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第三部--黑雨
七 康福隱居東梁山

    康福的確沒有死,他還活在這個世界上。近乎傳奇般的故事,還得從他中彈倒下時說起。
    原來,李臣典的槍法並不好,又加之心懷鬼胎,開槍的瞬間手抖了一下,從胸部移到了
肩膀,康福的右肩胛骨被打斷,血浸透了他的上衣。就在他昏迷不醒的時候,李臣典指揮湘
軍如虎似狼般地沖向金龍殿。在他們的眼裡,金龍殿裡堆滿了黃金白銀、珍珠瑪瑙,甚至宮
殿中的一切皆是金玉所制,包括日常的用具,還有那些鏤花窗欞和刻龍楹柱……他們的心中
湧出一股瘋狂的亢奮,毫無任何顧忌地將所有拿得動的、值錢的東西劫為己有。殿外的烈火
仍在沖天燃燒,殿裡則混亂得昏天黑地:無價之玉被魔掌打碎,藝術珍品遭鐵蹄踐踏,為了
爭奪一顆珍珠、一個元寶,剛才還是弟兄,此刻卻刀刃相見,砍斷的手臂、戳死的屍體遍地
皆是,狼藉相枕。這些年來,以戰功震懾天下的湘軍,在這裡演出了它組建以來最丑惡的一
幕,同時也將他們的可恥追求暴露無遺!看看搶得差不多了,李臣典命令每人向殿堂裡扔一
個火把,他要把這座已打劫一空的金龍殿乾脆燒掉,不給他們的罪惡留下痕跡。
    從金龍殿裡湧出的巨大熱浪把康福烤醒了,但他爬不起來。他眼睜睜地看著這樣一座壯
麗非凡的宮殿毀於烈火之中,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弟兄搶奪戰利品的丑態,腦子裡又浮起李
臣典手拿短槍臉露獰笑的兇相,他的心如刀絞劍剁般的痛苦。正在這時,一個扛了只鎏金馬
桶的湘勇,喜氣洋洋地從他的面前走來,一只腳恰好踩在他的傷口上,一陣錐心的劇痛又使
他暈死過去。
    康福再次醒來的時候已近凌晨。中旬的月亮大而明亮,月亮下的人間世界,卻是一片慘
不忍睹的場景:金龍殿的大火仍未熄滅,遠遠近近到處是屍體、刀矛,被大火燒焦的屍骨發
出令人窒息的臭氣,喧鬧聲已經過去,活著的人都困乏得睡覺了,人世死一般的寂靜。康福
覺得傷口的血已經凝固,痛楚減輕了些,他試圖掙扎著起來,剛一動,右腿便出現一陣劇
痛。原來,就在他昏迷倒地的時候,後面的湘勇不但無人扶起他,反而有好幾個人踩著他的
身軀沖向金龍殿,右腿便是這時被人踩斷的。康福氣得用手捶打大地。捶打一陣後,他平靜
下來,心想:等天亮後再說吧!他艱難地轉動著身子,將俯臥換成側躺,覺得舒服點。他的
臉朝著月亮,微微地閉著眼睛。
    不知什麼時候,有一只手觸著他的鼻孔。他睜開眼睛,發現身旁蹲著一個人。那人問:
「大哥,你是不是姓康?」
    「我是姓康。」康福很高興,他猜想這一定是一位湘軍弟兄。
    「你叫康福嗎?」
    「對,我就是康福!兄弟,你是哪位?」康福想:這下好了!
    「你傷在哪裡?」
    康福指了指左肩膀,又指了指右腿。
    「我背你。」
    那漢子背起康福,走到旱西門時,正好遇見一匹嚼草料的驃壯戰馬,旁邊一個軍官模樣
的人仰天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漢子暗喜,解開韁繩,先把康福扶上馬背,然後自己再跳上去,使勁在馬屁股後面一
拍,戰馬奮起四蹄,向前飛奔,一眨眼便穿過旱西門。那人策馬向西,沿著長江邊的古道,
揚起一路紅塵。
    「兄弟,你要把我帶到哪裡去?」康福在前面驚問。
    「大哥,你放心,我不會害你,到一個合適的地方就停下來。」那人在後面回答。
    眼看離江寧城越來越遠,康福並不留戀。就在第一次甦醒時,眼前的一切重重地壓抑著
他的胸膛,腦子裡響起了那夜弟弟的叮囑:「哥哥,打完仗後你就解甲歸田吧!」他斷然作
出了決定:一旦傷好後便立即離開湘軍。現在正好借這位兄弟的力量去達到目的。
    這真是一匹難得的駿馬,它馱著兩條漢子,並不感到沉重。將到黃昏時,眼前出現一座
層巒疊峰的大山。康福認出,這是安徽當塗縣內的東梁山。他對那漢子說:「兄弟,我們不
走了,就在這裡停下來吧,我曾經在此地住過一段時期,山裡有許多好草藥,我要在這裡養
傷。」
    「行。」
    那漢子跳下馬,牽著韁繩,向山中慢慢走去。山風吹來,被熱汗浸了整整一天的他們感
到通體舒服。一路訪查,最後看中了一戶封姓人家。封老漢今年七十二歲,老伴六十五歲,
無兒無女。老頭一世行醫,慈面佛心,悲天憫人。一圈竹籬笆圍住五間茅草房,後園一半種
蔬菜,一半種草藥。那漢子對老漢說,他們是表兄弟倆,外出做生意,不幸遇著歹人,打傷
了表兄的肩骨和腿,請求老大爺收留住下來,並幫表兄治骨養傷。說完又從黃包袱裡拿出一
綻五十兩銀子的大元寶來。
    封老漢沒有收銀子,卻滿口答應他們的要求。當夜,老倆口治蔬具酒,像對老友一樣的
款待他們。吃完飯後,用草藥給康福洗淨傷口,又給他的左肩和右腿敷上兩個厚厚的藥包。
康福躺在床上,傷痛似覺消失殆盡。
    「兄弟,你叫什麼名字,是哪營那哨的?為什麼要帶我離開江寧?」康福問那漢子。這
一天來,他一直想問,只是一則坐在馬背上奔跑,談話不便,二來自己氣力不濟,不能多說
話。現在,他不能不問了。
    「康大哥,我是什麼人,你是絕對想不到的。」那漢子坐在他的床邊,笑笑地說,「我
不是你的湘軍弟兄,我是你的對手,一名太平軍軍官。」
    「這是真的?」康福大驚,若不是腿已斷,他會從床上一躍而起。
    「是真的。」那人早有所備,對康福的驚訝一點不介意,「康大哥,你聽我慢慢講。」
    原來,救出康福的這個漢子,正是當年在寧鄉小飯舖看曾國藩寫字的那群太平軍中的一
個,後來奉韋卒長之命送狗肉給曾國藩、荊七吃,又拿紙筆來要曾國藩謄抄告示的那個細腳
仔。他當時只有十五六歲,是太平軍中數千名童子軍的一名。康福因去看望表姐,錯過了與
他見面的機會,但他的弟弟康祿投靠太平軍時,恰恰投的便是韋卒長的部隊,編在細腳仔一
個伍裡。細腳仔從懂事起就不知他的父母是誰,他是在乞丐堆裡長大的。太平軍埋鍋做飯,
他到大鐵鍋前討鍋巴吃。韋卒長見了可憐,收他當了名童子軍,問他叫什麼名字,他答不
出。大家見他兩隻腳長得比別人的手臂還細,都叫他細腳仔。
    細腳仔投軍三個月後,遇到了康祿。小傢伙最是單純熱情,對康祿很關照。一路行軍過
程中,又將三個月來在太平軍中所學到的關於拜上帝會、均貧富等理論,以及民族大義等等
講給康祿聽。雖然細腳仔的知識膚淺,但他對太平軍的感情深厚,那些膚淺的道理出自於他
的帶有濃厚感情色彩的嘴中,給剛投太平軍的康祿以深刻的印象。康祿比細腳仔大幾歲,又
武藝高強,細腳仔對他很尊敬。後來,康祿不斷遷升,細腳仔一直跟在他身邊。直到康祿當
了楚王,細腳仔還是以總制的官銜充當他的親兵。關於康福的一切,細腳仔都知道。天京失
落的前夕,康福進楚王府勸弟弟,隔壁窗外,細腳仔把康福看得清清楚楚,兄弟倆的對話也
聽得清清楚楚,他從心裡對楚王崇仰不已。天京外城攻破後,細腳仔沒有重傷,本可以逃出
城,但他沒有這樣做。他要和楚王一起,與受傷的五千烈士自焚殉國,用一死表達他對信仰
對友誼的忠誠。但康祿想得更遠。就在康福帶領湘軍沖進太陽城的前一刻,康祿把細腳仔叫
到跟前,交給他一個黃緞子包袱,沉重地說:「兄弟,你年紀輕輕,又沒有重傷,不要走這
條路,往後還有更重的擔子要你承擔。」
    「王爺有何吩咐?」望著已瘦成骷髏似的楚王,細腳仔心情異常沉痛。
    「你帶上這個包袱,趁著清妖搶金龍殿財物的混亂時刻,沖出天王宮,逃出天京城,然
後設法回到廣西去。」
    「王爺,我不逃走,我要跟你和弟兄們一起殉國。」細腳仔嘶啞著喉嚨說。
    「兄弟,你聽我說。」康祿把手搭在細腳仔的肩上,饑餓和勞累已把這條鐵漢子折磨得
有氣無力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低沉地說:「天王宮馬上就要落到清妖的手裡,天京城
即將全部陷落。忠王保護幼天王出城,看來兇多吉少。各地雖說還有二十萬弟兄,但依我
看,憑他們來復興天國,指望不大。我冷靜地想過,天國的失敗,不在人少兵少,而在人心
已失。為何會失去人心,我曾經和你說過多少次了,今日事情危急,不能再細說了。天國後
來的發展雖令人痛心,但老天王起義之初,對兄弟姐妹們講的道理卻是對的;正因為對,才
會有我天國初期的人心歸向,紅紅火火。天國暫時是失敗了,天國的理想在兩廣仍然深入人
心。古人說得好: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只要時機成熟,天國的大旗又會在兩廣樹起。
莫看清妖現在得手,它的氣數已盡,撐持不了多久。你還只有二十幾歲,人生還剛剛起步,
又在軍中十多年,太平軍的一切都已洞悉,正是今後辦大事的豐富歷練。包袱裡有老天王早
期傳道的幾本書,還有《天朝田畝制度》和《資政新篇》,這些都是我天國最重要的文獻。
另外還有我給老天王寫的一個條陳,裡面講了十多年來天國的一些重大失誤,不料剛抄好,
老天王就升天了。兄弟,你回到廣西後,要認真讀通這些文獻,以老天王當年傳道的精神,
宣傳天國的崇高理想,吸取這次失敗的教訓,重新把父老鄉親團結起來,把清妖推翻掉,實
現老天王的願望。」
    「王爺,我聽從你的命令!」細腳仔意識到這個使命的偉大,他決心挑起這副異乎尋常
的重擔。
    「好,你是我的好兄弟!」康祿將腳下磚縫裡的一根細草扯出,放在口裡嚼了幾下,咽
了下去,又說,「包袱裡有十個大元寶,供你沿途和回去使用,還有我剩下的三枚飛鏢,你
替我收藏,今後若有機會,你把它交給我的哥哥。」
    「王爺的哥哥就在清妖軍營裡,我一定能找到。」
    「不,你暫時不要去找他。我的哥哥是個好人,我相信他不會在清妖軍營裡呆得很久,
他總有一天會覺醒回家。過了七八年後,你再到我的老家去找他就行了,你現在重要的是趕
快離開天京,離得越遠越好。」康祿又拔起一根細草嚼著,振作精神說,「我無妻無兒,哥
哥的兒子就是我的兒子。你對我哥哥說,待侄兒長大後,把這三枚飛鏢送給他,讓他知道在
這個世界上,他曾經有一個叔叔。」
    康祿說到這裡,不覺眼圈紅了,他趕緊停住:「情形危急,不能多說了,你趕快去剃頭
換衣。」
    細腳仔剃去滿頭長髮,只留一條辮子,又穿上一件普通百姓的長褂。當他背起包袱,再
次來到楚王身邊時,湘軍已沖進金龍城內,將金龍殿團團包圍了。正在這時,康祿驚奇地發
現帶兵的將領,正是他的胞兄!他遠遠地指著康福對細腳仔說:「我的哥哥就在那裡。」
    細腳仔順著手勢看去,不錯,正是那夜潛入楚王府的漢子。柴堆點火後,細腳仔含著眼
淚,偷偷地鑽出火圈。很快,他看到康福中彈倒下了。出於對楚王的敬仰和對楚王囑托的忠
誠,細腳仔決定:只要康福沒有死,就要救起他,把他遠遠地帶出天京城!太平軍的忠貞總
制,不願自己上司的哥哥長久充當清妖的走狗!
    「你把飛鏢給我看看。」當細腳仔說完這段經歷後,康福感動地說。
    細腳仔打開黃緞包袱,將康祿留下的三枚飛鏢鄭重交出。
    康福看著這三枚刻有「祿」字的精鋼飛鏢,不覺淚眼模糊了。
    飛鏢是康門絕技。一般飛鏢都是一枚枚地發,康家的飛鏢是三枚一組,可以三枚同時發
出,也可以一枚接一枚地單發。康福兄弟倆自五歲起,識字之余,父親就教他們練拳腳,八
歲開始練刀棍,十歲開始練飛鏢、下圍棋。康福十五歲時,父親去世,弟弟那年剛好十歲,
因此弟弟的飛鏢和圍棋全是哥哥傳授的。那一年,下河橋來了個手藝精巧的鐵匠,康福請他
為兄弟倆各打五組飛鏢:柳葉鏢、梅花鏢、蒜條鏢、銅錢鏢、三角鏢,每枚飛鏢上都分別刻
上「福」「祿」二字,兄弟相約,不到萬不得已時不使出飛鏢。十多年過去了,康福僅用去
兩組,康祿就只剩下這一組了。這是一組梅花鏢。當年打造飛鏢的情景仍歷歷在目,而弟弟
卻永遠見不到了。
    從那以後,康福和細腳仔就在封老漢家住下來。老漢三頭兩日進東梁山為康福采藥,老
太太則常常蒸雞熬魚湯給他補養身子。平時,細腳仔時常談他的天國理想,封老漢則時常罵
朝廷和官府。康福對自己十多年來的經歷,暗自作過多次反省,慢慢地他的認識越來越深刻
了。
    受父親和環境的影響,青年時期的康福抱定的人生宗旨,是忠君敬上,依靠自己的本領
正正經經地走一條出人頭地、光宗耀祖的道路。正因為這樣,他才追隨曾國藩,希望在曾國
藩的提攜下重振康氏家風。太平軍反抗朝廷,他認為有悖綱常,毀孔孟像燒詩書,他更不能
接受,因而他全力支持曾國藩建湘軍,並成為湘軍中的重要人物。他以為他走的是一條建功
立業、為祖宗爭光的康莊大道,並無數次地為弟弟失身於太平軍而惋惜。那夜弟弟的一番宏
論,真使他有振聾發瞶之感。他第一次發現,弟弟才是真正的英雄,相形之下,自己的確猥
瑣。不久前那一幕史無前例的畫面,將他的心靈震盪得如同山在搖動,海在翻滾,世上居然
能有如此眾多至死不悔、視死如歸的人傑!如果不是有一種崇高的信仰在支持,如果不是堅
信自己的事業是正大光明的,如果不是對敵方有著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怎麼可能會有這樣
慘烈的場面出現!
    作為一個正直的讀書人,康福由此產生了對太平軍的重新認識,並由此懷疑自己所作所
為的正確性。他始終不能明白在勝利得來的最後一刻,李臣典為什麼要致他於死地。後來,
他聽到李臣典因第一個沖進天王宮的功勞榮封子爵,才恍然大悟。人人都有賞賜,唯獨沒有
他康福的分,縱算是真的死了,也應當有撫恤呀!康福心裡第一次產生了不滿。他開始覺察
到,多年來他所崇拜的偶像其實是一個薄情寡義的人。不久後傳來的消息,則又將這具偶像
在他的心中徹底擊碎了。
    那是在康福的右腿基本康復後,一天他散步來到長江邊,正遇到一大批從江寧城裁撤回
籍的湘軍。這些湘軍不認識他,他卻有心和他們閒聊。被裁的湘軍中有一個恰是跟著趙烈文
去廬州擒拿韋以德的人,他將曾國藩如何強加韋俊叔侄謀反罪名,借他們的頭強行裁軍的過
程,詳詳細細地告訴了康福。
    康福聽後心裡難受了好多天。韋俊投降,是康福去勸的;當韋俊對投降後的處境有顧慮
時,又是康福以自身的人格擔保,並拿出曾國藩的詩來為證。曾國藩的詩寫得有多誠懇:只
要韋俊投誠,朝廷會像當年漢高祖對待韓信、唐太宗對待尉遲敬德那樣對待他,今後在凌煙
閣上為他繪像留名。後來,曾國藩又當著康福和韋俊叔侄的面,再次表明這個態度。四五年
來,韋俊叔侄一直為朝廷出死力,打硬仗,想不到江寧打下後,不但沒有為他們請功求賞,
反而要用殺他們來達到威脅別人的目的。康福記得有一次,韋俊不安地對他說,韓信最終還
是被呂後設計殺了,「漢祖曾聞韓信勇」這句詩有點不祥。康福安慰說,不要多疑,韓信後
來被殺,乃是由於他策劃陳豨謀反,咎由自取。從劉邦的角度而言,他對韓信是重用不疑
的。話雖是這樣說,但韋俊心裡總不踏實。難道說,曾國藩當初就對韋俊埋下了殺機嗎?這
個理學名臣一向標榜誠與信,而他的內心,實在是深不可測,至少對韋俊叔侄來說,用「背
信棄義、殘忍刻毒」來評價他,是毫不苛刻的。
    康福懷著對韋俊、韋以德的深重愧疚,在東梁山下哭泣祭奠。冥紙在火中焚化,十多年
來對曾國藩的情誼,也同時化為飛灰。他想起送給韋俊的康氏傳家之寶——田妃娘娘的圍棋
子,現在不知下落如何了,很可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永遠丟失了。他很痛心,覺得對不起列
祖列宗。
    這年冬天,康福左肩和右腿兩處重傷全部好了。他和細腳仔自封家老倆口道謝辭別,並
捧出一百五十兩銀子酬謝。封老漢堅辭不受,並說:「半年來,我看出你們倆都非等閒之
輩,我們交個忘年朋友吧!」封老漢的高誼,令兩條漢子感動。
    在西上的船艙裡,細腳仔多次勸說康福和他同去廣西,為天國的復興培養人才。康福一
再婉言謝絕了。他改變了對太平軍的看法,也改變了對曾國藩的看法,但他還是不願意走上
背叛朝廷、扯旗造反的道路。他對細腳仔說,下半生再也不參與世事了,要把康氏家風傳給
兒子康重,讓康重兼祧叔父。到了沅江後,康福留細腳仔在家中住下。他自思在沅江住久
了,必會為舊時袍澤所知,要不參與世事是不可能的,最妥當的辦法就是賣掉田產,攜眷外
出。他想起封家的深恩厚德,又憐他們年老無後,遂決定遷居東梁山下,和封家老倆口住一
起。
    康福賣掉了房產田地,共得五千兩銀子。為答謝細腳仔的救命和護理之恩,他送三千兩
給細腳仔。細腳仔思量回家後要辦大事,便爽快地收下告辭了。
    在一個漆黑的深夜,康福帶著妻子田氏和七歲的兒子康重,悄悄離開沅江下河橋。一路
搖櫓張帆來到東梁山封家,封氏老倆口接著康福全家,又驚又喜。康福將一切都告訴了封老
漢,說從此定居這裡,改名康伏,以示隱伏之意,並承擔老倆口的養老送終。老倆口歡喜無
盡。康福在玉溪橋建了十間草房。從此,他跟封老漢學醫采藥,教子讀書、練武功、下圍
棋,日子倒也過得安閒。有一天在長江邊,被路過的李臣章認出,硬拉著他到猛虎山玩了兩
天。康福叫李臣章千萬不要對人說起,李臣章謹遵諾言,只是在曾國荃面前,他再也保不住
這個秘密了。
    曾國荃在東梁山碼頭,帶著兒子紀瑞和僕人王勇上了岸,問了一個行人後,便很容易地
找到了玉溪橋康家。
    這是一處環境優美的地方。連綿高聳的東梁山,以它巨大的體魄擋住了外部世界的紅塵
喧囂,將一片寧馨幽靜的氣氛送給這一帶的農捨田莊;蜿蜒細長的玉溪從山谷間流出,溪水
清澈見底,猶如玉液瓊漿一般令人可愛,一座半圓形拱橋橫跨其上,橋墩上時見野籐蔓枝,
益發襯托出石拱橋的蒼勁與高齡,一個牧童倒騎在牛背上,從橋頂款款而下,為靜謐的氛圍
增添了幾分生趣。就在拱橋旁邊,一道矮矮的竹籬笆牆圍著十來間茅瓦交錯的房子。後院
裡,冬日溫暖的陽光下,一個鬚髮銀白的老者和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面對面在屏息靜氣地
對弈。曾國荃要王勇暫勿敲門,他們一行在牆外偷偷觀看。只聽見一個清脆的棋子落盤聲響
過後,老者哈哈大笑起來:「你又輸了,這次總沒得話講了吧!」
    那少年站起來,眼睛盯著棋盤看了許久,終於扔下手裡的幾個白子,說:「封爺爺,這
次我真的認輸了。」
    「好哇,終於說出『認輸了』三個字,不容易呀,太陽從西邊出來啦!」老漢仍然樂呵
呵地笑著說。
    「封爺爺,我要再跟您下三盤。」看來那少年往日的□脾氣又發了。
    「再下三盤可以,不過你說的話要算數,輸了要玩個把戲給封爺爺看,玩過把戲後再和
你下。」
    「好,玩就玩!」
    少年說完,從旁邊一株小樹枝上取下一個鳥籠來,放在棋盤上,籠子裡裝著三只灰色野
鵓鴣,他把籠門打開。
    「小重子,快把門關好,鵓鴣會飛走的。」封老漢在一旁急道。
    「我就是要它飛走!」
    說話間,三只灰鵓鴣都鑽出籠外,展翅高飛起來。只見那少年不慌不忙,從口袋裡取出
三枚梅花鏢來,在手心裡排列了一下,然後叫一聲「去」,三枚鏢一枚接一枚地從手心裡飛
出,直向鵓鴣追去。眨眼功夫,三只鵓鴣一只接一只地墜落下來,身上都插著一枚小小的梅
花鏢。
    「好鏢法!」籬笆牆外的曾國荃不禁脫口叫起來。
    「誰在外面偷看?」在老者俯身拾鵓鴣的時候,少年循聲來到圍牆邊。
    「小英雄,你讓我們進來一下好嗎?」懷著一股極大的贊賞之情,曾國荃滿臉堆笑地
問。這樣的笑容,通常在這個「鐵桶」九帥的臉上很難見到。
    「你是什麼人,為什麼要進來?」少年似乎不受他這臉笑容的影響,高聲責問。
    「我們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想向你們打聽一個人。」
    「封爺爺,你說開門讓他們進來嗎?」少年拿不定主意,轉臉問老者。
    「既是遠方來的客人,就讓他們進來吧!」老者和善地說。
    「那你們就進來吧。」少年說完,跑到門邊,把竹制的大門打開了。
    老者請曾國荃一行進客廳裡坐,又親手給他們一一斟上茶。
    「客官剛才說要打聽一個人,他叫什麼名字?」老者問。少年站在他的身後。
    「他叫康福。」
    「你們找康福?他是我爹爹!」少年忙歡喜地答腔。
    「你就是康福的兒子?」曾國荃欣喜地望著少年,很是高興,又問老者,「老伯伯,你
是……」
    「他是封爺爺,我爹爹的大恩人。」少年又搶著說。
    老者慈愛地說:「他叫康重,康福的兒子,機靈的調皮鬼。」
    「我爹爹不在家,到武當山找朋友去了。」康重又大聲說起來。
    「不在家?」曾國荃頗覺遺憾,「幾時回來?」
    「說不定,少則半個月,多則二十天。」封爺爺答,「請問先生,你找康福有事嗎?」
    「我是康福的朋友,有好幾年沒有見面了。找他也沒有什麼大事,路過這裡,上岸見見
他,隨便聊聊。」曾國荃說,「封老伯,康伏這些年還好嗎?」
    「好,好!」封老漢笑著說,「康福一年四季都住在這裡,不大出門,讀讀書,下下
棋,教育兒子,也天天與老漢天南海北地瞎聊。」
    曾國荃想康福既然不在,且自己又必須盡快趕到江寧,遂道:「封老伯,借你一張紙和
一枝筆,我給康福留幾個字如何?」
    「行。」封老漢剛開口,康重便一溜煙跑進屋,一會兒拿出全套筆墨紙硯來。曾國荃展
開紙寫道:
    康福仁兄:欣聞你尚活在人世,拜訪不遇,當謀下次再會。大哥病重,我特為由湖南去
江寧看望。韋俊伏法後,康氏祖傳之棋已由大哥珍藏。能與仁兄再來一場飲酒圍棋,真人生
快事一件!沅甫頓首於玉溪橋康府儘管這個赫赫九帥名滿天下,東梁山下的封老漢和康重卻
並不知沅甫為何人。老漢叫康重將紙折好收下,待爹爹回來後即交給他。曾國荃看著這個聰
敏的少年,心裡歡喜不已,想著要送件東西給他作個紀念。在身上摸了摸,又找不出一件合
適的物品,正引以為憾時,猛然見胸前垂下的圍巾,他立即取下來。這是一條用二十只火狐
狸腋毛皮制成的大圍巾,當年以九百兩銀子派人從京師購得。他毫不猶豫地將圍巾遞給康
重:「小重子,伯伯送給你,你收下吧!」
    康重伸過手接著。那圍巾異乎尋常的柔軟,彷彿裡面藏著一個火源似的,不斷地發出溫
暖的熱氣來。康重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好的東西,剛要收下,又記起父親一再告誡的話,於是
把圍巾遞過去:「我爹爹講的,不能要別人的東西。」
    曾國荃哈哈笑起來,說:「別人的東西可以不要,我這個伯伯的東西,你非收下不可。
待你爹爹回來後,他會告訴你的。」
    康重又轉臉看著封爺爺。老漢說:「客人既然這樣說,想必是你爹的至交好友,你先收
下,以後交給你爹。」
    封老漢竭力挽留曾國荃一行在家吃飯,他哪裡肯留下,遂告辭返回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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