備趕到尉遲明月的墓園,來劫奪天香小公主。為了這密謀,張權當
真是絞盡腦汁。此事既要不折不扣完成,又要不留痕跡,使皇上於事後不致怪到他的頭
上,乃至殺他的頭,實在兩難。天幸前日得知宣華夫人要帶天香公主出官掃墓,著實是
天賜良機。在宮外出事,怪不到他這個宮監,要怪也只能怪他所派的宮衛不夠得力,絕
不至於疑他主使害人了。
    宣華夫人解開衣襟,掏出乳房,將奶頭塞入天香的口裡。她欠女兒的實在太多,唯
能以此塞責,深感負疚,她不斷地撫摸小天香,心有千言萬語,唯付一撫一摸之中……
    四匹坐騎沖出了松林,直奔那兩名宮衛。宮衛尚弄不清發生了什麼回事,有一個已
經挨刀撲地,另一個倉皇脫逃。那四個漢子無心追趕宮衛,逕奔墓園而來,兩下子便從
宣華夫人懷中奪走天香小公主,揚鞭拍馬而去,這一切只發生於瞬息之間。
    宣華夫人、司琴都借住了,疑惑不解地望著桑妹,那意思是:
    ——這就是你的綠林兄弟嗎?
    桑妹也呆了;許久,才指著遠去的人馬,厲聲叫道:
    「不是!他們不是!是壞人!」
    這時,張權親率一百多名衛士在宮前集合,由那逃脫國官的衛士帶隊,去追那四條
漢子。約奠追了二十裡,忽失強盜蹤跡。張權使下令衛士返回仁壽宮,理由是宣華夫人
還在墓園,萬一事出不測,誰擔當得起?

    小公主天香被劫之事,宮監張權連夜馳京上奏了皇帝楊堅。次日,楊堅帶著東宮右
監門率高雅賢,駕著六馬金輅,風馳電掣,下午便駕臨仁壽宮。
    小天香美若天上玉女,誠屬人間神品,楊堅每回見她,都樂不可支,實是他晚年的
一大慰藉,無端遭劫,令他魂魄俱喪。宣華夫人唯此一女,此女喪失,簡直是摘走了她
心肝,她又怎能經受得起?楊堅一路上捉摸,覺得皇後的嫌疑最大。她的醋性一旦發作,
歷來是膽大妄為。況且前些日子她來過仁壽宮,只宿一宵便匆匆返京,哪像外出療病的
樣子?分明是有所為而來!
    然而,他並沒將事情者死,看絕。憑他的政治歷練,往往還會慮及事情的反面,倘
若宣華夫人想陷害皇後,故意將自己的女兒道走他鄉,制造一種被劫的跡象,似也不無
可能……
    他來到了仁壽宮,首先索來了宮衛的薄薄,按名冊將宮衛一一喚來,問他昨日辰時
干什麼,有誰作證?證人須得四人以上,方可釋疑。仁壽宮宮衛的編製共三百名,昨日
被殺一人,還有二百九十九名。楊堅親自逐個對證,查無明顯作案疑點,這才交代高雅
賢,挑選一百五十名精壯衛士,組成十個分隊,每隊十五人,向四面人方輻射搜索,立
即出發,遠至三百裡方休。同時又下了一道聖旨給各州縣,務必留意查詢一個兩歲左右
貌如玉女的女孩。
    接著,他又喚來了宣華夫人的兩個貼身宮人:桑妹與司琴。他見桑妹那副痛不欲生
的神情,」無一絲一毫作偽跡象,便讓她詳盡敘述案情經過。桑妹邊說邊哭,至泣不成
聲時,司琴便接著說,說到便咽處,又由桑妹續下。楊堅的老練遠非常人可比,便這麼
聽說一遍,就已斷定:
    ——天香公主確實被劫去了。皇後大是可疑。
    於是,他又反證:
    ——宣華夫人是何等的善良,何等的溫順,何等的可憐!
    他忘了晚餐,連忙趕到寢宮去探望、安慰宣華夫人。
    來到寢宮門口,步伐卻有點猶豫,一種負疚感油然浮上心頭。
    ——倘若我不是對獨孤伽羅一味姑息,何來今日之事?
    他在門口停了許久,這才輕輕地將門推開,如此體貼關照別人,算是平生第一次了。
    孤燈下,宣華夫人靜靜地躺著,她臉色白得透明,冷若冰霜,渾身紋絲不動。若非
睫毛上掛著淚珠,那簡直就是一尊玉雕睡像。
    楊堅不知說啥是好,但是沉默只會更僵。他終於從袖中掏出一紙,輕幌一下說:
    「我已下旨,著令全國盤查咱們女兒的下落。宮衛也出動了,向四面八方搜索……」
    他似乎對空房子講話,沒有反應,感到從所未有的拘束,深歎一口氣,坐在床沿。
    各自斂神細聽對方的一呼一吸。恍惚過了幾百年,宣華夫人才冷哼一聲,又沉寂了
一陣,說道:
    「你那聖旨、衛隊,對兇手管用嗎?」
    「為何不管用?」
    「你以為兇手是誰?」
    「你說……會是誰?」
    「我說?我要真的說出,你信不信?」
    「自然也得有點憑據……」他明白她在說誰。
    「憑據!」宣華夫人顯然萬分激動,愛女遭劫能不激動?她迅捷地從枕頭底下掏出
一紙,一幌,說:「這不是……」
    至此便即剎住,但已經來不及了。楊堅手伸過去將紙抓住,宣華夫人掌心一緊,那
紙張立時撕裂兩半。
    宣華夫人犯了致命的過失。那張紙便是前日出現在床頭的匿名告急書信。上言皇後
欲害天香小公主,下說趕緊銷毀鎮國之寶兵家秘笈。上段雖然可以權作皇後暗害天香的
憑據,下段卻是自己盜竊國寶的罪證。只因愛女遭劫,悲憤之極,心智混亂,但記得皇
後欲害天香之言,卻忘了下面對自己實是致命的話。她掏出書信一揚,才說「這不是」
時,雖即發覺,但想收回來已是不及了。
    宣華夫人臉色煞白,驚恐地望著楊堅,心想那信上關於立即銷毀或轉移國寶兵家秘
笈的言辭,一旦被楊堅看了,她定然是死無葬身之地了。
    楊堅展開手中的半張紙,神情頗為激動。宣華夫人這才記住自己掌中也有半張,急
急展開一看,立即揉成一團塞入口中,真是萬幸,關於兵書的言語絕大部分還在她的手
中。
    楊堅盯著那半張紙,低聲念道:
    「皇後已差人準備暗害天香公主,你要設法提防,好自為之。那本……」
    念到這裡,楊堅抬頭望著宣華夫人,問她:
    「那本……什麼?下面是什麼話……」
    他問不出話,不知所措地盯著她,這才看清宣華夫人在不斷咀嚼、吞咽紙團。便這
麼一看,即已老淚雙垂,哽咽道:
    「你這是何苦?何必袒護那……」
    宣華夫人從容地吞下最後一口紙漿,然後不冷不熱地說:
    「你就不袒護她了?」
    楊堅默然。
    過了許久,楊堅終於忍不住問:
    「你說,咱們的小天香會怎麼樣?」
    「會怎麼樣?你說會怎麼樣?還不是九死一生!既便是,萬一不死,也一定是被賣
去青樓為娼……」
    說到這裡,宣華夫人號啕大哭起來。她平生從未這般大哭過。
    楊堅咬牙切齒,罵道:。
    「老潑婦!早就該死了!」
    到這時他才忽然想起該問那書信的來歷:
    「那字條是誰寫的?從何而來?」
    宣華夫人只是一味地哭,一味地搖頭。

    叢林裡,四個彪形大漢圍著篝火正在烤腿肉,說不清燒烤的是獸肉還是家畜的肉,
正如說不清那四人是官兵還是草寇一般。
    小天香被扔在不遠的草叢裡,手腳被捆綁,嘴巴也被塞住。
    她本尊貴之極,瞬間之變,便如囚犯一樣被綁架,如牲畜一般被任意拋擲。她無法
理解這突變的意義,但覺驚、怒、痛、恨、饑、寒並作,卻不能言表,唯能流淚而已。
    環顧四周松影、草叢黑黝黝的好是嚇人。桑妹曾說過許多虎狼的故事,那些兇殘的
野獸不是從松林裡竄出,便是從草叢中跳出……哦,如今該呼桑妹為親娘,還有一個叫
尉遲明月的親娘,媽媽也是親娘!這麼多親娘,怎麼沒一個出來救我?哪怕解開身上的
繩子也是好的……她們都不要我了?是嫌我不乖嗎?傳來一陣肉香,原來四個壞人在吃
烤肉。四匹馬也在吃草,就我小天香不讓吃!
    「得望望風!」一個大胡子壞蛋站了起來說。
    「多此一舉!我早和宮監約好:宮監只追二十裡,過此便萬事大吉,我們遠離數十
裡了!」麻臉壞蛋說。
    「好!八十兩黃金賺到手了!」翹牙的壞蛋吃吃大笑。
    「這小娃娃怎麼處理?宰了她呢?還是賣去青樓當小娼妓……」獨眼的壞蛋說。
    「放屁!她才那麼一點點……」大胡子道。
    「可是將來……她實在是個美人胎!」翹牙說。
    「拿到樹林後邊,把她劈了喂狼,乾淨!」麻臉決斷地說。
    翹牙的壞蛋起身走了過來,一手提起小天香,往密林深處走去,口裡吹著口哨。灌
木叢窸窸窣窣作響,小樹枝從天香臉上刷過,好痛好痛,翹牙的壞蛋不當一回事。莫非
他不懂得什麼叫做痛?
    「哎喲!」
    翹牙叫了一聲,原來他也知道痛。他一晃,倒了,小天香自然也摔下去。這是怎麼
回事?大人還不會走路,還拖累人家摔了一跤,躺著又不肯起來。撒嬌嗎?大人也撒嬌?
向誰撒嬌?
    又是一陣口哨聲,翹牙不吹了,那一定是另一個。
    「呃」地一聲,口哨中斷了,吹得不好聽,斷了倒好。來人似是倒下去了,還在灌
木叢中打滾,在地上打滾倒是好玩得緊,原來大人也玩這一套,媽媽卻不讓我打滾。
    「獨眼龍!獨眼龍!你們兩個是怎麼搞的?」有人邊喊邊走過來。
    「嘿」地一聲,接著是兵器互擊聲,沒多久,有人倒地,不是倒地,是倒在灌木上,
嘶哩沙啦的,不會錯。遠處又有兵器對擊聲……
    一個壯漢大步流星過來,俯下身子,伸出一雙大手,三兩下便把小天香身上的繩子
全扯斷了。天香想:早知如此,我自己也會扯斷它。
    壯漢將她口中的破布掏出,抱了起來,朝那熊熊的篝火堆走去。
    離火堆不遠,一個紅臉的大漢同那麻臉的壞蛋對上了。紅臉漢揮舞大砍刀,麻臉壞
蛋拿短劍,他嚇得發抖,同我小天香先前一般地發抖。下雨了,好大的雨點!小天香伸
手往臉上一抹,血,掌上竟然是紅紅的血!麻臉變成了西瓜,對半切開的西瓜。這西瓜
好可怕!
    「大力士!不愧是大力士常何!」從樹林中走出兩個人,不知是哪個贊道。
    「小娃娃,害怕了吧?」抱她的壯漢問,和藹可親。
    小天香點點頭表示實是害怕,一想,又糾正道:
    「我叫翟天香,不叫小娃娃!」
    這可是媽媽再三交代的,今後叫翟天香!
    大人們相顧茫然:若是公主,怎會姓翟?莫非弄錯了?
    「你說,你姓什麼?」紅臉大漢低聲問。
    「姓翟……」她對紅臉漢有些畏懼:「這可是媽媽交代的。」
    「你媽媽是誰?」抱她的壯漢問。
    「我媽媽是我的親娘。」
    「你媽媽叫什麼名字?」一個書生模樣的人問。
    「我不知道……人家都叫她宣華夫人!」
    「沒錯!」四個男子漢歡呼起來。
    他們四人是得到桑妹的密信來接這小娃娃的,豈料在那仁壽宮牆外的山坡上一切就
緒,卻意外殺出了四騎,劫走了小娃娃。他們追索了半天,終於找尋到劫匪,慶幸還安
全救回小娃娃。總算對得起宣華夫人,也可以對桑妹交代。
    「不過,我知道親娘的名字!」天香意猶未盡,又道。
    「親娘是誰?」抱她的壯漢笑問。
    「她叫裴桑妹!」
    壯漢臉上的笑紋僵了。其余三人表情也很古怪,裴桑妹竟然在宮中生下一個女娃娃,
翟大哥豈不大糟特糟!
    小天香猶豫一下,又說:
    「還有一個親娘,叫尉遲明月,不過我從來沒見過她。我總共有三個親娘。」
    「我看這小娃娃長得雖美,可有點傻!」那書生又問小天香:「那第三個親娘是
誰?」
    「你才傻呢!」小天香對他顯然不滿了:「第三個親娘還要問嗎?她自然就是媽媽
了!」
    大家都變成了丈二金剛。
    這時,一個英武的青年才開口問:
    「你是小公主嗎?」
    「我不是小公主?難道你是小公主?你最傻了!」
    英武青年並不生氣,反而笑嘻嘻道:
    「沒錯!全清楚了:那尉遲明月與宣華夫人及小天香定然瓜葛甚多,所以認為親娘;
小天香今後要靠桑妹撫養成人,也認作親娘,所以又姓翟,認翟大哥為父,這宣華夫人
果然情深義重!我們幫她也不枉了!」
    經他這麼一說,大家轟然叫好,贊道:
    「張亮,果然經你這麼一說,大家心裡全亮了!」
    於是,大家興高采烈,席地坐下,圍著篝火,抽刀刈肉,大咬大嚼起來,肉是四個
死鬼賸餘下來的,壯漢首先切下最嫩的一塊交給小天香。小天香咬了一口,這才綻開了
如花的笑容。
    於談笑風生之際,紅臉漢子忽對壯漢言道:
    「翟大哥,咱倆還是趕緊去接裴嫂嫂吧,否則,遲了恐怕要糟!」
    大家哈哈大笑,被稱為翟大哥的翟讓也道:
    「對,這孩子不可一日無娘,咱倆這就走吧!」
    他們約定在毛女洞會合,便連夜匆匆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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