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我從這種來之過易的幸福中驚醒過來,發現自己大錯特錯了。首先,為了不
蔑視選擇我的人,我太看不起自己了;第二,我的變化不大:那個老頭仍活在我身上。
所以,我仍然一毛不拔,小心翼翼。埃萊娜在一家私人銀行裡給我開了戶頭,每月給我
存人一筆生活費,足夠我花費。但沒有什麼能不讓我吝嗇:我不滿足於一個子兒一個子
兒地攢錢,任何場合都讓她付錢,而且還貪污她給侍者和門房的小費,認為這太大方了。
如果能拿回她給乞丐的幾毛錢,我都會拿。我也從她的口袋裡偷些小錢,撿她掉在身後,
悼在椅子上和地毯上的錢,有時還偷她一張一兩百法郎的紙幣。我像我以前抄襲那樣偷
她的錢:數額不一,難以察覺。我把這些錢存入我的戶頭。埃萊娜又揮霍又浪費,根本
就沒有發現。正是這種吝嗇幫助我繼續活下去。不管怎麼說,她應該知道結局:對我這
樣一個小人物來說,受到大手大腳的有錢人的影響,如果不加小心,很快就會「虛脫」
的。一個人要是很富有,誠實是多麼容易。所有的天使都降臨到埃萊娜的搖籃邊,我的
搖籃邊只有後媽。埃萊娜決不會感到自己來到世上是多余的,位置永遠在等待著她。我
們的偶然相遇只能加大我們之間的距離,由於愛情,我得到了我無權得到的身份和地位。
埃萊娜用贊揚來煩我是沒用的,我根本就沒有她在我身上所感到的那些優點。再說,我
是她的囚徒。在她溫柔的目光後面藏著一個無情的獄卒,如果我逃跑,她就會懲罰我。
我恨她讓我處於這種境地,更恨自己對這種光彩的奴隸生活感到幸福。
況且,我羨慕她的活力和她不斷讓我復活的能力。我們倆雖然只差12歲,但好像隔
了一個世紀。告訴您吧,一到20歲,我就該死了。每天早晨我都驚異自己還活著。活著,
僅僅活著就足以耗盡我的一切精力。我郁郁寡歡,而埃萊娜則恰恰相反,她容光煥發。
比如說,她睡覺的本領就讓我驚慌不已。當我深受失眠之苦時,她一下子就進入了夢鄉,
呼呼大睡,好像與世隔絕。她完全睡熟了,噪音和光線休想打擾她:前一天晚上她是怎
麼睡的,八九個小時以後她醒來時,還是那種姿勢,身上散發出嬰兒那樣的溫熱。
我曾半夜裡開燈,想弄清這個秘密:我用手指摸她的皮膚,撫摸她的唇角和臉上的
汗毛,聽她有規律的呼吸聲。「你有什麼秘密,」我問她,「為什麼時間沒有在你身上
留下任何痕跡?」我喜歡她豐滿的裸體和她凝脂一樣的皮膚,那些橙黃色的印記就像奶
白色碗中的燕麥片。我似乎覺得充滿了活力,這個天使已交付給我保管。但在我心靈深
處,有一個聲音在怒吼,一個巨大的、可怕的叫聲。她緊挨著我。我聽得見她的心跳,
她的心髒能永遠跳個不停。我看見她的臉頰紅撲撲的,她睡著的時候,臉上往往浮現出
紅暈,可愛極了。埃萊娜,你的這種異乎尋常的活力從何而來?你怎麼敢如此平靜地躺
在我身邊,呼呼大睡,恢復體力,以便明天更加精神、更加漂亮?我蔑視她的金錢,只
覬覦她的活力和健康。但是,要讓這個神奇的生命離開她,簡直不費吹灰之力:我只需
掐她的脖子,用枕頭窒息她,她的臉色很快就會變灰,眼睛很快就會呆滯。
然而,我有時也在她身上發現歲月的痕跡。當她疲倦或精神緊張時,面部肌肉便會
古怪地抽搐起來:左半邊臉抽搐得像一張揉皺的紙,嘴角迅速收縮,並向耳部延伸。這
種變樣持續的時間很短,但它深深地刻在我的腦海之中。我很想讓這種難看的樣子永遠
地留在她臉上。可是,她很快就從這種使她變形的抽搐中恢復過來,重新以她勻稱的身
材、美麗的容貌和無情的青春活力征服我。
埃萊娜把賭注押在我身上。她錯了,因為我永遠無法支撐她的希望。她很快就催我
動手寫第二部小說。我已經擱筆幾個月了。她勸我不要再抄襲,要恢復對自己創造能力
的信心:「如果你實在沒辦法了,那就借鑒。但要很快擺脫所借鑒的東西,在別人的詞
匯中找到你自己的詞彙,創造你自己的樂章。」
事情真順利:大段的文字出現在我眼前,我驚呆了。我以為自己是在創造,其實是
在背誦,我不過是一個吸墨水的人,句子從別人的書中湧現在我的筆端。在埃萊娜的鼓
勵下,我重新開始寫作。她答應會檢查我寫的東西,並加以補充。事實上,她是代我寫
故事。我毫無虛榮心,滿足於第二天抄她的文字,就像我以前習慣抄別人的東西一樣。
我不懷疑小說寫完後,我會恬不知恥地署上自己名字。
這時,埃萊娜做了一件使我心亂如麻的事情:我的第一本書被她成捆地堆在她家的
地下室裡。她通過第三者,以匿名的方式,一周內就銷出了4000冊。她給我的,不單是
書款:我有可能進入暢銷書榜,成為一個成功的作家。書賣得像滾雪球一般,大家都想
買這本已經銷得非常好的書,銷售數字使我的出版商按捺不住激動,給我的版稅超出了
我所希望的比例。埃萊娜幫我走進了文壇,這個職業首先是建立在別人對你的看法上的。
為了慶祝這個好消息,她向我建議去瑞士滑雪。接下去的事您已經知道了。
於是,車壞了以後,我們來到了這座與世隔絕。埋在雪中的瑞士小木屋裡。
我做了一個手勢,打住了他的話。微弱的曙光已從窗後鑽進來。聖母院的鬼怪沿著
塔樓和廊台活動了一夜,現在僵止在花崗巖上。下面的廣場上,路燈發白了,如同一面
面小旗。巴黎從黑暗中浮現了出來,病怏怏的黎明來到了,一個有氣無力的機械師再次
想在屋頂豎起夏日的佈景。差不多已到5點鐘了。
「您得走了。我不想讓別人在這裡看見您。」
「求您了,讓我說下去吧!」
這個來訪者氣喘吁吁,就像馬拉松運動員在賽跑當中停下來一樣。他戴著可怕的面
具,顯得格外可憐。我怎麼會讓他進來的呢?
「故事的結尾,請您今晚或明天再給我講吧!現在,您快走!」
我從壁櫃裡取出一件白大褂。
「拿著,穿上它,這樣您經過走廊時就沒人注意了。」
他接過白大褂,低著頭,咬牙切齒地說:
「您永遠也別想聽到故事的結尾!」
我關上門,用鑰匙鎖了兩道,頭腦昏沉地在床上躺下來。我累壞了。我拿過錄音機,
放起根據聖桑的作品改編的詠歎調——「一切都完了」。
我想忘掉這個晚上,忘掉自己的無聊和這個愚蠢的故事。可憐的小老頭,你所謂的
秘密,就是你跟別人沒有什麼兩樣。我陷入夢鄉,就像一塊石頭沉入水底。1小時以後,
我的呼機響了,液晶顯示屏上出現了一個號碼:有個患震顫性譫妄的病人。我得立即趕
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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